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刚过正月十五,便已风和日暖,冰雪消融,宫中的女子纷纷换
上了飘逸婀娜的春衫。
青衣想起在自己的家乡,这时节上山拾柴,会拣到鲜嫩的蘑菇,偶尔还能挖到一两根
嫩笋。
然而,在这宫中走来走去,到处只见深灰的宫墙,只有偶然探出墙头的树枝,冒出的
几点新绿,才让人感到一线生机。
在宫里住得久了,有时会看到些老宫人,连头发都白了,不免心惊。他们怎么能在这
样的地方住这么久呢?难道自己以后也会和他们一样,瞪着一双死鱼般麻木的眼睛,坐在
屋簷下晒太阳?
青衣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虽然她还是一个宫女,宫中的人却都知道她是白帝最宠爱的
女人。
可是帝王的宠爱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此刻还环绕着自己,也许下一刻就头也不回地
转向了。何况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个叫青梅的女子是谁,心里便不免悒悒,白帝宠爱的,是
那女子的影子吧?
也许她不该像送她进宫的那个人教的那样,拒绝白帝的册封。虽然那些空有名分,却
得不到宠幸的女子,也一样可怜,但是她们至少能保住一点富贵。
拐过一条街,远远地望见青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
青衣停下来,悄悄地看了一会。他可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想着,不觉有点脸红。
她走过去,深深一福:“青王。”
邯翊微微侧开了身子,“青衣姑娘,何必多礼?”
内侍们都不在跟前,邯翊用极轻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如今是王爷的
人,不比从前在颜大娘那里的时候。以后见了我,不要这样子了。”
青衣便不言语。
默然片刻,邯翊又低声问:“王爷这几日说过什么要紧的话没有?”
青衣说:“王爷心里,还是想着青王。”
邯翊目光闪动,“你怎么知道的?”
青衣将那天在殿台上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邯翊听完,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青衣有点失望,她问:“你不高兴么?”
邯翊默然不语。过了会,他说:“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有些事情别插手得太深。王
爷现在是不提防你,不然的话,他不是你能动上心眼的人。”
青衣觉得这话刺耳,便负气地说:“好,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
他笑笑,“何必如此?我也是为了你好。”
青衣便又高兴了,抬头看看他,他却看着远处,脸上神情有些奇怪。
她回头望去,正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一角。
“那,你还要我做什么事?”她有点幽怨,可是他那时只是跟她说,要她帮他,她便
答应了,他却是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的,所以这也怪不到他。
邯翊想了想,问:“你知道匡郢么?”
青衣点点头,说:“知道。”
“你替我留意一点,他跟王爷都说些什么。”
青衣点头,“我明白了。”
“还有——”邯翊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这样也不方便,以后你有什么话,告诉
六福好了。”
他们这样交谈的时候,六福一动不动地远远站着,像个木头人。
青衣看看他,又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也没别的了。好好跟着他吧,他待你,一定会很好。”
邯翊说完,转身走了。
青衣僵立了很久,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一阵风吹到脸上,感觉微微
的凉意,她才惊醒过来。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痕,然而换上平静的神情,从容地回身向
乾安殿走去。
二月,白帝终于颁诏,命青王邯翊入值辅相。
已经拖了月余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朝臣们也未有多少意外,只有匡郢那一方的人
,微感失意。
可是入中枢的青王,却仿佛突然转了性,全不像以前做大公子时凡事出头,有主张的
时候少、随声附和的时候多。陆敏毓虽然有心一争长短,然而手段上毕竟逊了一筹,常常
落在下风。因此朝中又是匡郢一系比较得意了。
春天里,白帝不知怎么起意,想起了先储帝承桓。当初先储下葬凡界羽山,并不曾树
碑,二十多年过去,自然已经找不到。白帝便在东豫为先储修一座衣冠冢,算是让他重新
葬入皇陵。这件事着落在邯翊身上,专心于此,更少理会朝务。
于是,朝中便显得异常平静。
日子一平静,时间就变得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逝去。回想起来,就好像陡然出现
了一段空白,记得的,还全是去年的那些事情。
瑶英变得越来越安静,弹弹琴、作作画、陪白帝说会话,就把一天打发过去了。在宫
人们看来,她是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虞妃了。
只有玉儿知道,她经常在夜半起来,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这年里,她很少见到邯翊。没有了兄妹的名分,他们要见面,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当然,如果她想要见他的话,还是能见到,可是见了说什么呢?这么一想,便犹豫了。
和白帝在一起的时候,父女俩也很默契地,从来不提起他。这样刻意地回避,其实反
而很著痕迹,所以有时候她想,索性说破了吧!可是看看白帝的神情,她总也没能开口。
这些年他老得很快,瑶英记得她小时候,白帝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二十
多岁的人。然而如今他其实刚过四十岁,却是鬓角全白,像是已过半百的人。
他近来格外眷恋天伦之乐,仿佛因为失去了一个儿子,便对其余的愈加看重起来。襁
褓中的申翃,还不到能够承欢膝下的时候,瑶英、玄翀一双儿女,时不时被叫到乾安殿来
盘桓说笑。闲谈是照例只有瑶英一个人应答的,玄翀往往一个下午都不说话——照宇清宫
内侍们的说法,他一连两三天不说话也不算稀奇。即使如此,白帝也愿意他在跟前,甚至
常常到以前极少去的宇清宫中,坐上一阵。
邯翊认回本宗,玄翀的称谓自然往上挪动了一位,由“二公子”成了“大公子”。然
而玄翀自己不肯,理由是听惯了。非但如此,提及邯翊时,也依旧称“大哥”,始终不曾
改口。邯翊已经是青王,这样子实在不伦不类。但玄翀的话,向来说一不二,也鲜少有人
去驳他,因为人人都有这样一种念头:何必跟个瞎眼的少年计较?因此宫人们形成了一种
默契,到了玄翀面前,便叫“二公子”,出了宇清宫,则玄翀又变成了“大公子。”
白帝听闻,亦无可奈何,一笑了之。
但,无论怎样受到优容,玄翀是继位无望的,因此姜妃所出的小公子,就成了当然的
世子。这是再没脑子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的事情。申翃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成瞩目的中
心,但他的生母姜妃,得意是写在脸上的。
申翃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会摇摇晃晃地站了、会含含糊糊地叫“姐
姐”了。
那孩子真是惹人喜欢,这阵子正在学走路,可是一看见瑶英去了,就什么也顾不得,
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往她怀里扑。
这个时候,姜妃就在旁边看着,若无其事地微笑。
八月,申翃满周岁。
白帝在乾安殿,设下了一个很盛大的抓周礼。
结果,申翃抓起了一把木头小刀。
听说白帝很是高兴,说了些“吾儿将来必有武勋”之类的话,朝臣们自然凑趣。
后来瑶英又听说,其实当日白帝还摆了一枚玉玺。宫人们都说可惜申翃没有拿那个玉
玺,否则,也许白帝当场就册立他为世子了吧。
瑶英却想,那玉玺颜色黯淡,一点都不起眼,小孩子当然不会去拿。可是既然如此,
白帝为什么要摆上这么特别的一样东西呢?
