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二部:青梅 作者:杜若 转自清韵书院
洛水河自白于山出,绵延千里,过孟州,申州,鹿州,一路向东而入渭水。只在申州
边界略往南折了一段,堪堪从帝都城边淌过。这段河宽逾百丈,水势平稳,两岸都有许多
人家依河建屋,世代居住。
河南的一条官道,从帝都城出直通到河边,往西便是申州地界,往北则是水路,要坐
船了。于是在那里建了一座亭子,叫做“折柳亭”,专门就是供官绅名士,往来相送。因
此这亭子每日里都是人来人往,有不少还是帝都的权贵。岸边的住民见了,也不以为意。
青梅一早端着衣服到河边来洗,就看见折柳亭里又有人在送迎。旁边停著两架马车。
其中一架上插著面小旗,绣著黑底金纹的一只凤鸟,看起来很是惹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而那时候,帝都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喜欢在袍服车轿上装饰此类图纹,所以青梅也
没有多想。顾自把杵衣棒抡起来,在青条石板上“梆梆梆”地敲打着衣服。
心里却在想,毕竟是有钱人家,迎来送往也要花上半天功夫,生在穷门小户的人,一
天做不完的事情,哪里有这样的闲心?
一时又有些发愁,心里计算著,家里的几件活计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够钱把前三个月
的房租补上?房东林家倒是好心人,可他们也不是宽裕的人家,也不能总欠著。转念间记
起欠乡保林贵的债,也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还上。忽而想起林贵和他手下的脸,竟禁不住
打了个哆嗦。
正想着,就见儿子小祀一路叫着“娘,娘”蹦著跳着跑过来。
“娘,娘你看,我找著什么啦?”
小手摊开,原来是两颗紫红的野草莓。
“噢,真好。来,娘给你洗洗干净再吃。”便把草莓在水里洗了洗,又抬起衣袖擦了
擦孩子额角的一点汗:“小祀乖,自个在边上玩会,等娘洗完了衣服,回去给你蒸豆饼吃
,好不?”
“好。”
孩子答应一声,又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青梅看着他好一会,才回过头又拿起杵衣棒。敲了几下,忍不住在心里难过,那孩子
身上穿的衣服眼见又短了一截,可是家里这境况,如何能给他做新衣服?真不知道当初留
他在身边是对是错。难过了一会,开始盘算自己还有那件衣服能拿出来再改改的,想了半
天,竟想不出来。
“唉。”忽然抬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如答应了张家算了。”
这么一想,昨天孙婆子那张满是褶子的马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正扇著两片薄嘴唇在
说:“我说阮家姑娘啊,张家老二虽然长得差点,可是过日子么,看的是人,你说是吧?
何况人家说了,只要你点头,彩礼,这个数——”
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二十两。阮家姑娘,你自想想,谁家还能给这么多?”
青梅低头不语。
孙婆子便又说:“我老婆子也知道,你阮家姑娘那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怕瞧不上张家
杀猪的出身。可是,叫我说呀,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你看看你现在这日子……”
说著往四下里看看,摇摇头,便不言语,只拿眼睛瞟著青梅。
青梅微微苦笑。
不用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然而她是苦惯了的人,其实也不大在意。
她亲娘生下她就死了,四岁的时候她爹又娶了亲。后娘起先还好,可是后来生了她弟弟,
冷言冷语也就免不了,又嫌她爹没本事,家里太穷,有时候就把气出在她身上。她懂事得
早,知道忍着,她爹怜惜她,背地里也常常安慰她。后来想想,那时的日子还算是舒心。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夏天,她爹抱着一堆茅草上屋顶补漏,不想竟踩空了,一头栽了下
来。那时她正挎著小篮在河边洗菜,听见邻居来报信,扔了篮子就回跑。才跑到家门口,
就听见里面已经哭成一片,八岁的孩子,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后来邻居们凑凑,帮忙把她爹给葬了。等她爹断了七,她后娘就来跟她商量:“青梅
啊,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有你爹在,这日子总有的过。如今你爹他去了,以后咱们娘几
个这日子可怎么……”
她呆呆地听着,不说话。
她后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会,说:“青梅,我娘叫我兄弟来接我回去住
,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回去了。可是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呢?”
她咬咬牙,还是不说话。
她后娘叹了口气,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我,可是你替我想想,我能怎么
办呢?咱们家这么穷,你爹他什么也没留下……”说著自己也难过上来,拿块布巾擦着眼
睛。过了一会,又试探著问:“我昨天听林家大娘说,城里有个戚老爷,家里缺使唤丫头
,正差人在乡间买女孩子,你看……?”
她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后娘等了一会,见她不答应,就说:“也难怪你不愿意,好好地谁愿意去做丫头。
要不,咱们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说著又叹气。
青梅这时候忽然抬起头,说了句:“我去。”
她后娘有些吃惊:“青梅,你可要想好了呀。给人家做丫头,那是去伺候人,就算有
吃有穿,也比不上家里……”
青梅打断她,很肯定地说:“我去。”
第二天,青梅便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做了戚家的丫鬟。临行之时,她后娘要她把卖
身银子带在身上,她不肯,她后娘便搂着她哭了半天,又叮嘱了很多“万事小心”之类的
话。她静静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可是等上了戚家派来接人的骡车,眼泪却像是开了闸,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掉了一
路。
她心里明白,她后娘其实也不是坏人,她们娘家日子也不好过,多养活母子两个已经
勉强,这又能怪得了谁呢?想来想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所幸到了戚家便听说,主母为人很和善,对下人甚好,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觉得自己
命也不算太坏。
于是青梅在戚家一呆就是九年。戚家老爷那时任的是吏部督辅司正,是个不大不小的
官。戚老爷生性平和,并不是个热衷的人,所以青梅在戚家呆了九年,便看着戚老爷把这
一个督辅司正做了九年。可是帝都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到了乡间,那也是了不起的大官,所
以孙婆子说青梅是“见过世面的”,便指的是她在戚家这段日子。
做下人的日子自然是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戚家的人都还和善,并没有特别为难下
人的,也算是不幸之幸,加上毕竟吃穿不愁,渐渐地青梅也觉得满足。等到年纪渐长,心
里也盘算,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求到主母恩典,配给府里的小厮,那也就能过上自己的日子
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能够长久。
青梅记得那是帝懋四十四年春末的事情。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夫人房里伺候梳洗,忽然
听见前院闹哄哄的,戚夫人就吩咐丫鬟红绣去看看。不大一会,红绣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脸涨得通红,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夫,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他,他他……”
戚夫人一听,心里明白是老爷出了事,不禁也露出着急的神色。看红绣慌得说不出话
来,却又安慰她:“别急,慢慢说,老爷他怎么了?”
