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甄慧(二)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1 15:31:17
(三)
  后宫地图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出明秀宫向南,是凤秀宫和坤秀宫。与三秀宫相邻的,
是名为景和、熹和、嘉和的三和宫。折向西过一条长街,则是三华:顺华、修华、容华,
和三清:宇清、泰清、德清的西六宫。东西十二座宫阁,呈一道半环,环伺著正中天帝所
居的乾安殿。
  我每日的生活,就在明秀宫、乾安殿、和如妃住的景和宫之间往返,刻板而单调。我
知道明秀宫东墙外,只隔一条窄街,便是储帝所住的东宫,站在院中,我甚至能看见隔墙
伸过来的枝桠,然而那边却依然像是遥远得不可触及。
  在明秀宫住到第五天上,天帝便召我去下棋。
  下了三局,都是我输,输得一败涂地,完全不是对手。可是外祖父看起来却并不在意

  以后他就常常召我下棋。
  过了不久就发现,他在下棋的时候其实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总在想什么事情。
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输。
  有的时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弹琴给他听。他听琴的时候同样是心不在焉的。
  有几次我们在下棋的时候,有朝臣来见,把朝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很仔细,
可是几乎从来不说什么。来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
  见得多了,渐渐知道承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神情淡漠,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同样疏离
平和的礼貌,对我也一样。有几次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见的虚无,
仿佛透过我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怀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从
他的话里我渐渐听出他在朝中诸事并不顺利,有时他与天帝谈论田税或是官吏调迁,我从
旁看着他,感觉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
  天帝对他的举措从不干涉,但是我总觉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阴沉。
  有一天承桓说:“孙儿准备下诏,准许不愿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并且撤换下界
九州十六县的督抚,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颤,手里的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帝
在说:“好吧,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承桓走后,天帝一直都不说话。我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承桓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气度高
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是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德
。”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
  但天帝似乎并不想说下去,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帝都快两个月了,有没有到处去
走走看看?”
  我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天帝笑了:“没关系,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又说:“这时节碧山的桂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我出宫游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宫。为此明秀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她
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滑稽,我说我根本不可能用
到这么多东西,但她们说这都是一个公主出门游玩应有的物品,她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流
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那个晚上明秀宫的宫人都带着那样的表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珠儿,你们都在傻笑
什么?因为我们能跟着公主出宫去玩了,珠儿回答我。她告诉我她六岁进宫,只有过两次
出宫的机会,对任何宫人来说,游玩的机会都是极宝贵的。
  “能够侍侯公主,真是奴婢们的福分。”珠儿带着一种真挚的满足说,这让我不由有
些感动,于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举动。
  我的车马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东璟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肿
可笑的队伍。我从车窗帘幕的缝隙里,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车队
指指点点。
  然而当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尾
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她们留在山脚等我。
  珠儿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为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游玩机会,只好故意板著脸。
  珠儿屈服了,她说:“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应她:“我只去一个时辰。”
  那时的碧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桂树间杂着火红的枫
树。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桂香馥郁如醉。
  转过两道山弯,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传来,如轻雾一般与漫山的桂香融为一体

情不自禁地便循声而去。越往前走,箫声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过的浮
云。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桂”两字。亭中依著栏杆,坐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亭簷的阴影落在他沉思的脸上,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就
好像有人在我心头忽然吹了一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少年动了动身子,
抬起头来。我蓦地惊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待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一抬头就已
经看见我。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神情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我说:“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我发觉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我
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少年又开始吹奏。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本
是帝都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曾联想起承桓,
我觉得承桓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箫声陡然拔起,如同一丝银线抛向天空。阳光穿过枝叶,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却在
恍惚中觉得自己瞥见了一抹月光,我仿佛回到幼年时随着父亲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摇篮
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父亲提着酒壶,背对着坐在舱口,看起来就像一
片薄薄的剪影,然而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我蓦然发觉他竟变成了那个少年。我一下子惊
醒,从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眼前依然阳光明媚,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说:“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
美中不足。”
  这是很普通的套话,然而少年听了,却像是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
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
心,“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迈出
一步,正正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我悚然心惊。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就好像受了黑夜
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现的刹那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
  我掩饰地抬头看看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
  说著转身便要离去,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问:“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上心头,但我并没有回头。
  
  
  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
著。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著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了
。”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
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地听见身后有喘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的脚步太快。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的
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
  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就问珠儿:“不是说在山下等么,怎
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我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话,
我们不敢打搅,所以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站住。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珠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儿连连点头:“对啊,公主原来不知道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了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宫的路上,我问珠儿:“五舅舅什么时候过世的?”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先白王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著王爷的灵柩和
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手里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著,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乾乾净
净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绪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垣和
青王妃的言谈,就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儿说:“除了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说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
  珠儿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珠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
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挑起了兴致:“她到底
怎么啦?”