这个时候,又有朝臣上书,请求册立申翃为世子,可是白帝没有答应。
他说:“世子的事情,我还要考虑,请诸卿先不要论及了。”
于是传言又渐渐地蔓延开来,说白帝其实还是想立青王。
这些事情,瑶英本来都不关心,可是近来听得多了,也渐渐明白起来。
白帝不会跟她提起这些事,不过有的时候,她陪他说著话,他也会走神,仿佛考虑著
什么很难决断的事情,她就想,其实他还在犹豫吧。
年关将近的时候,南府突然派了使臣来,替南帝世子向白帝提亲,求娶公主。
一开始白帝没有告诉瑶英,可是宫人们都在悄悄地议论著,瑶英便也听说了。
她惊异地发觉,自己听着这件事,心里一片漠然,就好像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一
样。
不久听说,白帝认了朱王的孙女作女儿,许嫁给南府。这也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白
帝怎么舍得将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直到这时,白帝才告诉瑶英这件事。
瑶英想起两年前见过一面的南帝世子,那时他随父亲到帝都来朝拜,那是个温文尔雅
的少年。她就说:“其实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白帝非常吃惊,然后仔细地审视着她。
瑶英扭开脸,说:“反正不能嫁给邯翊的话,嫁给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可是心里却轻松了,总算把这话说出来了。
白帝轻声笑了起来,他说:“女儿可真是留不住啊。”
瑶英的脸更红了。
白帝却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不让你嫁给他。”
瑶英抬起头,看见白帝一脸的忧虑,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将脸靠在父亲的肩头,
白帝便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听见穿过宫宇间的风声,那种声音总像是带着什么人的
哀泣。
“我曾经想,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让你离开这里。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我
要是真的那么做了,那……”白帝苦笑了一下。
瑶英淘气地笑笑,“父王你放心好了,谁敢欺负我呀?”
白帝说:“就是这话才让我不放心。”说完他又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脸,“不过也是
,谁敢欺负你啊?”
瑶英羞赧地笑了笑。
白帝又说:“这件事总要等我好好筹划一下,你也不用那么急。”
瑶英又脸红了,嘟起嘴说:“谁急了?”
“不急啊?不急那就再等三年五载,父王有空了再说吧。”
“父王!”
父女俩笑闹著。可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却总有一点莫名的心慌,觉得事情好像不应该
如此顺利。
转过来年,原任大司谏告老了。
言官之首,自然需要一个风骨棱棱、才德俱尊的人物来担当。陆敏毓的意思,吏部正
卿孙直廉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匡郢与他不和,由来已久,可想而知,如果提出来肯定会
为首辅所驳。所以,必得争取到青王的支持。
于是,这天一到直庐,趁著匡郢还没有来的当儿,陆敏毓凑到邯翊身边,低声问:“
大司谏的人选,匡相似乎有意让魏柏来干。”
“噢!”邯翊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陆敏毓看着他,盯问了句:“青王听说过这回事了?”
“没有。”邯翊摇摇头,“不过匡相跟我提过,说王爷的意思,得要一个说话能到点
子上的人。”
陆敏毓想,言官自需如此,又何用王爷来说?
邯翊笑了笑,说:“王爷如今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如以前,有的没有的事都去扰他
,也确是不胜烦剧。”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敏毓自然明白了,忍不住“哼”了声:“这叫什么话?怕是有人
只想言官都不说话,那才称心!”
邯翊淡淡地接口:“话不能这么说。”却又不往下说了。
陆敏毓也不言语,逡巡思量,如何将话扯到正题?
邯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提起:“说到这个魏柏,前些时候我倒听到些传闻。
”
“什么?”
“他有个侄子,不知为了什么事,打死个人。”
陆敏毓倏地站住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过半月前吧。”邯翊若无其事地笑着,“你不觉得魏柏这阵子有些精神不济?怕
就是为了这事情。”
陆敏毓沉吟著,自语:“我怎地一点没有听说?”
“他侄子是寻常布衣,自然当寻常人命官司办,这会怕是还没有上报呢。”
陆敏毓目光游动,良久,微微冷笑了一下,“那样最好。”
“陆相,不会是打算管这档闲事吧?”邯翊一面端起茶喝,一面小声劝说:“叫我说
,听过算完吧。这种事,下有都府、上有刑部、理法司,陆相何必去管?”
陆敏毓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这话说得是。我要管了这档事,倒让人说我的手
长!”
正说到这里,隔窗望见匡郢进了院子,两人便丢开这事,不再提起。
过几日商议大司谏的人选,果然匡郢提出了魏柏。
问到陆敏毓,回答说:“魏柏才具、资历是不差,旁的么……”他沉吟片刻,说:“
我也不甚熟。青王的意思呢?”
邯翊淡淡一笑,说:“我也不熟。两位既然都说不差,那就是这样吧。”
说著,便看陆敏毓,两人的目光微微一碰,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分开了。
匡郢不虞有他,照此上奏。
退朝回来,和文乌闲谈起来,邯翊不由摇头叹息:“陆敏毓这一手,比我想的还要绝
。”
“冰冻三尺,陆敏毓早恨透他。这是天上的肥肉往嘴里掉,怎可能不一口咬死?”