红绣喘过气来,才接着说:“刚才来了一队禁军,说是奉了理法司之命,将老爷带走
了。”
戚夫人“腾”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也微微打着哆嗦。青梅悄悄把手里水
盆放在一边,只怕夫人撑不住跌倒,好扶住她。
然而过了一会,戚夫人又慢慢坐了下来,神情镇定地吩咐红绣:“再到前面去问问,
老爷是为了什么被带走的。”
红绣去了又回来,没问出来,说是谁都不知道。
戚夫人皱着眉,说:“理法司也不能随便抓人,总得有个缘故吧?”想了一会,扬起
脸来吩咐:“给我备车,我要到叔老爷府上去。”
原来戚家老爷有个兄弟正是在理法司任职,这时候问他打听消息自然最好。青梅看着
夫人,暗暗有些佩服,心想平时看着夫人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没想到真的遇上事情竟
然如此沉得住气。
然而她们到了戚老爷兄弟的府上才知道,他们家老爷也被抓走了。戚夫人便问弟妇: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抓走了呢?”
“嫂子原来还不知道?金王,”弟妇迟疑了一下,向四下看看,才说:“金王倒了。
”
“噢。”戚夫人露出恍然的神情,然而脸色也变得很苍白。“怪不得。”
弟妇叹了口气,说:“咱们戚家是金王提拔起来的,说和金王没有渊源都没人信。如
今天下是他的——”手一指旁边一盆开得雪白的牡丹:“听说这个人手段厉害呀,只怕老
爷他们……嫂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戚夫人沉默了许久,方淡淡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
回到自己府上,戚夫人便把全府的丫鬟都叫过来说:“你们也都知道了,老爷出了事
,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说不上来。你们也都是父母生养的,我不想连累你们,这里有你们的
卖身契,你们都拿去吧。老爷清廉,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每人到帐房支十两银子
,你们各自回家去吧。”
丫鬟们听了,登时哭成一片,有舍不得的,也有心里偷偷高兴的。哭了一阵,也就慢
慢地散去了。
只有青梅没有走。戚夫人问她:“你怎么不走呢?”
青梅跪下来,哭着说:“青梅不走,青梅陪着夫人。”
戚夫人叹息著说:“傻孩子,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经的看的多了,无所谓了。可是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日子要过,我怎么能让你埋进这里呢?回去吧,回家去吧。”
青梅说:“青梅没有家了,回去了也没地方去,就让青梅留下来陪夫人吧。”
戚夫人怔了怔,凝视她良久,叹口气说:“好孩子,你还是先回去你乡里去。如果老
爷保住了,那你就再回来。如果老爷他,他没保住,那……”说著,自己也心里一酸,落
下泪来。
青梅也哭:“夫人……”
戚夫人撑不住,一把搂过青梅,主仆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结果,最后青梅还是拗不过戚夫人,回到了乡间。
虽然过了九年,但是乡里变化并不大,乡邻还是那些乡邻。他们看见青梅回来,都很
高兴,他们觉得青梅是在官宦人家见了世面回来的,便常常向她问这问那的。青梅有的时
候说几句,有的时候就笑笑不答。
后来青梅就在村子附近一间尼姑庵里替尼姑们洗洗衣服,有时候也帮人做针线,赚点
钱度日。再后来收养了小祀,日子也更加破败,那就是又过了一年的事情了。
想得正出神,听见孙婆子说:“我说阮家姑娘,张家的条件你还犹豫什么?再者,也
不是老婆子多嘴,你看这村里像你这样的姑娘哪个不已经有儿有女了?啊对,你也有个儿
子了,只可惜呐,”说著把眼睛一歪,做出很不屑的神情来:“那是谁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
这话极刻薄,青梅不由脸色一变。
青梅自从收养小祀,起先没有什么。后来有人提亲,都不愿意她拖着孩子,结果都不
成功,她也不以为意。谁想这么一来,渐渐就有种谣言,说小祀是青梅与人私生的野种,
甚至还有人传说,青梅就是因为生了这孩子而被戚家赶出来的,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见
。慢慢地连青梅自己也隐隐听说了,她虽然自知清白,心里也不免气恼难当。
孙婆子自觉说得过分,便讪讪地把话拉回来:“阮家姑娘,你可别多想,我没有别的
意思。我就是说呢,既然张家也愿意要小祀,那不是最好吗?”
这句话却是说得青梅心里一动,叫她觉得这桩婚事还有可取的余地。然而待要点头,
却总是点不下去。她思忖一阵,说:“孙家婆婆,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容我想两天,
成吗?”
“成。”孙婆子极痛快地:“那就后天吧,后天我来听信。”
说完闲扯几句,走了。
孙婆子前脚走,就又有人挑帘进来:“青梅姐——”
青梅见是隔壁林家的小媳妇秀菊,心里一喜:“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来,这里坐。
”
秀菊笑嘻嘻地坐了:“想青梅姐了,就过来了呗。”
青梅笑了:“这妮子,倒会说话。”
笑了一阵,秀菊就问:“刚来的时候看见孙婆子从这里出去,这老太婆不是什么好人
,她来做什么?”
青梅心里正烦,就把张家提的亲事说了。秀菊听了,嗤之以鼻,说:“嗨,我就说那
个老太婆不安好心。张家那个老二,那是能嫁的么?又脏又懒又笨,你怎么跟他过日子?
还有,你没看见,他走路这样,说话这样——”
说著站起来,学着张家老二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嘴里学着他含糊不清的腔调
:“青青梅……青青梅……哎,听他说句话,能减一年的寿。”
青梅给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愁上心头:“可是……”
“青梅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你心地这么好,老天一定会找个很好很好的
男人来娶你。”
秀菊说得虽然由衷,但青梅知道,那也不过是安慰。
“唉,哪里会有什么很好很好的男人来娶我?”青梅使劲敲打着衣服,心里想着,“
不如就答应张家老二算了。起码,不用成天担心着欠人家的债……”
然而,虽然翻来覆去地这样想,这样的决心却怎么也下不了。
“哟,阮姑娘,原来在这里躲着呢,叫爷们好找啊。”
冷不防有人在背后说话,声音阴阳怪气,实实地把青梅吓了一跳。等回过身看清来人
,更是心惊肉跳。
眼前是个白胖的中年男人,一脸的坏笑,身边六七个庄丁打扮的,也都不似善类。青
梅认得,正是乡保林贵的管家林海。自从前年小祀生了场重病,青梅不得已向林家借了几
两银子,一直都没能还上。利滚利到现在已经翻了两翻,林海十天半月便要带人来催缴一
番。所以林海这张脸在青梅眼里真如恶煞一般,连晚上梦见都会吓醒。
青梅见是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然而别无他法,只得福了一福,低声招呼:“林管
家。”
林海也不言语,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青梅。青梅心里发毛,只当他又是来要债的,
便说:“林管家,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如今实在是还不出钱来,能不能再宽限宽限…
…”
“哎哎哎。阮姑娘,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一见我老林就准知道我是来跟你要债的
?”