  珠儿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公主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只听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我没见过,都是听人说的。‘那个女人’出身
贫寒,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
  也有人说,她其实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
那个地方。反正,她住在山里,原本什么事也不会遇到,就像村里旁的女子一样,嫁人,
生子,过完乏善可陈却平平静静的一辈子。但,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很偶然间,内廷
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路过那里,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装束姿态都
与寻常村姑无异,然而那几个见惯了后宫佳人的男人,竟一个个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
,定在那里。她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抬起头见是几个异乡人呆呆地看她,就冲他们笑了一
笑。
  “结果,猜是怎么著?”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却又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当时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
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恋上了她无双的美貌,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
女子入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
可是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据说过后她曾对身
边的人感叹:“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珠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于是珠
儿又重复地说了一遍:“她私奔了——”
  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乱。
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蒙上从
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抓回来了。”
  那胆大妄为的两个人,一个自幼娇生惯养,一个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谙世事的人,虽
然出走,却全然没有打算,连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应对,跑了没有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天帝的愤怒可想而知。据说詈泓浑身都在发抖。她却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看了都觉得
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语不发,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开口:“你把我杀了吧。我辜负你
的恩情,来世我再还给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有错。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
亲生的儿子。”
  天帝死死盯着她看,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么最羞辱的方
法处死她。
  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杀了他们没有?”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为什么
没有杀他们呢?”
  珠儿说:“因为天后娘娘的一句话。”
  本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天后却忽然淡淡地说:“
世间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但我却不能不佩服她的胆量。”天帝听到这句话之后,先
是呆了片刻,然后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于是那两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极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子晟扶灵归来。
  “所以人人都说,好好的先白王就这么被‘那个女人’毁了。”珠儿嘴微微一撇,声
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会,缓缓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做天帝的妃子会有多少荣华富贵
,她为什么要放弃?”
  珠儿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种表情,她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么想
的。”
  我听出珠儿的声音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说了。
  
  
  当天晚上,天帝又召。
  我很想借故推辞,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园的一座小楼,叫做悦清阁。窗棂很大
,下对一池秋水,正适合赏月。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样摆着一局棋,
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对弈的结果,必然会一败涂地。然而天帝却把棋枰一推,说:“
今晚月色不错,慧儿,你弹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气。侍女把琴端出来,定好弦。手指按处,琴声一起,不知怎么,弹的
正是《秋江月》。心里便暗暗一惊,但是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弹下去。
  天帝半阖双目,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曲到一半,忽然睁开眼睛说:“有箫就好了。”
  我一愣,连忙停下来,说:“祖皇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说:“琴很好,有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天帝似乎并没觉察,依旧微笑地说:“今天去过碧山了?那里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听宫人来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冉冉一盏灯笼引导,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连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心里不管怎么慌张,脸上也只能强做
镇定,好在并没有人看我。
  转念间就看见子晟在门口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承桓见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仿佛恍然明白的样子,说:“噢,你们
还没有见过吧。慧妹妹,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这便是九姑姑的女儿。”
  片刻之间,子晟已经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承桓大为诧异:“哦?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从从容容地把经过一说,却略过了听箫一节。承桓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子晟便奏报鹿州的平乱经过。原来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饥饿的凡奴抢了粮库。
本来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领仲葺却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
仲军在两个月间便壮大到数千人,连夺鹿州五座县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军与仲军相持不下的时候,询查之下,发觉仍有安抚的余
地。原来仲军当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个温饱,谈判了月余,终于肯接受招安。善后的
事情甚是琐碎,又过月余,尘埃稍定,白王这才返回帝都。
  其中有些曲折的经过,似乎惊心动魄,但我几乎没听进去什么。我很想仔细地看看他
,然而每一次刚把目光转过去,就动摇了,我觉得阁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便慌忙
地转回来,连脸也发热了。几次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假装着喝茶,从茶盏的边缘偷偷
地看了他几眼。眼前的子晟,仿佛与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两人,此刻他神态平静而且从容
,全然没有那种阴沉的感觉,这使我略感讶异。
  不知子晟说了句什么,承桓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无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
。过了一会,我悄悄地抬头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脸平和,我无声地透了口气,正要转
回来,眼光无意间从他的手上扫过。他把玩着一块玉珮,苍白而修长的十指不断地触摸捏
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会,觉得这与他沉稳庄重的风度多少有些不相称。
  蓦地,他的手一顿,我连忙转开目光。
  承桓问:“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经遣返凡界?”