文乌说话向来谐谑不庄,邯翊也不去理会。思忖良久,只说:“我就怕,这位拿捏差
了时机。”
“怕什么?”文乌满不在乎地笑着,“倘使发了明诏,再捅出这事来,就闹得更大!
”
邯翊不作声。文乌看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是怕扫了‘那位’的面子吧?
”
邯翊怔了怔,随即掩饰地说:“那倒不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
“我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可我知道你的脾气。”文乌打断他,“他若无事,你记得他
是你杀父的仇人,他若有事,你又想起他从前待你的好处。”
邯翊苦笑一下,辩无可辩,索性不辩了。
文乌一哂,“我劝你省省,这样左右拿不定主意,当心鸡飞蛋打!”
邯翊的神情忽而阴沉下来,用极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然拿定主意,并没有变。”
“那就好!”文乌拍著膝盖说:“匡郢这一下跟头必定不轻,跟着你想怎样?”
“先看看他这跤,究竟跌到什么地步?”邯翊悠然地说,“要是一口吞不下大鱼,吃
几只虾米也没意思。何况,咱们要的‘鱼’还在后头。”
“说起‘鱼’来,我倒从潘世增那里,得到一个说法。”
潘世增是太医院正,跟文乌极熟。他说的是什么?邯翊不由眼皮一跳,神情专注起来
。
“那位的寿数,至多不过这个——”文乌张开五指轻轻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
这两三年间。”
邯翊舌尖顶在齿间,“兹”地吸了一口凉气,好久不得作声。
文乌见他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推他一把,似笑非笑地提醒:“刚还说过不曾改主意,
不会又来了吧?”
邯翊久久地沉默著,神色阴晴不定。
终于,他咬了咬牙,低声说:“如此,咱们得抓紧一点了。”说完,饮干了一杯,将
空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沉吟不已。
“不巧的是,八月我得离开一阵——”
这是年中的一件大事,先储陵修成,事隔二十多年,先储承桓终于重归皇陵,白帝命
青王送葬。典礼定在八月,算来总要离开一个多月。
“怎么忽然想起修先储陵,到底是动了哪门心思?”
“谁知道!”邯翊很随意地说著,“还有四个月,最好能让事情有些眉目,否则我这
一去,足够那边翻云覆雨。”
顿了顿,问起:“你跟曹桢熟吧?”
“熟得很。怎么?”
“这几日多走动走动。”
“喔!”文乌大致有数,“要用他老子递话?”
曹桢是工部正卿曹成典的儿子,曹成典由匡郢一手提拔,鞍前马后效劳得极为勤力。
“不错。”邯翊在文乌耳边低语了几句。
“啊?”文乌大为惊异,“这……”
“他栽这一下,必定急于挽回眷宠,所以这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不是说这个。”文乌迟疑着,“你不怕弄巧成拙?”
“我有七成的把握。”邯翊泰然自若地说,“还有三成,那也只好赌一赌看了。好在
这件事,就算真的弄巧成拙,也不见得比现在坏到哪里去。”
“唔……”文乌有点心不在焉,圆豆眼转了好几转,霍地一亮。
“难怪!”他怪异地笑笑,“你有那样好的一个内应,是可以十拿九稳的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邯翊很快地说,“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文乌扫了他两眼,仿佛将信将疑,然而也不再提起。
邯翊料得不错,魏柏的任命已下,刑部才接到帝都府的上报。
前任刑部正卿钱德康,不肯看匡郢的脸色,叫他捉到错处排挤出帝都,索性辞官回乡
去了。现任正卿刘兆怡,惟匡郢马首是瞻,案子落到他手里,自然要压下。
陆敏毓早有准备,安排得十分缜密,根本没有经他的手,便由底下的书办悄悄抽出案
宗,转到了理法司。
董硕的直名,在处决齐姜氏一事上,已经声震天下。当然毫无迟疑,就在朝堂上揭开
了此事。
白帝的脸色,果然异常难看。
匡郢更不好过,魏柏是他极力举荐,前后还没有一个月。这下措手不及,懊恼之外,
也暗恨魏柏,治家不谨,行事太不检点。
这一案牵连甚广。魏柏自然是头一个被严究的,大司谏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就被革职
查问。
表面上这件事还牵连不到匡郢,然而朝中人都看得出来,首辅在白帝面前,说话没有
以前的份量了。
这当儿,宫中传言,白帝曾召匡郢密谈。君臣摒人独处,足有小半个时辰,说些什么
,外人一概不得而知。直到房门一开,匡郢从寝殿中出来,在外侍立的宫人,才听见白帝
最后一句:“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管了!”
乾安殿侍奉多年的宫人,从未听见过白帝对石长德说类似的话,自也不免诧异,都当
作了一件新鲜事。于是这情形悄无声息、却是飞快地传了开去。
传到宫外,却又勾起了一干敏感的朝臣,新的猜疑。
匡郢的宠信大不如从前,已是彰明较著,更耐人寻味的是白帝的话。
什么是首辅不该管的事?
“说是匡郢劝王爷立申翃为世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景和宫中,姜夫人追问女儿
。
“这我可不知道了。倒是叫贾四顺留意了,不过只怕他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姜夫人默然片刻,冷不丁问了句:“王爷多久没上你这里来了?”
一句话,将懒洋洋倚在床头的姜妃,问得红了眼圈。然而迅即咬了咬嘴唇,故作洒脱
地笑着:“大概半个多月吧,懒得去记了。”
懒得去记,可见是实情,而且是常有的事。
“难怪,看来我听说的不假。”
姜妃不明所指:“听说了什么?”
“王爷最近宠上了一个宫女,听说跟前头虞王妃长得很像。”
原来是这事。姜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可不是最近的事了,总有一年了吧?就在
那丫头宫里伺候,长得不怎样,真不知道……哎,我如今也不计较这些了。”
“一年了?怎么你从来也没提过?”