青梅愣了愣:“那……”
林海咯咯一笑,拿眼睛一扫身边的人,那些人便也嘿嘿地怪笑起来。他将身子朝青梅
凑了凑,说:“我是来给阮姑娘道喜的。”
“喜?什么喜?”
“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欠的银子不要了,一笔勾销。这不是喜事吗?”
青梅不笨,知道他话里还有话,心里更慌:“那,林老爷想要什么?”
“好。阮姑娘真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我们老爷说了,家里针线上正缺人,要阮
姑娘过去做几天针线。”
这话任谁都明白,“针线”是假,别有居心是真。青梅脸色煞白,呆了好一会,才战
战兢兢地说:“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爷的心意。”
林海邪笑几声:“这附近谁不知道阮姑娘的针线手艺?要是阮姑娘手笨,那就没有手
巧的人了。阮姑娘,别推了,跟我们回去吧——”说著,伸手便去拉青梅。
青梅心里一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给推了开去:“林管家,
林老爷要是真要我做针线,拿过来做也是一样,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当着手下被青梅推开,登时变了脸色:“我说你这娘们还真不识抬举。我们老爷
是看得起你才让我来请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实跟你说了吧,今天你愿意也好不愿
意也好,都得跟我们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脸,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横了心,往后
退了两步,凛然说:“林管家,林家我是不去的。你要是逼我,我就往后一跳,咱们一了
百了!”
林海脸色微变。洛水虽然平缓,然而河水极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的是一了
百了。然而他心里虽然有些发虚,嘴上却不肯松口:“好,你狠。你跳吧,跳了你的尸首
我也得拿回去给老爷发落。”
“这话真没道理。她该你多少银子,就能把一条命都卖给你?”
忽然间旁边有人插话,青梅和林海诸人都是一愣。回头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过
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负手而立,正看着这边,想来
说话的人便是他。青梅见旁边停著马车,上插玄色凤鸟的小旗,知道这些人就是刚刚折柳
亭里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轻男子。见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间的锦带上也绣著凤
鸟的图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看他气定神闲的那份从容气度,林海又觉得心
里没底。便试探著问:“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不过是送个朋友从这里过。看这姑娘可怜,所以
忍不住出来说句话。她就是该你的银子,也不至于逼得人家去跳河,是么?”
林海见他这么说,立时又硬气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也没有逼她。她欠了我们
老爷的银子还不上,我们老爷叫她去做几天针线抵债,这,也不能说过分吧?”
这话说得圆满,虽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轻男子一时却也无从反驳。沉吟了片刻,便问
青梅:“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声说:“六两八钱。”
“八两。”林海大声打断:“六两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这个月已经是八两了。”
那人微微点头,朝旁边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从模样的人捧上一封银子。他接在手里
拈了一拈,说:“这里是五十两,总该够了吧?”
林海脸色一变,冷笑几声:“你倒是够大方。可惜,这银子半年前就该还了,如今我
们老爷有话,只要人,不要银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个要人不要银子。既然是你们老爷说的,那你去叫他来,我跟
他说。”
林海“哈哈”干笑两声:“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什么人?你算哪棵葱哪棵蒜,也
想见我们家老爷?”
那人淡淡地说:“我不是葱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们老爷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我
想见他,他就得来见我。”
这话语气虽平,却含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林海被唬得一愣,忍不住又瞟了他几眼。
然而他毕竟是横惯了的,又正被挑得火起,当下梗著脖子道:“你别看我们老爷才是个乡
保……”
“哦?”那人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来:“原来你们老爷才是个乡保
。”
林海“腾”地涨红了脸,猛然提高了嗓门:“那是我们老爷图清闲。我告诉你,我们
家姑奶奶是栗王爷的奶娘,连栗王都给三分面子,等闲的督抚想见我们老爷还没那么容易
呢!”
那人一愣,似乎也觉得意外,慢慢地敛起笑容。
林海咯咯笑道:“如何?知道厉害了吧?早跟你说了……”
他得意洋洋地还要往下说,那人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样物件,扔了过去:“你把这个拿
去。”
林海一怔,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块玉珮。上好的绿玉,通体晶莹,只中间隐隐有几条
白色的花纹,竟刚好凑出个“白”字。只听那人冷冷说道:“把这玉珮给你家老爷看看,
告诉他,立刻给我爬过来!”
林海脸色发白,抬头瞥了那人一眼,忽然转身就跑。
林海那几个手下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年轻男子依旧负手而立,神态疏
闲。他身边几个侍从模样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就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似的
。青梅留意到在他的身后还站了个干瘦的中年人,一把可笑的山羊胡子,满不在乎地抬头
望着天。
青梅对眼前的事还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她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便是那
个年轻男子。青梅便偷偷地看他一眼,心里想他是谁呢?她知道林家身份确实不一般,所
以他们才敢那样为所欲为,如此说来,这个年轻男子的来头必定更大。看他如此年纪便有
如此气势,大概总是出身世家吧。青梅思忖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好转过
来看她,两人的视线一碰,青梅登时觉得仿佛是被张无边无际的网笼住了一样。青梅从来
没想过有人的眼神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那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走到她身边。青梅连忙把头低下。便听那人问她
:“你,是这附近的人么?”
青梅点点头,说:“是”,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那人又问:“这个姓林的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青梅抬起头,刚想回答,忽然瞪大了眼睛。原来乡保林贵和管家林海竟然真的手脚著
地,一前一后地爬了过来——
林贵爬到近前,高高捧著那块玉珮,磕头如捣蒜:“王爷!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
,小人实在是不知道王爷在这里啊!……”
林海哆哆嗦嗦地跟在后边:“王爷,小的是个不长眼睛的,小的就是个野人,不不,
小的就是个猪,猪都不如,你老就当看见堆猪屎,千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又对手下
喝:“你们还愣著干什么?还不快给白帝爷磕头?”
白帝……白帝?!