  子晟说:“是。那些凡奴大多确是生活所迫,不愿再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
少数不愿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们分迁往端州,品州,歧州等处。”
  天帝忽然插问:“那个仲葺如何处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惊诧:“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说:“臣弟劝说他在军前自尽。”
  承桓微微皱眉:“为什么?”
  “仲军之乱,天军亦死伤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驻在天军的激愤。其时情势,一
触即可复发,惟有他自裁,才能让双方都退让。”
  承桓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著说:“可惜了……”
  子晟说:“是,臣弟也佩服他的为人。所以我已经命人在下界建仲庙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几下手里的玉珮,却没有说话。
  天帝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击著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子晟的脸上移到承桓脸上,又转
了回来。他问:“上万凡奴遣返,费用不小,单以鹿州府库,恐怕负担不起吧?”
  子晟说:“都是鹿州世家拿出来的,没花府库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显得很有兴趣,“说说看,你用的什么办法掏出他们的银
子来?”
  子晟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孙儿告诉他们,若不肯出资,就将那些凡奴发还给他
们各家自行处置。”
  天帝也一笑,跟着却又问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
士?”
  子晟好像觉得很意外,他迟疑了一会,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
孙儿很多忙。”
  天帝说:“这个人我听说过,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天帝看看他,又问:“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扬眉吐气了?”
  子晟平静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闪,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而看着我笑,说:“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
箫才好,箫就来了。”
  我只好装作听不懂:“在哪里?”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后又看子晟:“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
如何?”
  子晟仿佛怔了一怔,然后说:“孙儿遵命。”
  便有宫人捧上一管箫,子晟拿在手里,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说:“白王定吧。”
  子晟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还没有回答,天帝就先说了一声:“好。”侧身看着承桓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
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视线一碰,旋
即各自分开。
  子晟将箫举到唇边,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轮
明月,满江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长,商声陡起,琴
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
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
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过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支关于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
原来自己是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只觉得紧张,却没有恐惧,只
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当我想到这一层,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
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又开始重复手上的动作,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十根手指在
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说话,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忽听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的手势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便
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边。我
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不清楚
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著承桓桀桀
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见到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似乎举足轻重,
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也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舅和表
亲们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别的母亲。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渐渐听出,朝局似乎很是艰难。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滞,不
光是金王,连朱王和栗王也渐对承桓不满,时不时伺机发难。
  但是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听着,从来不说什么。
  承桓始终都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墙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
内心的企图都成为徒劳。有的时候,他会和我交谈几句,但是目光依旧虚无,也有的时候
,我觉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子晟却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记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绕过我,他会看着天帝,看着承
桓,看着侍从,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而不会看着我。
  这种情景好不难受。有的时候我想,这样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隐
隐地期望着能够看见。这样的心绪积在心里,越来越沉闷。
(四)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时间像是一幅一幅静止而间断的画面,仿佛是从一件事突然
地跳跃到另一件事,中间则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宫一成不变的生活,使得这种感觉更加强
烈,下棋,弹琴,画画,在过节的时候到各宫去应酬,与珮娥一起绣花,听珠儿说宫中的
掌故,每天都仿佛在重复著前一天。初时的枯燥沉闷,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有
季节的更换,才能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记得从明秀宫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叶,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现在,远远地看见廊下枝桠间闪出粉红的桃花,于是我恍然惊觉,原
来我离开东府已经有一年。
  珠儿站在桃树下仿佛正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她转身走回来,我隐约看见一个翠
绿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花影中。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儿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个檀香木的盒子。我问:“刚才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替储帝送这盒麒麟香来的。”珠儿说:“听说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
,那种花长在泰器山绝顶,五年才开一次。今年正好是开花的年份,天帝叫人采了来制香
,总共才得了三封……”
  我打断她:“我是问你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毫无来由地,珠儿忽然变得很慌乱:“她啊,她叫绿菡,是在储帝跟前伺候的……公
主,你千万别生气,她只不过是个宫女,连个侧妃的封号都没有。”
  我奇怪:“这么紧张做什么?”转念间明白过来,不由哑然失笑:“这么说,她是储
帝的侍妾。”
  珠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公主,你不生气吗?”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跟储帝多久了?”