“我提这个作什么!”
“那,”姜夫人又问:“都一年了,王爷怎么还没册封她?”
“谁知道。”
“唉,看来王爷的心是全不在你这里了。好在你已经有了翃儿,我看那孩子一脸的聪
明相,将来准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提起申翃,姜妃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整张脸都放出光彩来,“亏得有这个孩子!不
然,我真不知道在这里的日子得要怎样熬下去。”
“所以,你更得好好筹算、筹算。”
“娘!”姜妃关切地问:“你有话要说?”
“是。”姜夫人特意走到门边窗边又看了一圈,这才走回到榻前坐下,小声地说:“
原本你有了儿子,你爹和我都觉得可以放心了,现在看来不见得!所以,再等等看,倘若
真是咱们不想看到的那种局面,万不得已,也只好用万不得已的法子了。”
低而阴沉的语调,激得姜妃浑身一战,惊恐地望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夫人安慰她:“我说了,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你爹说有备无患,叫我说,王爷未
必会那样糊涂,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立个不相干的人?何况,人人都知道,老青王是
怎么死的!”
“可是……”姜妃恨声道:“容华宫那丫头可向着他!丑事都做出来了,王爷还能把
她嫁给别人?又是女婿、又是养子,多好?”
“所以,你更得狠下心来。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的儿子打算打算,如果真的立了那
位,你想想你以后的日子?就算你舍不得那点情分,叫我说也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咬咬
牙忍过这一阵,往后还有几十年的舒心日子。”
“这……”姜妃迟迟疑疑地,“娘,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也好。”姜夫人不忘叮咛一句:“可别说出去,跟谁也不能说,放在心里就是。”
“我明白。”
这样回答的姜妃,脸上带着些许茫然。等送走母亲,她独自回到房中,亲手从箱底取
出一块大红喜帕,展开在案头。
五色丝线绣的鸳鸯戏水,依然鲜艳如新。她还记得移开喜帕的那瞬间,眼前的男人沉
静的微笑。她从未见过如此广博宽厚的人,仿佛他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他可以承担一切,
仿佛他可以遮挡一切。她凝视他,忘情而专注,甚至顾不上新娘的羞怯。然而逐渐逐渐地
,她发觉那神情、那微笑,只不过是他脸上亘年不变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敷衍!
姜妃歇斯底里地抓起喜帕,使劲撕扯著。然而勒红了指节,也未能扯开半分,她恼怒
地捞起一把剪刀——
就在触到喜帕的刹那,她停顿了。望着剪刀阴冷的利刃,她的神情也越来越冷静。
莫非这就是她的命?然而这为什么就该是她的命?
“为了儿子……”
她喃喃地念著。终于,她放下了剪刀,将喜帕收好,挺直了身子,自己开门出去,问
:“申翃在哪里?”
年幼的申翃,被奶娘领了来。他平日在生母身边的时候,远没有在奶娘身边的时候多
,但母子天性,一看见姜妃,便张开小手一摇三晃地扑了过去。
姜妃下意识地搂紧了那幼小柔软的身子,幼儿特有的乳香萦绕在鼻端,撩得她心头酸
热涌动,一阵一阵地想哭。
“为了儿子。”
姜妃的心,清明了,也安定了。
十六
八月初,邯翊护送先储灵柩,启程前往高豫皇陵。
这月里,小公子申翃也满两周岁了。
宫中很是喜庆了一番,申翃活泼可爱,姜妃婉转逢迎,白帝过得十分畅怀。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挂著一丝欣悦。侍侯盥洗的青衣,凑趣地笑着,说起:“
小公子可是越来越聪明了,说出的话,都似大人样了。”
白帝笑了,“才两岁的孩子,懂什么?大人教了说什么,就说什么,自然像大人的话
。”
“反正奴婢说不来。”青衣将一条丝绦小心地系在他腰间,一面随口问道:“都说王
爷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么时候啊?想是有场热闹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却是好半天不作声。
青衣觉得奇怪,抬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白帝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眼神阴沉地吓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青衣失声,“王爷,你怎么啦?”
白帝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字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惊骇间,青衣想不起来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白帝放缓了语气,“就是你刚才说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视下,张皇失措,“还说是匡大人跟王爷议定的,
错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说错了么?”
“匡郢么?”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过几天辅相议政的时候,白帝忽然说:“你两个事情都多,青王年轻,本该多担一点
,匀匀吧。”便让匡郢将兵部、陆敏毓将刑部的事,交给邯翊去管。
看来两人各开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里清楚,刑部虽然是陆敏毓分掌,却早已被自己
抓来,白帝这一句话,于陆敏毓其实没多少分别,跟自己却大有干系。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放了暗箭,他这样想。否则,为何青王还远在东陵,就急急地做出
这样的处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许久,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摆布了是非?
就这样疑虑重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等到邯翊从东陵回来,文乌带给他一件有些骇人的秘闻:“听说姓匡的近来似乎不大
安分,跟傅世充有来往。”
傅世充是东大将军,节制着二十万人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来他真是想走绝路了?”