这一句真不啻晴天霹雳。林家的手下张口结舌地望着那人,仿佛吓傻了一般。呆了一
会,才“扑通”“扑通”地跪下,嘴里不住地说著:“小的该死!”“王爷饶命!”……
青梅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连忙也跪下了。
那人也不理会,只是冷冷地盯着林贵。林贵依然语无伦次地说著:“小人该死,小人
养的都是瞎子,竟然连王爷都认不出来……”那人听着听着,忽然“噗哧”一笑,看看左
右说:“你们听听他说的话,说了半天,他的错就是不认得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说著神情一敛,便要发落。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看着天的山羊胡子中年人,忽然疾步
走到他身边,低声地说:“事涉栗王,王爷慎重。”因为离得近,青梅便听得清清楚楚。
白帝看他一眼,便不言语。那中年人忽然对着林贵喝道:“说你笨也不冤枉你,到现
在你也没弄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话难道你就没听说过?”说著有意无意朝青梅瞟
了一眼。
林贵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爬到青梅脚下:“阮姑娘,好阮姑娘,我真是猪油蒙了心,
才敢……唉,从今往后,我一定拿你老当佛祖捧著,只望你老饶了我这回吧,成不?我,
我给你磕头……”
林海也跟着爬过来:“阮姑娘,不不,阮姑奶奶,我,嗨,我打你个不长眼的,我打
,我打……”说著,当真“劈里啪啦”地扇起自己的嘴巴子。
青梅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看看平时像凶神似的人爬在自己脚底下,她又觉得解气,
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呆呆地,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中年人睨著青梅的神情,笑着说:“这位阮姑娘,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也认
错了,你也没出什么事,不如就饶了他们。你说呢?”
青梅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心里叹息,要饶了他们就饶了,这本来也不是她能作主的,
又何必要来问她?又想,连堂堂白帝也得顾忌这许多情面,也难怪林家横行霸道。想着抬
头又看他一眼,低声道:“全凭王爷作主就是。”
白帝便说:“既然阮姑娘这么说,那我就饶了你们。不过,你们记住,下次要再有这
样的事情,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林家的人连连磕头:“谢谢白帝恩典。”一时又给青梅磕头:“谢谢阮姑娘留情。”
白帝略一点头:“行了。”想想又说:“好好对待阮姑娘,别我一走,就把气出到她
那里。我还会差人回来查。”
林贵赶紧说:“王爷放心,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
白帝一笑,便转身要走。
青梅连忙叫:“王爷。”
白帝停下来看着她,青梅说:“王爷大恩,民女也没什么可报答的,请容民女给王爷
磕几个头。”说着便叩头。
白帝也不让,等青梅磕完了,伸手扶她起来。忽然叹口气说:“委屈你了。”
青梅先愣了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及至看见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才明白过来
。便说:“民女没什么可怨的。有王爷这句话,那就,那就……”说了好几遍“那就”,
到底那就怎么样,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一热一热的。
白帝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还没说,忽然小小的一个人影扑到青梅怀里:“娘,娘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原来是小祀。
青梅看小祀一脸的汗,知道他肯定是从远处跑回来,便拉了他说:“小祀乖,娘没事
。刚才是有人想欺负娘,幸好有这位,这位恩人,小祀来,给恩人磕头。”
小祀便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白帝笑了,俯身去扶孩子,一边问青梅:“这是你的孩……”话说到一半,孩子刚好
抬起头来,脸对脸的瞬间,他猛然顿住,如著雷殛。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人踉跄地
后退几步,仿佛摇摇欲坠。好几个侍从都惊呼一声“王爷”,抢上前去作势要扶他。
白帝摆摆手,一双眼睛仍然盯着孩子。仿佛不相信似的,又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
看,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悲。
青梅愣愣地看着,不明白何以有这样的变故。
这时候白帝却已经定回神,便问青梅:“这是你的孩子?”
青梅说:“是。”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是从尼姑庵里领来的?
白帝又问:“他多大了?”
小祀自己伸出五个手指头,说:“小祀五岁啦。”
“小祀,小祀……”白帝喃喃地念了几声,仿佛还想说什么,那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忽
然踏上一步,说:“王爷,吏部匡石两位大人还在等候议事。请王爷尽速回府。”
白帝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那孩子几眼,这才转身朝马车走。走了
几步,忽然又回头,问青梅:“你叫什么名字?”
青梅脸一红,低头道:“青梅。”
白帝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末了只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我叫
子晟。”
青梅微微苦笑。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白帝的名讳叫做子晟,可是天底下也没
有几个人敢直呼白帝为子晟。
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着衣服,领着小祀往家里走。一路上子晟的
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后来自己也泄气,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再见了,想他有
什么用?还不如想想张家的婚事,到底要不要答应。可是想着想着,就又想了回去。于是
又想,现在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白帝将来是要做天帝的,像她这样的小百姓,一辈子里居然
能见一次天帝那是怎样的福气,多想想也好,等以后老了也好和家人说。可是心里也知道
,这并不是想他的理由。想起他的时候,心底里总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
什么。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回家门口。结果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大车,装的崭新的家
什锅碗之类的东西。林海正指挥着人往里搬东西,一看见她回来就赶紧迎上来说:“阮姑
娘回来啦。”转头对个小厮说:“哎,你,快来,把阮姑娘手里的盆接过去。”又对青梅
陪笑:“阮姑娘,我们老爷说了,把东面那三进的院子腾出来给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
让你老搬进去。可是今天实在来不及了,所以老爷让我把这些东西搬过来,反正就三天,
你老先将就将就用着。成吗?”
青梅愣愣地听着,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告诉你们老爷,说我谢谢他的好意。我用
不著这些东西,我只要往后,”顿了顿,本来想说“你们不再欺负我就行了”,话到嘴边
又改成:“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林海说:“那怎么行?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你老是白帝特地关照过的人,这可是咱
们村的荣耀呐。”
青梅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说。
林海又说:“你老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们去换。”
青梅叹了口气,说:“这些东西我都满意,不用看了。”说着便迳自往里屋走。才走
到穿堂,就看见房东林家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溜,见她进来,便行礼:“阮姑娘好。
”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连小祀也跟着说:“林家奶奶,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管我娘叫阮姑娘呢?你们以前
不是都叫她青梅的吗?”
林家婶子尴尬地笑笑,说:“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不晓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人……”
“嗨。”青梅急得跺脚,“快别这么说,那算什么福分啦?林家婶子,你们还叫我青
梅就好。”
林家婶子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阮姑娘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呐?”
“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还是阮青梅么?”