  珠儿想了好一会,说:“总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
,她是天帝特地选了给储帝的,所以在东宫很有身份。”说著,又看我一眼:“公主,你
不生气吧?”
  我很想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生气?”可是我又觉得这样说很可笑,因而没有作声

  但这使珠儿误会了。她慌乱地看着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其实
绿菡人还不坏,啊,跟公主比自然还差得远,不不,绿菡怎么能跟公主比……”紧张令她
语无伦次,怎么说都不对。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我没有在想这个。”
  “是是是。”珠儿连连点头,“公主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
  越说越离谱,我不再理会她。女子翠绿的身影又从心头一闪而过,不可思议的感觉更
加鲜明。“可是,你不觉得她——”我沉吟良久,终于把疑问说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
  “公主,你也看出来啦?”珠儿的神情忽又变得大是兴奋。
  这么说,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珠儿压低声音,十分神秘地说:“我听储帝跟前的小红说过,她说储帝那时会宠幸她
,完全是因为喝醉了之后把她给错认成了——”
  珠儿的话说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问:“错认成了谁?”
  珠儿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小红她也没说,就
是说,说错认了……”
  这谎说的实在不好。然而我也没有再问。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阳光。我仿佛已经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
  
  
  悦清阁旁的两棵槐树,在春天里开出了洁白繁茂的花。于是整个御花园里都漂浮着一
种槐花清醇的香气。有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优雅地飘起,如羽毛一般轻盈无声地落
到地上,渐渐地铺满了悦清阁旁边的地面。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我
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心里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悦。然而我不曾想到,从那天开
始,我的命运,天界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刚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拣着棋子,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子晟那天是独自来见天帝
,带来一份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六部各
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准备调迁多少官员?”
  “总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显意外:“这么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说:“好吧,你说说看。”
  子晟便开始朗读那份名单,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阳县任府丞,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任
节度使,原鹿州宁县府丞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却乐于听见子
晟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耳边。偶尔我瞥见他的神情,发觉他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倦色。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念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份名
单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单是承桓拟出来的,还
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孙儿会同吏部的两位卿家,还有几个幕僚一起拟出来,
储帝改定的。”
  “承桓改了哪几个?”
  子晟说了三个人的名字。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说:“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事情。
  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
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子晟仿佛很是迟疑,过了好一会,才有些勉强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
了。”
  他的声音隐隐透着慌张。于是,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
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著深沉
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天
帝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颤声道:“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
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眼
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气
。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看见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
  这一拳同样捣在我的胸口上。那时我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彻骨的寒意从足底
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我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这一夜,我不断地被恶梦纠缠。我反复地梦见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
残阳映照下,帝都的城墙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墙头牙齿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齿
。我尖叫一声,夺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著,东南西北,天上
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惊醒过来,喘息著,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口照进的宁谧月光。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
然悬到了体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着。夜是如此地静,但我却不敢再入睡,一闭上眼睛
我就会看见那张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轻轻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外间的珠儿和珮娥
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绕过她们床边,开门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哆
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安静使得轻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的心情,终于在这种枯燥的
“沙沙”声中安定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脚步声在某处起了共鸣。也
许不完全是幻觉,我又想,或许,此刻,在帝都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另一个人也正像我
一样,无眠地来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
  母亲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明月,仿佛它化成了母亲的脸
,正温柔而担忧地在天上看着自己。“娘……”我张口呼唤著,然而酸楚的感觉先于声音
冲了出来,在喉咙口凝成含糊的一团。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脸庞渐渐变形,最终消失
不见。
  第二天,只觉得人昏昏沉沉的。御医诊断的结果,只是疲倦和受寒。但从这天起,我
就不断地发低热,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病仿佛挥之不去,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到了第六天,终于惊动了天帝。当他进入我的房间,浓重的药香使他皱起了眉。他沉