“那你想走哪条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文乌徐徐地说:“我看时机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现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经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气爽,这一阵王爷的身子看来不错。过几天就是东
郊狩猎,想必是会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着他,不语。
白帝年轻时很喜欢狩猎,只是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已经连着三年不曾去了。今年
自觉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准备。
到了日子,大驾前往。
方圆百里的猎场,青赤白玄四色荡幡招展,一色乌丝连玄犀甲的数万禁军分列四方,
刀枪剑戟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数百骠悍的骑兵在围场中不断地来回跑动
,各色旌旗扛在他们的肩头,随风“咧咧”作响。
等白帝所乘猎车入场,陈于行猎台两侧的大小鼓、鼙、歌箫、笳、大角诸般礼乐大振
,奏武德之音,禁军呼喝相应。
白帝登行猎台,数十惊惶失措的麋鹿在驱赶之下,从台前奔过,禁军大噪,再驱过,
又噪,三驱过,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头鹿应声而到,此时从驾之鼓及诸军鼓俱振,
宣告狩猎开始。
这日白帝收获甚丰,邯翊却几乎没有出手,他一直随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儿——”
兴致高昂的白帝,从马上回转身,脱口叫了一声。
两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从认回本宗,白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叫他,此时听来竟有些异样的陌生。
“翊儿,”白帝依旧微笑着,这样叫他,“你自管去,我这里有的是别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著,好一会,才答:“是。”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白帝说到第三遍,他才离开了一会,胡乱射了几箭,便回来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过半个多时辰,脸上开始浮现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边留神著,便想劝他歇歇。转念间,差点脱口喊出“父王”来,连忙忍
了忍,才说:“王爷,歇息一会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点了点头,拨转马离开围场。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甲士们依然在场中狩猎,然而马蹄声和呼喝声都渐渐地远了
。
一切都像是变得越来越宁静。
午后的阳光从云端照下来,晃进眼睛里,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觉得心里像是忽然堵上了什么,他呆呆地看着白帝,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
到猎场,白帝亲手抱他上马,拥他在身前。
“翊儿,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声,手指向场中。但见四面箭矢如流星,射向一只斑斓的猛虎
。
“好些年没有射到这么大的虎了!”白帝兴致勃勃地笑着,“你还记不记得那年——
”
“臣记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开一丝笑意,那年也射到这样一头猛虎,白帝还特意叫人拿来小弓小
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补射了一箭。
难道竟是万事轮回的预兆?
他望着曾经叫过二十年父王的身影,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个时候,箭矢破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邯翊看见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然而惊
骇之间,他们都来不及作任何反应。
邯翊的人,先于他的声音,扑到了白帝身上。
两个人同时滚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邯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医院正潘世增,这天适逢家中有事,并未当值。传召的侍卫,赶了两个地方,才将
他找出来。
见了面,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将事情说明白了。
宫门外,内侍守候着,看见他就说:“潘大人,请跟我来!”
潘世增认得他,是邯翊贴身的内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
然而,六福却不领他去乾安殿,向东一拐,进了一条窄街。潘世增知道尽头的院子,
是内侍的住处,不由狐疑地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里?”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几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将信将疑,走到院子门口,却见有人从屋里迎了出来,“老潘!我等你好久。
”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有事喽!”文乌过来,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里面说。”
内侍的住处十分简陋,不过有人特意收拾过,很干净,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让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现在可没有工夫吃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乌嘻笑着,顺手将房门关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赶着进去救
命,实话说,我也是为了这事。我不跟你拐弯抹角,几句话就完了。”
等他将要求的事情说出来,潘世增脸色剧变。
“这、这、这……”他仿佛舌头突然打了结,连说了七八个“这”字,就是说不下去
。
“这也没什么难的。”文乌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这点事,对你来说,
是小事一桩!”
“这万万不能!”潘世增脸涨得通红,“文公子,你这是要我的命!”
文乌“哧”地笑了,“我怎会要你的命?我是给你大好的机会,你想想事成之后吧!
”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当年我在师尊面前立下重誓,为医者、父母心,怎
能做这种事?”
“少来!”文乌打断他,忽然又狡黠地笑着,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
的事情了?青王的伤,最后不还是得要着落在你手里?”
“不行、不行……”
无论文乌如何劝说,潘世增只是反复不断地这样回答。说到后来,索性转身要走。
文乌踏前一步,伸手拦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别害我!”
“这、这怎么说?”
文乌绷起脸来,“我把这话告诉给你,是因为信得过你,我也就等于把一条命交到了
你手里。你就这么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告诉给别人就是!”说着要起毒誓。
文乌冷笑,“这套你信,我不信!”
“那、那……”
这当儿,六福隔着门催道:“潘大人,时候不早,该进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转,一双眼睛盯着文乌,仿佛直要号啕大哭。
文乌却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开,这事你办了,对你能有什么坏处?”
“话不是这么说。万一要是让人看出来,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进去!”
“那,”文乌笃定地笑着,“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两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应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终于,他狠狠
地跺了跺脚:“唉!只有这样了!”
“这就对了!”文乌眉开眼笑地,用手搭着他的肩,低声说:“小心一点。需要什么
,告诉给六福就是。”
潘世增点了点头,略为整了整衣冠,伸手开门,这才发觉,手心里握著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时候,力量已弱,没有伤到要害。
御医诊治的结果,伤势虽凶不险,应当不久便醒过来。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邯翊却依然昏睡着,没有醒来的意思。
又召御医来,这回看了好半天,脸上都有些迟疑的神色。终于,还是潘世增开口说:
“应无大碍,只是青王体虚,大约过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颔首,“好,那么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寻常的一句话,潘世增却不由哆嗦了一下,头上已见冷汗。
随后伤口擦洗上药,都由他亲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肯离去。直过了戌时
,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边。
从御医到贴身内侍,无不来劝,怎奈连青衣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黎顺看看不是办法,将手边的事交待几句,自己去请大公主。
遥遥地,只见容华宫中灯火依然,窗纸上,映着瑶英徘徊的身影。
黎顺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瑶英到乾安殿的时候,只见白帝坐在外屋,正望着手里的一块玉珮发呆。
瑶英行过礼,宫女端了锦墩过来,她便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么?”
白帝将玉珮递给她。对着灯火,玉珮透著晶莹的碧色,奇的是,里面天然的两股流液
,仿佛两条游龙,隐隐泛出盈润的光泽。
“好稀罕,谁献的?”