青梅脱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么人?也就是和白帝说过几句话而已,而且那个人只
怕现在已经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么一想,心里竟无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婶子还是摇手:“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青梅心里一阵难过,这日子还怎么过?对那人而言不过是船过水无痕,她却已经都不
是她了。忽然惊觉,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忘恩
负义。
青梅闷闷地回到自己屋里,哭笑不得地看见林家搬来的新家什,不伦不类地堆在这破
屋子里。林家居然还派了两个丫鬟过来,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们回来,赶紧过来
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爷”洗脸,又要给捶肩捏背。青梅是苦惯了的,哪里架得住她们
侍侯,忙推说自己累了,便让她们回去。两个丫鬟以为她是不满意,登时苍白了脸。青梅
见了,又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她们,说自己只是想独自歇会儿,绝不会赶她们回去,两个人
这才离去。
青梅静下来,竟觉得自己比平时忙里忙外的还要累。她也不敢出门,就怕看见外面的
情形,只好从上午闷坐到下午,又从下午闷坐到晚上。好在还有小祀在,便有一搭没一搭
地逗著孩子说话,好容易把这天过完了。
到了晚上,小祀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睁著两只眼睛想心事。
她想,张家的亲事倒是不用提了,估计张家自己也不会再指望了。可是这种情形的日
子又怎么过得下去?难道为了白帝说的一句“好好对待她”,自己就要这么悬一辈子了不
成?
想到子晟,心又蓦地跳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最后他说“我叫
子晟”的情形,觉得他的模样很孩子气,不像是权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会又愁,心里知道这么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沦。便强迫自己不要想,可是过
一会总又想回去。这么反反复复地,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但是到了早上,到底有了决
定。
于是叫了小祀起来,一起收拾东西。
小祀就问:“娘,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要走吗?”
“是,我们要走了。”
“那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青梅停下来:“娘现在也不知道。”想了一想,说:“不过总有地方可以去的。”倒
像是跟自己说的,天下这么大,总会地方去的吧。
他们可收拾的东西实在不多,只有几件破旧衣服和几副碗筷,一个小包袱也就全打进
了。等东西都收拾好了,青梅又觉得有些难过,毕竟也住了快两年了,可是看看一屋子林
家搬来的家什,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
便在这时,听林家婶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开门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边那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忙将他让
进来,请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气,便坐了,抬头打量著屋里的家什,忽然“喷”地一笑:
“看来这林贵倒还尽心。”
青梅心里想,他总不会是来看看林贵尽心不尽心的吧?一面泡了茶,无奈何,只好都
用了林家送来的茶叶茶具。坐定之后,便问:“昨天忙乱,还未请教先生贵姓?”
那人回答:“免贵姓胡,单名一个山字。”
青梅说:“噢,原来是胡先生。”
胡山捻著胡须,慢吞吞地问:“恕我直言,看阮姑娘进退举止言谈不是乡间风度,莫
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叹口气,说:“民女自幼出身贫寒。只不过曾在帝都戚老爷家为仆。”
“哦?哪个戚老爷?戚正渊?”
“不,是前吏部督辅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闪,便撚须沉吟,半天不语。
青梅心里又想,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沉默了一会,思忖著问:“王爷他……可安
好?”
“唔?”胡山仿佛一惊,想想才说:“啊,好,他很好。”说完又接着出神,也不知
道在想什么。
青梅只觉得气闷,有心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得一边陪着。闷坐一会,胡山终于
开口,说的第一句却是:“阮姑娘,我是王爷的幕僚。”
青梅“啊”地应了一声,也不明白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胡山接着又说:“对我来说,王爷是君,是主,王爷也是我的恩人。”青梅惊讶地看
了他一眼,见他精豆一样的眼睛幽幽地泛著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爷从死囚场上救下
来的人。”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时时事事都在为王爷打算,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
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别人未必会明白,可是必定是为了王爷。阮姑娘,你一定也希望王
爷好,对不对?”
青梅轻轻点点头。
“那好,阮姑娘,请你立刻走,带上这个孩子,立刻离开这里。你不必知道这是为了
什么,我只告诉你,这是为了王爷。”
青梅一怔,哑然地看着他。
胡山却误会了,他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端
州有所宅子,买来就是为了非常之需,连王爷都不知道。你就到那里去住。我每年会从账
上给你支去一千两银子,如果不够,也尽管问我要。但是记住,永远都不要回帝都,也永
远都不要再见王爷。”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说:“胡先生,有劳费心了。其实你就不说这些话,我也要走,
你看,”手指著包裹,“我连东西都收拾好了。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请教。”
“请说。”
“你要我走,是不是与这孩子有些关联?”
胡山说:“阮姑娘,这你不必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告诉你,你要想一生平安
,天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点头,说:“那好,那我就听先生的。不过——”顿了一顿,才说:“我不去端
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银子。”
胡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脚,天下之大,相信终有一个安身之所。”
胡山凝视青梅良久,然后说:“好。就随姑娘心意。但是门口有车,无论如何,请容
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这程度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不过要送就送罢。
于是拿上包裹,领了小祀便出门去,这才想起都还没有和左邻右舍道过别。青梅想别
的人也就罢了,秀菊和自己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要走是无论如何也该去说上一声的。就和
胡山商量说:“胡先生,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叫……”
话没说完,胡山脸色微变。青梅诧异地回过头去,就见一色纯白驷马拉的一辆马车由
远而近,上插玄色小旗,迎风招展,金线绣的凤鸟,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二
子晟从车上下来,见青梅就站在眼前,一手拿着个包裹,一手拉着小祀。脸上露出诧
异的神情,问:“怎么,你这是?”
转眼又看见胡山站在她身后,脸色便微微一沉:“胡先生怎地也会在这里?”
胡山反而很镇定,说:“是。我来看看阮姑娘,见她要走,便想送她一程。”
“哦?阮姑娘要走?”子晟又看青梅:“为什么?那林贵又为难你了吗?”
“不不,不是,他没有为难我。我只是,只是……”青梅觉得很难解释,自己并不是
被为难才走的,而是……正在想着,听见子晟说:“阮姑娘,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我们
可否到里面去说?”
“啊?”青梅愣了愣,一时惊醒过来,连忙答应:“哦,好。”一面回过身想往里走
。
一旁胡山忽然叫了声:“王爷。”子晟便停下来看着他。
胡山木著脸说道:“王爷,我记得王爷昨天曾对我说,此刻应当是在召见鹿州诸侯。
”
这话说得很冲,竟颇有几分责难的意思。子晟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胡山却一脸不为所
动的神情。有瞬间青梅以为他就要发作了,谁知他只是极忍耐地说:“胡先生,这是我的
一点私事。”
胡山脸一扬,朗声对道:“天家无私事。”
子晟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说得好,真不愧是胡先生。”胡山还要再说,子晟摆
摆手阻住他:“好了好了,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只不过想与阮姑娘谈上一谈,好
么?”
