原文发表于 http://blog.roodo.com/littleball/archives/7365061.html
几年前台湾很流行这么样一个词,“魔幻写实”。好几次遇到有人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搬出马奎斯的《百年孤寂》,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解释。后来我想到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魔幻写实”吗?去看张作骥的电影。
每个爱看电影的人一定都有这种经验,有些画面,有些桥段,会莫名其妙的被清楚记忆著
,既使早已经忘了故事内容,这些画面或桥段,总是会不断的回到脑海里。张作骥就是一
个有这样功力的导演,忽然出现在门口的独角兽,排水沟底下的海底世界,这是每个张作
骥的影迷所共同分享的,一辈子的记忆。《蝴蝶》之后,张作骥在这个堆积奇特记忆的盒
子里,又多加了一个条目,一个荒弃在竹林里的游乐场。
阴森的竹林与象征欢笑的游乐场,不和谐的重叠在同一个画面之中。张作骥擅长运用这种
疏离而不合逻辑的对比交叉来营造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这其实是种很取巧却总是能正确
达到效果的手段。这或许可以引伸解释为张作骥的电影精神,电影与人生,正是“疏离而
不合逻辑的对比交叉”。我们透过电影,阅读一个被诠释的故事,寻找一个想像中的自己
。电影从来就不是“忠实”反映人生,真实的人生只发生在真实的人生之中。张作骥在这
一点上,毫不避讳的发挥电影“诠释”与“想像”的本质。这就是张作骥的“魔幻写实”
。
作为一个说故事的能手,张作骥善于运用缓慢移动的镜头视角与渐次加速的叙事节奏,一
点一点的累积情绪,并慢慢加速,然后在结尾产生有如云霄飞车顿时冲落悬崖的爆炸性高
潮。然而在《蝴蝶》之中,张作骥似乎终于碰触到了极限,庞大的故事背景使得张作骥不
得不用上字卡式文字叙述画面与旁白。张作骥在专访中提到,原本故事背景部分仍是以画
面呈现,但后来碍于片长只好使用字卡来交代。虽然在剪接的取舍上,张作骥成功的维持
了《蝴蝶》故事的完整性与连贯性,不致像《海角七号》一般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些重要
的故事线索被剪掉了”,但我还是相当期待将来能看到导演剪辑版之类的完整版本。
就一部电影来说,《蝴蝶》的构成元素的确是过度庞大的,电影主角一哲是日本人父亲与
达悟族原住民母亲结合而生下,成长于台湾东部的汉人社会渔港市镇南方澳,年幼时父亲
抛妻弃子远走日本,母亲自杀,一哲因为血统而不能算是汉人、因为成长背景而不能算是
日本人,他回到兰屿企图从母系的方向找到自己的过去却已经没有人记得他。日本、原住
民、东部、海洋、认同的追寻,张作骥几乎是把台湾近代史中的每一个冲突元素一口气全
部塞进一部电影之中。这样的野心使用更加难以忘怀那些被字卡取代的片段,我好奇张作
骥究竟如何让历史这样的大叙事进入一哲的小叙事之中。
“蝴蝶”在一般的认知里,是美丽、破茧而出的象征,但在电影《蝴蝶》中,张作骥使用
了达悟族文化中对于蝴蝶的另类意象,在达悟族语里,蝴蝶是恶魔的灵魂。乍看之下,“
恶魔的灵魂”这个意象似乎与电影故事无甚关系,其实连结起故事与意象的线索来自一哲
自杀的母亲,在达悟族文化里,自杀是受到诅咒的,自杀会招来恶灵,一哲母亲的自杀,
招来的恶灵正是一哲,一哲从此背负母亲的悲惨命运和继承自子宫的认同倒错,成为被宿
命所诅咒的“恶魔的灵魂”。宿命所给予一哲的,是残酷,他思念却憎恨著父亲,他爱着
却无法找回母亲,他疼爱却嫉妒着他的弟弟,牵扯在他身上的江湖事,却是继承自上一代
的恩怨。面对宿命,一哲漠然的以残酷回应残酷,他张嘴咬死母亲坟上的蛇,他开枪弑父
,再杀两代纠葛的仇家,仿佛想要斩断命运之神系在他身上的傀儡线。最终,追杀而来的
仇家手下一刀刺穿一哲的身体,染满血迹,从一哲胸口穿出的刀子上,停下一只蝴蝶,像
是这“恶魔的灵魂”随着刀子一起从一哲的身体里被刺出来。“拥抱死亡的冲动”,这或
许正是一哲回应宿命的答案。
南方澳的多云阴天、往复在岸边的海浪、解不开的认同缠结,这是一首用残酷写成的,美
丽的诗。我推荐你细细品尝。张作骥,《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