“是先……是邯翊的亲娘,留给他的东西。”白帝拿回玉珮,在指尖把握著,玉石温
润而细腻的感觉,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时翊儿才那么一丁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瑶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语。
白帝轻喟著:“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里老了?”瑶英挑起嘴角,装出嘻笑的模样。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将玉珮收起来,又说:“我总想找个好时机,将这东西交给
他,可是……”
他微微摇了摇头,其实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又咽回去。总是想
等他再大一点,再懂事些,可其实他早已长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许是自己其实并不想告诉他。
他苦笑着,不无怅然地发觉,这世上没有人能与他分担那些久远的秘密。
瑶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说:“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担忧,温存地笑了笑,说:“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着的。”
内侍摆上棋盘。
瑶英说:“父王,你要让我。”便不由分说地放上三颗子。
白帝苦笑:“这我还怎么下?顶多让你一子。”
“不成不成,让一子我肯定输,那还有什么意思?”瑶英耍赖地笑着,“青王每回让
我……”
她忽然顿住。
好像话说来说去,总会绕到这里。
两人相对沉默著,彼此都在掩饰,眼底的忧虑。
良久,白帝轻轻地说:“下棋吧。”
瑶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随手回了一子。谁也没有仔细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
哪里,就这样来来往往,仿佛只是将棋子一颗一颗放到棋盘上。
忽然,白帝的手势凝住了,他端详了一阵棋局,问:“你方才走了哪里?”
瑶英仔细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来她将自己的眼给堵上了。
“这定是父王你赖我的!”她抹乱了棋子,“这盘不算,重来!”
便笑着,将棋子分拣起来。
拣著拣著,双肩忽然一阵抽搐,连忙咬住嘴唇,将头低垂下。然而,还是有一滴水珠
落了下来,溅在棋子间。
白帝看着她飞快地将那一把棋子抓在手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瑶英,你心里在怨父
王吧?”
“不不!”她惊跳了一下,“怎么会呢?”
她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却扯下一串的眼泪来。
“你怨我,那也没什么奇怪的……”白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末了化成了一声叹息。
“父王,咱们不说这个了,说高兴的事。”瑶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泪,强笑着说:“
御医不是说了?天亮他就会醒的!”
“好、好,说高兴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着,抚慰爱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纸透白,邯翊也未曾醒来。
他发起了高烧,脸色微微发青,只有两颊泛出触目惊心的玫瑰色,背上的伤口发出令
人作呕的恶臭。不必传御医也看得出来,他的伤势恶化了。
潘世增当然早已料到这样的变故。
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锅里煎熬般,在乾安殿专给他腾出的房间,来回
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让我见文公子。”
六福见他面如死灰,眼窝深陷,一夜之间鬓角竟熬出了几根白丝,不由害怕,便答应
下来。
可是文乌要悄悄地进宫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只带回一句话:
“潘大人,文公子说了,请你老无论如何坚持两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压低了声音劝他:“一天也是这样,多几天也是这样,你老还想什么呢?”
潘世增以手拊额,痛心疾首地顿足:“唉,我这是……好悔!”
这时白帝遣人来传,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爷还等着呢。”
只这么轻轻一下,差点将潘世增推了个跟头。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也只得硬著头皮,到了寝殿。
一进屋,就觉得静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行过礼,听见负手站在屋子当中的白帝,冷冷地开口:“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青王今
天一早会醒的么?怎会这样?”
潘世增伏地叩首,结结巴巴地说:“容、容臣再、再给青王诊一回脉。”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里屋,总算白帝不曾跟进来,叫他略略透过一口气。青王的伤是怎么
回事,他心知肚明,装模作样地诊脉,不过再出来时,毕竟平静了不少。
其实早已想好了一番说辞,不外虚火过旺之类,要紧的只有一句话:“好在守住了,
容臣慢慢调治再看”。
白帝听得多了,知道这话并不妙,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忍住,和颜悦色地说:“你
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间去开方。正在擦满头的冷汗,黎顺从屋里追了出来,将他拉
到一旁,低声问道:“青王的伤势,到底要紧不要紧?”
潘世增心虚已极,几乎要将实话说出来,然而终于忍住了,只含糊地说:“等用了药
,再看。”
“潘大人,你给句实话,你有几分把握?”
潘世增记着文乌的嘱咐,此刻还不是时候,便回答:“不敢说十分,总有八分把握。
”
黎顺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来,再问潘世增,就不肯说这样的话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语气没有那么和缓了,“日日都说调治,到底要调治到几时,青
王才能醒得过来?你说实话!”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青王福泽深厚,有上苍的护佑、王爷的荫庇,必能转危
为安。”
瞬时,屋里一片死寂。
白帝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世增,额角青筋隐隐地跳动着,看来很是可
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己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
良久,白帝用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地自语:“上苍的护佑?”说著,摇
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稳住身子。
“黎顺,”他吩咐,“去传辅相。”
两位辅相都在直庐,已经知道始末。
匡郢低声说:“青王洪福,不会有事的。王爷也不要太过忧怀了。”
“不,这是我的错。”白帝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错。他本是储君
,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占著没有还给他,这是上苍的示警。”
两人沉默著,不知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寂静中,白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和沉稳,他说:“邯翊是天后嫡脉,当日祖皇命
我抚养他,便是为了日后承继帝位。可是我始终没有将这件事诏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
上苍对我的惩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诸卿可以为我作证,只要上苍护
佑,让邯翊度过眼下的难关,我必将立他为储,绝不反悔!”
“王爷……”匡郢终于开口,“王爷爱护青王之心,苍天可证。但,储位不是儿戏,
请王爷三思。”
白帝冷笑,“你觉得我在儿戏么?”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并不急在眼下,王爷何妨先等青王康复,再作打算?”
“你不必说了。”白帝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阴恻恻地盯着他,“此事我不会再拖
延,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动什么手脚的机会!”
“王爷!”
白帝紧跟着又说:“从今日起,你不必入宫。回府听旨!”