最后的一句,语气极软。胡山听了,许久都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狠狠一跺脚,转
身便走。子晟也不以为意,甚至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青梅想不明白这胡山到底是什么人
,子晟对他竟这般忍让,一时看得发怔。
子晟见她愣著,就叫她一声:“阮姑娘。”青梅方省悟过来,连忙福了一福:“王爷
请。”
到了屋里,端了张椅子过来请子晟坐了,这才跪下见礼:“民女叩见王爷。”小祀也
跟着跪了。
子晟笑笑,说:“起来坐着吧。这也不是朝堂上,你这么跪着,也不好说话。”
青梅便站起来,找了个凳子放在下首,拿捏著坐了。才坐下,又站起来:“民女给王
爷沏茶。”
子晟一摆手:“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青梅这才坐下。心里揣度著,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想起方才胡山一再阻拦的态度,
仿佛是件要紧的事情,便不由得紧张。小祀走过来,依在青梅身边,闪著一双眼睛,看看
青梅,又看看子晟。
然而子晟却半天都没说话。手里拿着桌上小祀玩的一个碎布头做的小老虎,翻来覆去
地摆弄,眼睛也不看着青梅,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说话,青梅也不敢问,只好惴惴地等
著。
等了很久,忽听子晟问:“这是你做的?”
青梅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在问那个布老虎,连忙说:“是。穷人家小孩的玩意儿,
叫王爷见笑了。”
子晟却说:“做得挺好。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做过。”
青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思忖了半天,才说:“王妃的
手艺精致,自然不是民女可比的了。”
子晟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便把布老虎放回桌上。略顿了顿,又问:“你家里就你们
母子两个么?”
青梅答:“是。”
“你爹娘呢?”
“民女八岁的时候,爹娘就都过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听说跟着后娘改嫁了,十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那你夫家呢?”
青梅脸一红,低声道:“民女还是待嫁之身。”
“哦?”子晟眉毛一挑,看着小祀:“如此说来,这孩子是?”
青梅摸著小祀的头发,轻轻说:“小祀不是民女亲生。以前民女曾在附近净月庵帮师
太们洗衣度日,小祀本是庵里拣的孩子,听说不满半岁的时候就给扔在庵门口。民女见这
孩子可怜,后来便索性自己带着他了。”
说着便想起那时在净月庵里,看着瘦小伶仃的一个孩子,整天就是独个蹲在树底下看
看蚂蚁。那些尼姑也不甚搭理他,有的时候他连口饭也吃不上。她有的时候便把他叫到身
边,逗著说说话。那时孩子才两岁,平时也没人和他说话,说起来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
清,过了好久,才能说得流利。有时候她也省点饭菜下来悄悄塞给他吃,孩子总是吃得很
快,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叫人心疼。有次她拣了个青梨给他,孩子也舍不得吃,揣在怀里
,隔一会拿出来看看闻闻,一直捂了十几天,最后烂了,还伤心了好久。
这么一来二去,孩子跟青梅就极亲热,叫不知道的人看了,就跟母子俩似的。时间久
了,她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家,便有心要躲开那孩子。
但孩子并不懂得她的心事,依旧小狗一样粘着她,跟她说话。
青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净月庵的好,可是犹豫来犹豫去,总也恨不下心来。忽
然有天没看见那孩子,起先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两天都没看见,到了第三天,心里就一
直空落落的,仿佛老悬著什么事似的。熬到下午,青梅终于去问庵里的尼姑,结果有人告
诉她,那孩子病了。她心里“咯登”一下,转身就往孩子房里跑。
跑到一看,孩子躺在床上,脸通红,直喘粗气,拿手一摸,烫得火盆似的。那些尼姑
也没请大夫,就拿庵里自制的药面和了水喂他,孩子病得厉害,牙咬得紧,也不大喂得进
去,尼姑就不甚耐烦。她接过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孩子仍是咽一小口,流出一大
半。
那天晚上她就搂着孩子睡的,只觉得搂着个炭火盆一样。到了后半夜,忽然觉得哪里
不对,一下惊醒过来。就著月光看怀里的孩子,已经烧得抽筋,嘴角白沫都流了下来。青
梅一阵心慌,抱起孩子就去找庵里的尼姑:“师傅,救救这孩子啊——”
那些尼姑半夜三更地给吵醒,便没好气:“生死有命,我们又不是没救过他。”
“孩子还这么小,师傅,可怜可怜他,给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哪里去找大夫?你好心,你就抱去吧。”
说着便把门关了。青梅知道求也没有用,抱着他僵立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
知道再不找大夫孩子就没救了,可是她也知道这一抱去,只怕她就再也放不开了。就在犹
豫的时候,忽然听见孩子在叫:“娘……”
那时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忽然拉着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
青梅猛然一震,心登时就软了。她一咬牙,抱着孩子离了净月庵。
小祀这一场病足足月余,青梅把戚夫人赏她的一点积蓄都花完了,无奈又向乡保家借
了些银子。总算苍天有眼,孩子又一点一点活泼过来。
青梅想着往事,眼睛不由有些发红。小祀极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也不说话,眼睛一
眨一眨地看着她。
子晟看着她的神情,有些诧异:“那些都是出家人,难道对这孩子不好吗?”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那些师傅也都是没带过孩子的,能养活他就不容易。再说净月
庵的香火也普通,自然,自然就不甚怜惜他。”
子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昨天说这孩子叫小祀?”
“小祀是我叫他的小名,其实这孩子是叫禹祀。”
“禹祀?你取的名字?”
青梅报赧地笑笑:“民女连字也不识几个,怎么取得出这样的名字?听净月庵的师傅
说,拣了他的时候,他身上有个字条,便写着这个名字。民女常想,这孩子家里必定非富
即贵,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爹娘有什么为难的事,竟忍心扔了他。”
“他爹娘就没留下什么印信?”
“除了这名字,就再没有别的了。”
子晟微微点头,便不再提。沉默许久,忽然又问:“那你许亲了吗?”
青梅迟疑了一会,说:“前天刚有人提了前头杀猪的张家老二……”子晟便点点头,
却又听她说:“可是还没答应……”
子晟忍不住笑说:“那不就是还没许亲?”
青梅红著脸点点头。
子晟想了想,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青梅说:“民女想离开这里……”
“对了,你刚才就说要走。为什么?这里有人敢对你不好么?”
“不不,不是。”青梅连忙说:“是,是他们都对民女太好了……”
子晟笑了:“这是怎么说?”
青梅说:“民女出身低微,自小苦惯了……”
“那小祀呢?你也要他跟你苦一辈子么?”
青梅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
子晟也不再说。两个人便各想各的心事。过了许久,子晟忽然说:“要不这样吧,你
——”
说了半句又不说了,仿佛很是犹豫。青梅便抬头看着他。子晟又想了一阵,才下定决
心:“你嫁给我吧。”
“啊?”
