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甄慧(完)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1 15:47:41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外祖皇,这么晚了
,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著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晟
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也
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著,不由分说地问
:“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不
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这
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已经身首
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外祖皇,”我
拽著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了
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着…
…”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子
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天帝正对
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空,
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事
。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
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著,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即使承
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个
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天帝,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得的
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著水,站在我
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
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说:“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界
。”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刹
那间一片狼藉。
(六)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来
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著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我
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己也
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难,重
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我宁愿
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我渴
望能再见到承桓。
  真的,只要承桓回来。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是
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忙脚
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被逐甚
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时
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
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的
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我问珠儿:“这
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了之后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想
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息
,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青王一家都被逐往北荒了。青王妃想要服毒自尽,可是被救了回来。结果人活着,
却走不了路了,想想也真是惨。”珠儿叹了口气,“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她问:“可是青王就因为替储帝说
了几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圣上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青王被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
素与白王不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被
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
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借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碍。然
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
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深沉的帝王
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心
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
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能
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征
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想
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间
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著鱼饵,看着一丛一
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来叫
,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见
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我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是
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帝还
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痛
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伺
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回头
又喝:“你们还愣著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
  珠儿在后面追着,轻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这么快就传到了天帝这里。我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
怎么也扰了外祖皇了呢?”
  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他深深地看
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我问:“只是不知
道外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除
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恕她不死?”
  “是。请外祖皇屈法开恩。”
  天帝又看了我许久,忽然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
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气:
“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声
:“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喝
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还
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是
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明
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啊
?”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她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公主,你
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著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消
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道
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著,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着
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珠儿
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接
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她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阴
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宫,
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个并不
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想
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承桓
。”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能
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帝
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带来
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新储帝
。再者……”说著说著,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你不懂……”这样囉囉嗦嗦地
,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念
著,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
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子
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时他
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一生都
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著
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七)
  夕阳西下时分,我在御花园回廊下,见到一个女人。
  她出神地望着冬日萧瑟的荷塘,宛如一座雕塑。她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然而眼
前飘着几片枯叶的池水,还有池畔黄叶已落尽的枝桠,却都仿佛随之焕发出令人窒息的迷
人光彩。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那正是“那个女人”。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她似乎毫无反应。我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
忽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转过身去。
  “你是谁?”
  她像是随口问道,我猜她也许并不真的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回答了:“五舅母,
我是甄慧。”
  她转过身,看起来有些困惑。她说:“你叫我舅母?啊,我明白了,你就是东府甄家
那个姑娘,我听子晟说过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确实很美,难怪子晟那样喜欢你。虽然他从来都不会
对我说,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
  我很狼狈。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由子晟的母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因而有些无措。
然而我很快想起了自己的决定,这让我冷静下来,也感到几分凄然。或许这就是缘分,我
想。
  她看着我,我发觉其实子晟的眼睛和她的是如此相像,仿佛都蕴涵着一种洞悉人心的
力量。她忽然拍拍我的手背,说:“不要理会子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珍惜你。”
  我吃了一惊。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颤栗传到她的手上,但她恍若未觉地顾自说下
去:“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
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
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困惑地望着她,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
角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
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我
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里非
常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定会
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却又宽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你
看——”她指著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
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
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
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
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
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
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
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
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
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
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
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
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
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
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
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劈劈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
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
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
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
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
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
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
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
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
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
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
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
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
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
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
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珮娥小声地劝我:“公主,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好。再
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珮娥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微微冷笑:“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珮娥轻轻叹息:“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先储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就别再这么难过
了,好么?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地疼公主。公主这样子,他看在眼里,会有多么
地难过。还有白帝……公主,你不是原本就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珮娥又叹了口气,说:“公主,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默然半晌,淡淡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我明白珮娥的担心,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已如毒草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
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
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我的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那是年后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我
们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唯一的机会,可以说出我心里
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正
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冬日苍茫的天空下,泪水从我眼中不断地滑落,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那
个想法渐渐在心底生了根,我不禁觉得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著三月
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黄
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
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
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连珮娥和珠儿也不曾觉察,上轿之前,我偷偷藏进一个
布包。此时我把它取了出来,目光顺着盖头下缘,望着膝盖上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把
剪刀。我的手指慢慢地拂了一遍,冰凉的触觉使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握紧了。
  花轿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王妃来喽——”
  我迅速把剪刀收进袖子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妃落轿——”
  是女官引导我入正堂,在西首站定。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子晟过来
站定。
  宾客一静,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有点紧张。拜过天地,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我知道子晟就
站在我的对面,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听出是兰王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矜
持而得意。
  “看看有什么关系?”有人嘻嘻笑闹。
  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便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我亲手绣上的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
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
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抽出袖中的剪刀,
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
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又一
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女官们也跟着醒
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制
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
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王妃到后面别院休息。”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子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多
往事在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
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后来白帝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正
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我听说天帝因我的举动而震怒无比,几日之后,旨
意下到梅园,里面却只有一句:“西天帝妃甄氏永不得入宫。”
  我从中感到了外祖父的体谅,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彻
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道
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竟
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界中
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爱
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果逃
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无
澜的井水,静静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陆陆续续地也听说了很多
事情。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太妃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特别叮咛她
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死后也依然特
立独行。
  接着又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的
时候已经服毒自尽。听到这个消息,我默然良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然而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
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这时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坏,若用传说中
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凡界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的寻得了吴刀
,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睡,这才相信传
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而泣,而承桓的身
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辩真假
。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听说他悄
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是事情就这
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
脸上,我微微地瞇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
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上篇 甄慧 <完>
作者: kilo1982 (涵思特)   2006-03-21 16:33:00
可怕的斗争>"< 呜~承桓Q__Q
作者: devilclover (芷沄)   2006-03-21 20:56:00
还我的(?)承桓来啦~~~~~>"<
作者: rustynaillin   2006-03-22 01:09:00
唉...好悲伤的故事。呜~~承桓~~O_Q
作者: bloodfisher (妄想敲打意志)   2006-03-22 22:19:00
不禁要想起绿痕的九龙策...可怕的斗争阿
作者: Effie1027 (林爱飞)   2006-03-23 01:11:00
唉...好哀伤阿QQ
作者: kirsteen   2006-03-23 10:22:00
心机真重的老头 >"< 推绿痕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1 07:08:00
push
作者: nonmoongirl (木樨花)   2006-08-20 22:34:00
好看!!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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