匡郢浑身一震,抬起头时,却只看见白帝转身离去的背影。
数日之间,辅相一伤一黜。
枢廷变更,引起诸多的议论。不过上谕中,只数匡郢的罪状,丝毫不提他人。因此,
对匡郢不满的,自然拊额相庆,和他一路的人,也松了口气。
潘世增悉心调治,青王伤势大有起色。但毕竟伤了元气,调养了数月,方才康复。
此时已是来年初春。
陆敏毓出任首辅,这是从资历上论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务必由青
王总领。
礼部开始筹措八月册立北天帝的大典。这是早已商议过的,以天帝的名义建储,按理
应该册立储帝,但立了成年的储帝,摄政帝就难免尴尬,何况自从当年先储承桓未废而自
刎羽山,这名号总让人觉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当初册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为北天帝
。
三月,匡郢以谋逆、欺君、贪赃等十七款大罪,被赐死狱中。
匡郢素来与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议论,觉得他的倒台,并非真的开罪了白帝,而是不
能见容于未来的北帝。
消息和闲言络绎不绝地,传到了景和宫。
起初,姜妃还有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失落,到后来则波澜不惊,听来无动于衷。
“该下决心了吧?”姜夫人问她。
姜妃故作轻松地笑答:“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
“那好,”姜夫人凑到她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声惊呼,随即掩住了嘴,只余吃惊万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母亲
。
姜夫人露出些许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气,这个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什么也别做。”姜夫人稳稳地将手按在她的膝上,“就当
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迟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扬眉而笑:“也难怪,这么大的事情!不过你只要想想,过了今夜
,明日你就算熬出头,心里便会好过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头了!”
送走母亲,姜妃逗弄著儿子,满心的紧张全化作了莫可名状的亢奋。
出头了!姜妃狰狞地笑着。这副神情,吓坏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声大哭。
正拍著哄著,门外宫女传报:“王爷来了!”
姜妃猛一激灵,就见白帝脚步安适地走了进来。申翃立时破涕为笑,蹒跚地走了过去
,一把搂住父亲的腿,白帝抱他起来,顺势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会孩子,白帝望一望脸上绯红的姜妃,闲闲地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快心的事
情?说来听听。”
姜妃没作声。她未曾想到已经月余不入景和宫的白帝,会恰在今夜到来。一瞬时,她
有些心慌,但随即扬起头,眼中闪现著异样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道:“看来,是真的有喜事。”他将申翃交
给奶娘,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摒绝宫女,白帝眼望着无法压制兴奋的姜妃,笑了笑说:“真的能成喜事么?”
“为什么不能?”姜妃脱口而出,这样大胆的回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帝望着她,神情渐渐复杂起来。良久,他轻叹了一声:“这些年,实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光。
白帝的语气极轻、极软:“你入宫这些年,里外操持,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你本是个
千金小姐,在宫里受了好些气,也难为你,一桩一件都忍了下来。我此刻设身处地替你想
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转开脸,肩膀却在微微地颤动着。
“从前的事咱们谁也不再提起,从今后做一对好夫妻,如何?”
眼泪滑过姜妃泛红的脸颊,迅即干涸了。
她冷漠地回过身,“王爷,这些话从前你为什么不说?”
“现在说迟了么?”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迟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站起来,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轻叹了一声,说:“你知道么
?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存著一线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听出他话里可怕的意味,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我给了你机会——”白帝语气一顿,又软了下来,“此刻你也还有机会,只要你肯
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姜妃凄然一笑,“王爷为何不在我心意未转的时候说这些话?”她忍
不住又有些激动,“当初我把一颗心全给了王爷!”
白帝嗤笑:“你还真说得虔诚忠爱!”
“我说的都是实话!”
“别的不提,单是你为了能怀上孩子,给我吃过些什么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
”
姜妃的脸色顿时苍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静地说,“无非对你还心存怜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
误再误,便不能怪我无情。”
姜妃身子一软,随即又挺直了:“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
“你还真以为凭你们那几个人就能成事?”
姜妃浑身一震,骇然地看着他。
“邯翊就要到这里来了。”
“邯翊?”
姜妃瞠视白帝,蓦地大笑起来:“邯翊?王爷你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问:“你说谁是狼?”
姜妃说:“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轨,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白帝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姜妃舒怀地展颜一笑,就好像在最后关头终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似的。
她悠闲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说:“那么王爷就尽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姜妃忽然又说:“那支箭既然是要谋害王爷的,为什么在射到之
前就失了力道,王爷难道从来没有疑心过?”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
一弯新月高悬中天,将夜空映得格外凄清。
白帝在庭院中来回踱著步。申翃早由奶娘哄著在屋里睡熟,景和宫的哭声也远了,但
白帝心里,还是晃着姜妃那张决绝的脸。
他的一生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
疲倦却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
肯承认。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小婴儿。
那时他刚刚百日,躺在他怀里,像只粉红的小猫。他从来没有机会告诉那孩子,其实
在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将他带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经抱过他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周遭危机四伏,然而他心里却一片宁静。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静默中隐隐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还有尸体倒地时沉闷的
声响。很多人在那个晚上死去。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其实他那时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
大以后也许会恨他,但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想要抚养他长大。
他一直以为是为了报答孩子的父亲,可是此刻想来,也不全是。当那孩子在他身边的
时候,他就会觉得心里的空落少了些。
现在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许不久之后这秘密就将永久埋葬。
偶尔他会想,寿康宫中那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总记得老人睿智无
匹的目光,仿佛世间没有秘密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对自己居然能战胜这样一个人,总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他却明白了。
与才能或是运气无关,他只是拥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某种感情。
而现在,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纷杂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响起,他侧耳听了一下,知道那是从西璟门传来的声音,便又
接着踱步。
像这样纷乱的夜晚,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没有什么能惊扰他。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来到帝都,那时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局的开始,如今他等待着结
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脚步声更近了些,已经有人跑进了殿外的长街,片刻之后,他们就会进到这里。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转回身。
回廊的另一端,已经亮起了火光。
他看见迎面走来的人,是原本此刻绝不该出现的,兰王禺强。
“你?”惊讶在白帝脸上一闪而逝,他随即冷笑了:“原来这么多年,你到底也忍不
住了?”
兰王回避了他的问题,展开手中的绫卷,说:“子晟,接旨。”
“谁的旨?”
“自然是——当今圣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来如此。”
兰王朗声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册立以来,妄自尊大,殊无人臣之礼,娇纵、揽权
、逾制,种种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议政有功,故宽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谋
不轨,叛君之心昭然,著废其西天帝封号,贬为庶民,永行禁锢。出示此诏,唯恐已在异
日。凡吾臣子,奉此诏如奉吾面谕,凛遵无违!”
白帝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走吧。”兰王说。
白帝倒又笑了,仿佛是很意外地问:“你此刻不打算杀我?”