这句话对青梅不啻是石破天惊,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落不下去,半天也没有明白过
来。子晟却是气定神闲,他这时已经想好,所以话也说得极顺畅:“你我也算有缘,不如
你就做我的侧妃,这样你们母子以后也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语气平淡,就与寻常人家
上集市买了一斤盐没有两样。
“就这么说定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差人去办。我很忙,就不再过来了。有什么事情,
等你过来了再说,好吧?”
说著也不等青梅答应,便起身而去。
青梅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心里茫茫然一片,连起身相送都忘记了。她心里反反复复
地想着他说的几句话,觉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又每个字都不明白。
良久,青梅推推小祀:“小祀,小祀,刚才王爷最后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娘嫁给他啊。娘,那是不是以后他就是我爹了啊?”
青梅没有理会他。她只觉得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涌一涌地,仿佛是欢喜,也有
完全不能相信的兴奋。
这么说,他真的是那么说了。
青梅这么想着,几乎忍不住要去掐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做梦。然而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就好像觉得即使是梦也好,满心里只想尖声大叫——
她,阮青梅,就要嫁给白帝了!
子晟从青梅家里出来,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从正前方照下来,晃着眼睛,便微
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胡山从旁边闪身出来,一揖,叫了声:“王爷”。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附近等著。也不说什么,只对驾车的侍从吩咐了
一句:“直接去栗王府。”便转身上了车。
一时胡山也上了车,子晟这才解释了一句:“栗王昨晚差人送来一张帖子,想是林贵
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要找我解说解说。”
胡山一哂,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扬著脸想了想,又说:“倒是王爷,不
妨跟栗王提一提端州换防的事,毕竟端州驻防以前都是栗王经手。”
子晟略一点头:“我知道了。”轻轻一跺脚。马车便“吱嘎”一声轻响,往前行去。
车上套的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骏,行走之间,既快且稳。子晟向外看了看,转眼已经
离了村落,驶上回帝都的官道。
子晟回过身,往麂皮倚垫上一靠,却并不看胡山,仰著脸说:“胡先生,你当初为何
告诉我那孩子死了?”
胡山木然回答:“净月庵的尼姑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子晟淡淡地说:“以先生的能耐,岂会不知道那孩子仍在人间?”
胡山沉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不,我确实不知道。”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确是实话,便不言语,阖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良久,
才轻声叹道:“如此说来,这倒是天意了……”
“是。”胡山平静地说:“这确是天意。”
子晟依旧阖着眼睛,说:“胡先生,我已决意要娶阮青梅为妃。”
胡山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廷尉司正虞简哲膝下无儿无女,为人又忠诚可信,似
乎可以托付。”
这话听来仿佛答非所问,然而两人深有默契,初时不解,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子晟
睁开眼睛,笑着说:“多亏先生提醒!我倒没想到这层。如此,这件事还要有劳先生了。
”
胡山笑笑:“这是小事,王爷何须客气。”说著脸色又一凝,仿佛想到为难的事情,
欲言又止。然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说:“可是,王爷有否想过,或许,让他们母子
一世远离帝都才是最好?”
子晟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这件事情,竟像是自己也不能作自己
的主。思忖良久,缓缓地说:“先生是否以为,我只是想留那孩子在身边才提这桩亲事?
”
胡山一笑,说:“不。所以我也不打算劝阻王爷。”顿了顿,仍然觉得有些话必须要
说:“可是王爷打算如何对待那孩子?”
子晟说:“先接到府里吧。”
胡山摇头:“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子晟低头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青梅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里呆一阵,喜一阵,总觉得不像真的。有的时
候想起子晟是不是真的来过,心里都觉得疑疑惑惑。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问小祀:“你是
听他那么说了吗?”
“是那么说的。”孩子极懂事,并不觉得不耐烦,只觉得奇怪:“娘,你到底是怎么
了?”
青梅也不说话,脸上又露出一种傻傻的笑来。看在孩子的眼里,奇怪之外又开始担心
,因为从来没见娘有过这样的神情。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门外有人唤了声:“青梅姐。”
小祀认得这声音,便急急忙忙地开门,拉着来人的手叫:“秀菊姨,你快来看看我娘
是怎么啦?”
青梅遇见白帝,蒙白帝亲口嘱咐“好好对待”的事情早已经在附近传遍。秀菊心里本
有些踌躇,心想青梅已经今非昔比,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把姐妹情分放在心上。
这时见孩子这样,不由也著了急,反倒把心里的顾忌都忘记了,一步迈进屋里去:“青梅
姐,你怎么啦?”
青梅却好好地站起来,笑着说:“我又没怎么。”说著又嗔怪小祀:“你看你,一惊
一乍地,把你秀菊姨都给吓著了。”
秀菊仍要再问一句:“你真的没事吧?”等青梅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才松
了口气。
便打量屋子:“哟,这么多东西,都是林贵给弄来的呀?”
青梅点点头,神情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秀菊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微微一沉,心想人
富贵了果然是会变的。
然而青梅呆了一阵,忽然说:“秀菊,我有话要告诉你。”说著拉着秀菊的手坐了,
就跟以前一摸一样。
秀菊心里又一暖,便等着她说。谁知等了半天,她却又不说了。秀菊笑着催她:“什
么事啊?你倒是说呐。”
青梅又想了一会,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好,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
说了这句,忽然又觉得多余,心里想,如果真要嫁了白帝,只怕是天下人都会知道,
又何况这个村子。秀菊却有些被她的态度骇住的样子:“你说吧,我绝不和人说。”
青梅又犹豫一阵,才咬咬牙:“秀菊,白帝……”才把白帝两个字说出来,脸已经红
透,再也说不下去。
秀菊推她:“青梅,你倒是说呀。”然而青梅捂著脸,低着头,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的了。秀菊大急,左右看看,忽然拉住小祀:“小祀乖,告诉秀菊姨,白帝怎么了?他跟
你娘说什么了?”
小祀说:“他就是说,他要娶我娘。我娘听了以后就一直这个样子了。秀菊姨,我娘
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秀菊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只听了前面半句,她已经惊吓得直蹦了起来。
白帝要娶青梅?!