默著,长久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难过和怜爱的神情。
  “唉……”终于,他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触动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着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爱吃的果品,那都是昨
天晚上承桓命人送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会好起来的。”摒退了旁人之后,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除了慈爱
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刚毅,仿佛他觉得这样就能带给我力量,让我支撑过去。
  他又说:“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快就让你承担这些事情。但你是我的外孙女,这已经不
可更改。所以,你只有学会让自己心硬一点。我老了,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必须为
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将来做一个打算。慧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
正地疼爱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手里握著的玉坠,父亲也认为自己是真正地爱着母亲。
  我轻轻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苦笑,但在我的外祖父,却仿佛觉得安心了。
  “你会好起来的。”他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一切,连同生死
,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确实好了起来。就好像我的病让人困惑,我的康复同样也令御医不解。
  当我能从病榻上起来的时候,就听说白王称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可是偶尔地听到有人悄悄地议论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里给他辩解,他也是无能为
力呀。
  承桓还是那样仿佛永不会变的神情。我常觉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察呢?有时
候我甚至想,也许我应该告诉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即使告诉了他
,也于事无补。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槐花谢去,荷塘的莲叶绿了,空气中开始漂浮着栀子花的浓香。
每天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涌动,不知何时就会喷发出来冲破表面的
平静。天宫的殿堂、山石、花树,都仿佛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经绷紧,随时都有绷
断的危险。
  不久,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贯伶俐的脸上掩饰
不住惊乱的神色,我便已经有了预感。
  “凡人!有个凡人从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间我的表情正与珠儿如出一辙。
  传说那叫做天梯的,本是开天的大神盘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条手臂,就成了天
界凡间之间的一条通路。即使没有神器的帮助,凡人也可以通过天梯,到达天界。可是千
万年来,就从来没有凡人能从那里上到天界,因为那被称作“天梯”的,只不过是一座奇
险极难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剑,直插在天地之间,傲然藐视那些试图征服自己的凡
人,看他们雄心而来,颓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躯体,随岁月流逝化为岭间飞旋的尘
土。渐渐地,连天人也快要忘记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间,竟真的有一个凡人从天梯上了天界。
  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惊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久已不问政事的天帝
重新坐上了泰安殿,召见这个非凡的凡人。据说他进宫的那天,闻风而来的男女老少,几
乎没把皇宫外的大路踩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凡人都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
话题。
  所以,事情的原委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儿说的。其实也不是很在意那个人,
心里千头万绪的尚且理不清楚,哪里再有空隙去理会一个凡人,但是珠儿愿意说,就当作
听故事。
  珠儿便清清喉咙,煞有介事地先叹一口气:“唉,要说这个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
来他是怀着一段血泪冤情,逼上天界……”
  才听这一句,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猛地一紧,脸色便阴沉下来。
  珠儿惶惶地停下来,“公主,怎么了?”
  我摇摇头,“你且说你的。”
  珠儿于是接着说。事情并不曲折复杂,珠儿口齿伶俐,一来二去地说得很清楚。
  原来那个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个富商的儿子,父亲早死,他自己没什么手段
,好在父亲留下财产甚丰,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惬意。二十岁上娶了妻子。那
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后来家道没落,家中只有她与哥哥两个。嫁过来之后起初日子也还和
美。后来便渐渐多事,整体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人和他母亲都是忠厚人,也就忍着,
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情,嫁
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母亲一口
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奸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过
来这些日子,悄悄地已经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将他
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又告州
府,也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说
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仿佛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的
一团堵著。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传
御医?”
  我摆摆手。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
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不能
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不
觉间淌下两行泪。
  我勉强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当其冲,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
都原本苦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就像一层纸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
的,也有赞同金王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
也有人边看热闹边火上浇油……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真能笑得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亲自披阅,储帝的监朝已经名存实亡。
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见到天帝了,但各种传言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两道弹劾的奏折,苍王世子也有上奏,他们还在乾安殿上指责储帝
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吏部史大人为储帝辨白,言语之间太过冲动,被指为‘
全无人臣之礼’,逐出宫外了。”
  我沉默著,俯身在花绷架子上,仿佛专心绣花。这些话大多是珠儿转述的,她在宫中
人缘极好,可以听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什么
也不问了。
  有时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便打断她:“珠儿,你看这只蝴蝶,是扬著翅膀好呢,还是
停在花上好?”