兰王面无表情地,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最好现在趁乱杀了我,此刻不杀我,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白帝平静地异乎寻
常,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兰王又半天不语,然后简单地答了句:“毕竟你也未动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兰王又说。
步下石阶的时候,白帝顿住了脚步。灯火掩映之下,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挺
拔的身影。无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将视线
投转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阴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回避地闪开了,等再回头,白帝已然转过拐角,只余一个含混不清的背影。
十七
清晨,风凉如水。
一群大鸦在乾安殿前空旷的平地上漫步,它们的周围,禁军面无表情,有如雕像般伫
立,他们腰间的佩刀在最后的暮色中,发出阴冷的光芒。
蓦地,群鸦仿佛受到了初晨第一缕阳光的惊吓,刮刮怪叫着飞起,空中飘落下几根深
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着东方金色的天空,太阳还躲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恍如幻梦般的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他发现有许多细节,此刻竟已无法回想起来,以至于他时常无法确定,有些事是不是
真的发生了?
有个人走过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
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兰王若有所思的面容,便也没有作声。
过了很久,兰王说:“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说话,良久,他微微摇了摇头。
兰王又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后点点头说:“是啊。”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来不及开始高兴,
此刻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兰王说:“我也是。我总觉得这一切,顺利得有点邪。”
邯翊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安,他发觉自己的心里也弥漫着同样的情绪。
他想起大半个月前,白帝将节制禁军和东、西军兵马的诏书交给他,告诉他姜家那边
有了异动。
“你去管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来,白帝的语气似乎的确有些异样。然而他那时未曾留意,他眼中只有那
份诏书。他想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么容易会得到。
所以他迟疑着,没有立刻接过来。
白帝拉过他的手,将诏书轻轻地按进他的手里,非常温和地说:“拿去吧。早晚你也
要挑这个担子。”
和他的声音相反,白帝的手却是冰凉的。
相触的瞬间,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这本来就是他的,于是他便握紧了那
份诏书。他知道,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现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里却莫名地沉闷,总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
兰王说:“恐怕要等到东、西军的军报都到了,才能放心。”
东军的主帅赵延熙,从少年时代就跟随着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军的主帅傅世充却不同。
东、西军一直明争暗斗,傅世充资历比赵延熙老得多,他总以为那个年轻人没有资格
与自己平起平坐。也许是因为有些不忿,他与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迹暧昧的往来。
匡郢被彻查的时候,从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这些信被悄悄地压了下来。
邯翊派人将这些信还给了傅世充,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应该更好地策划一下,但是机会来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
是他要做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在东军,此刻应当正在进行一场兵变,是否能够成功,就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邯翊说:“五天前我已经通知傅世充启程,即使东面不能成功,禁军也能守上一阵。
只要……”
他迟疑了一会,“只要禁军真的能听我们的。”
兰王不做声,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有等邯翊说话,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辈
子想要,始终没有得到的一样东西,如今却在你的手里。”
邯翊问:“是什么?”
兰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顺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语。
兰王又说:“这东西有时候一钱不值,可是有的时候却又抵得过千军万马。”他拍了
拍邯翊的肩,然后仿佛很轻松地笑笑,转身走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并不轻松。
次日传来的军报,东军的先锋,已经到达了鹿州的边界,算来只要几天的时间,就能
兵临城下。
虽然事态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气氛却很平静。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后的王牌
,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点破。
这个人是文乌。“该下决心了吧?”他用一贯的语气说:“不会事到如今,你又改主
意,要替他养老?”
邯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神色阴沉地看看他,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来,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摇头,“不行。”
文乌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忽然闹别扭的小孩子,讥诮地笑笑说:“如果事到如今,
还要心慈手软,又何必有此一举?”
邯翊怔了一会,叹口气,说:“也许有别的办法。”
文乌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骘之色,“这个紧要关头,优柔寡断不得!你当初的决心呢?
想想他当初杀你全家的时候,可有犹豫过?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们的把握便少一分?
如此下去,说不定功亏一篑!”
他们说著这些话的时候,兰王一直在旁边听着,却始终一言不发。
文乌又说:“等到兵临城下,我们就全成了瓮中之鳖。你愿意等死,我却不愿意!所
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都要去办这件事!”
说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拦在他身前,眼中闪动一种奇异的光芒,亮得骇人:“我不准你去!”
一瞬间,文乌像是被震住了。
“你说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声音变得极低,“没有他,便没有我。所以
,有我在,非但我不会动他,任何人也别想动他。文乌,你记着我的话!”
文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顿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里?”
文乌远远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几坛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兰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让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护他。”
邯翊说:“我知道,我早已经加派了人。”
兰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问:“邯翊,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你另有原
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为了瑶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呆滞,良久,他低下头,轻声说:“不,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宫变之后,瑶英是容华宫中最镇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让宫女们替她梳洗妆扮,脸上的神情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宫人们那天都很慌张,虽然这种事跟他们没有太多关系,可是总觉得大祸临头,很多
人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哭泣。
这个时候,他们看见大公主水红的裙摆,如和风般拂过回廊,她的步态,依然平稳而
从容,便不由地安心起来。
瑶英径直走向宫门,告诉禁军的首领,她要见她的父亲。
首领被她的威仪镇住,什么也没说,便去传达她的话。
不多时回来告诉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见到白帝。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低垂著头,
好像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瑶英没有坚持,只说:“那么,我要见玄翀和申翃。”
顿了片刻,她又说:“去告诉邯翊,让我的弟弟们到这里来。”
半个时辰之后,乳娘抱来了申翃。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凶险,见了姐姐,就往她怀里扑,嘀嘀咕咕地说些听不太清楚
的话。
瑶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过来又怎么样呢,真的能保住他么?
过后玄翀也来了,好像知道要在容华宫住一阵,携着惊涛。
瑶英装得若无其事,“要喝什么茶?我这里前天进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来喝?”
“好。”
瑶英就在房里点起小火炉,煮一罐水,等滚了,将香草一样一样地点进。她神情异常
专注,仿佛这就是世间唯一的事情。
然而,还是有一点水珠落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