秀菊平时在村里,也算是个爽直有胆色的女子。然而以她的阅历,白帝毕竟是太过遥
远的人物,连见一见他都觉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忽然之间听说这件事,自然大惊失色
。但她立刻就镇定下来,很快地在心里想了想这件事,觉得是极好的事情,不由便为青梅
高兴。
“看,青梅姐,我说过什么来着?”秀菊很得意地说:“老天一定会找个很好很好的
男人来娶你的。”
听了这句话,青梅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子晟潇洒从容的模样,脸上
不由得放出光采:“不错,他真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话说出口,才猛然惊醒过来,
一张脸又羞得通红。
秀菊看她的模样,本来想打趣几句,也不忍心了。陪着坐了一会,忽然又叹了口气:
“‘一入侯门深似海’,青梅姐,只怕我们姐妹以后再要见面就难了。”
青梅愣了愣。“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她以前也是听过的,然而此时听见,却像在
心里猛地捣了一下,方才的欢喜兴奋忽然之间,仿佛都变成了深深的恐惧。她要嫁给白帝
了,从听到这句话开始,她所想到的,就只有子晟。直到此时,她才省起,她也要进入到
一种她完全不知道的生活去了。
青梅想着,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地把心里的担心说了出来:“秀菊,我好
怕……”
秀菊看她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排解她的恐惧,只有
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过了很久,轻轻地说出一句:“青梅姐,别怕。命中注定,你是要做
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了。”
青梅原想,过上几天白帝府上才会来人。然而第二天一早,来接她的车马就到了门口
。幸而排场却并不像想像中的大,叫青梅暗地里松了口气。只来了三辆车,驾车的侍从之
外,另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
几个人见过礼,为首一个姓赵的婆子便说:“王爷命我们来接阮姑娘,就请姑娘随我
们过去吧。”
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甚笑容,青梅便觉得心里惴惴地,连忙答应了一声:“
好。”一手拉了小祀,另一手想去拿桌上收拾好的包裹。手伸出了,又顿住,忽然想到,
如今是要嫁到白府去,还要这些破旧衣服做什么?这么一来,手就僵在半空。
赵婆婆瞥了一眼包裹,便问:“这是姑娘要带去的东西么?”语气依旧淡淡的。
青梅不由得心慌:“我,我可以带去吗?”
赵婆婆说:“姑娘要带,就带去,全凭姑娘的意思。”
“那,”青梅迟迟疑疑地说:“那就带去吧。”
这么一说,立刻有个丫鬟上前把包裹捧在手上,脸上也不甚有表情。青梅见了,略微
觉得安心。心里想,这大约就是天家的风范了。
来接青梅的车不同于子晟那日坐的,要小好些,只套一匹马,外罩青布的暖笼,初看
也不甚显眼。然而一经入内,处处精雕细作,连坐榻上一色银红的倚垫,也绣的极精致的
撒花,非寻常人家可比。车里焚著一炉香,恬淡幽静,是用作安神,然而青梅的心里又如
何静得下来?一路只是惴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想要掀开帘子看看,却又不敢。
车行得似乎甚快,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青梅便隐隐觉得车仿佛已经进了一处宅院
。又过不久,车停下来,就听赵婆婆在外面说:“请阮姑娘下车吧。”
便有侍从上来掀了车帘,一个丫鬟抱了小祀,一个扶著青梅下来。
青梅偷眼打量周围,见是一处小院,也看不出是几进,院里种了几株海棠,开得正盛
。青梅心里疑惑,觉得还不如以前戚老爷的府上气派。忽听赵婆婆说:“王爷吩咐,请阮
姑娘在此地沐浴更衣。”
青梅一怔,这才留意自己身上的一件旧衣,还远不如白府的丫鬟。心里不免又有些慌
乱,幸而白府的人神情都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留意过。
这一梳洗更衣,足足用去两个时辰。
青梅当年在戚府,逢节日祭祀,也曾侍侯主母盛装梳洗,然而此时由沐浴开始,便知
道用度规矩非一般富贵人家可比,自有一套程序。
等沐浴已毕,换上全新的月白纱地小衣,坐到妆台前。一头长发,如玄缎一般,直垂
到腰下。青梅的头发养得极好,在戚府的姐妹之间便颇多羡慕,是她最得意的事情。后来
离了戚府,日子虽然穷苦,然而毕竟是年轻女子,爱美之心尤在,所以仍是尽力悉心将养
。这时一经膏沐,黑亮如皂,连不甚多话的赵婆婆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阮姑娘的头发
真好。”
又回头跟旁的一个姓柳的婆子商量:“我看阮姑娘这头发,是不必用假鬃了。”
柳婆婆含笑点点头。于是就有丫鬟捧过一件宝蓝丝缎的长背心,青梅知道那是专供梳
头的。穿上之后,赵婆婆便领着两个丫鬟开始忙碌。给青梅梳的是望仙环髻,由正中分发
,梳成两股,先在头顶两侧各扎一结,然后将余发弯曲成环,发稍编入耳后,是年轻未嫁
的贵介女子常梳的发式。然而看来简单,却是极难梳,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满意。
便取过一根碧玉发簪将头发固定,却并不急着加上首饰,向两个丫鬟说了声:“拿来
吧。”
丫鬟去而复回,手上捧著一大一小两个沉香木盒。打开大的,里面是件淡青的罗裙,
赵婆婆取出来,帮青梅换上。又取出深青带红和鹅黄的两根饰带,披在身后。那罗裙本来
颜色朴素,并不起眼,然而一经点缀,顿显华贵非凡。
这才打开小的盒子。里面是一副首饰,耳珰,步摇,各色的珠花。先挑出一副垂珠耳
珰给青梅戴上,又在发间插一朵浅绿的绢花,最后取过一副金步摇。那是制作工细的一只
金凤,衔著长长的珠络,戴上之后,几欲垂肩。
赵婆婆退后两步,相了一相,觉得满意了,便说:“请姑娘起来走走看。”
青梅依言站起来。然而才走两步就有问题。原来那罗裙的后摆拖曳在地,走起来并不
容易,青梅一注意脚下,便没留意头上的一支步摇,珠络摇晃之间,钩到了头发上。
青梅本能地伸手去拉,赵婆婆一见,连忙出言阻止:“别硬拉别硬拉。”然而还是迟
了一步,珠络是拽了下来,鬓角边的一绺头发也给带了下来。
青梅怔了一怔,立刻涨红了脸。她知道这么一来,半天的力气又白费了,心里内疚又
觉自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又急又难过,呆呆地站在当地,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
赵婆婆却是精于世故的人,一看这光景,立刻就说:“噢噢,都怪老奴,想得不周到
。这么长珠络的步摇是极难对付的,也难怪阮姑娘不习惯。”这么两句话,便把青梅的过
失卸下了一大半。青梅听了,心里一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赵婆婆回头又问:“我看还是换支短些的好,看看还有没有了?”
丫鬟看了一看,答说:“还有一支金凤钗,不带珠络的,我看也使得。”
赵婆婆想了想,点头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