  “我真不明白。”珠儿好几次地说:“这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的
赃官,惩罚了坏人,不就好了?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我说:“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来的引子。天帝已经决意废黜储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
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一
旦落为口实,更会引起动荡。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君临天下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这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件
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口实,任何
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然而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这一
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珠儿看来忧心忡忡。她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但愿老天保
佑,储帝不会有事,他实在是个好人。”
  我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发
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心里
都很清楚。
  再到后来,连珠儿也看的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做
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这
样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不要陷在帝都。
  暮春时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五)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
,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
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
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
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著,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
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看
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廿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云林寺烧香。
  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
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
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
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个
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著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
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
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了她的丈
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著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
,紧绷的空气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某个角落隐隐地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
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
就好像有风突然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不
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众
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
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著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时
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
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声充
斥了整个凡间。
  有时,我会听见珮娥叹着气说:“真惨。”
  珠儿便会随声附和:“是啊。都淹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珮娥又说:“有些凡人虽然逃上了山,躲过了大水,可是没有吃的,还是挨饿。听说
凡界很多山里的树都没有树皮了。”
  珠儿瞪大了眼睛:“啊?难不成都给吃了?”
  “可不是。有树皮都算不错了,还有人活活饿死了……”
  然而,她们这样谈论的时候,依然在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发觉我自己其实也一样
。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
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有关他和天帝争吵的传闻越来越频繁,但是我想其
实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地
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片。
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陌
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天帝
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掉进
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的时候
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闭门羹的
气,亲下鹿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结果今
天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人
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平白降这一场洪水?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
决心。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事情闹到这么
大,总要有个收场,他如果肯领会我这一片苦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所以我还想再等等看
,等着他自己回心转意……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
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
我说:“外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一定会好好
做一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天帝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
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许久,他说:“慧儿,你说得不错,但这样终归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
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忍受这些事情。所以,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后的
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想
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理
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著盼着想有这样的
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一
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天气已经转凉。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见一片黄叶从眼前悠悠地飘过,落在自己的
脚边,不由感到讶然。因为那是一片槐树的叶子,明秀宫里并没有槐树。我的目光逡巡了
一圈,终于看到由东宫墙头伸过来的枝桠。我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
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转向回廊另一端。珠儿跟在我的身边,神情仿佛很担忧。
  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伸出手去几乎感觉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树叶上很快
就积起了一层水雾。挣扎在风中的黄叶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很快地上就铺了
金黄的一层。我看见宫人们拿着扫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们停下来,因为我觉得这颜
色很好看。但珮娥说:“要是不清理掉,烂在地上,以后就弄不干净了。”她这么说的时
候,眼中也有一种担忧。
  我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但愁绪越来越深地积在心底,无法排遣,我连强颜欢笑的心
情也没有了。
  细雨带来了寒气,第二天我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
整日倚在榻上,不愿意动弹。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
闪,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她
:“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这
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是”,
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不
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来不说
,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定会听的
。”说著,便连连地叩头。
  我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松。见她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我垂首不语。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到这时候
我才蓦然发觉,我的手里竟捏出一手冷汗。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起小雪儿,想起初
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谊,我想起自从见过子晟,便不曾这样地想起过他……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却一直到了晚上,才去东宫寻他。
  虽然答应了绿菡,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又想,就算见了又能有
什么用呢?这么迟迟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来,才决心下定。
  可是,承桓却并不在东宫。
  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等
一会。
  转念间忽然看见宫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才省起原来自己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得
脸一红,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不,去找找储帝吧。”
  我停下来,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想了一想,说:“去御花园走走吧。好些
日子没去了——”
  结果,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倚著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分
满的月亮。
  我停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要
说些什么。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转了回去。
  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绿菡,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会,终
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酒气,低头看见勾在他手指上的一只酒壶。犹
豫了一下,轻轻劝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就扔进荷塘里。
  我怔了怔,话便说不下去,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好
像有一堵墙横在我们之间。心里有些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东宫找你不到……”说了半句,脸又一红
,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
最喜欢月圆的晚上,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一到十五就会特别高兴,等月亮一天天
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几天,我身边的宫人都会很紧张,因为我常
会乱发脾气。我还记得,我的乳母叫锦娘。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
我搂在怀里,我便会安静下来……”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珮娥也是这样哄著自己。
  “我那时候喜欢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里,然后叫人用扇子吹着走。”说到这里,承
桓回想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听外祖皇提起过,”我插了句:“他还说怕你掉进水里,所以特意命人挖了个小
池子。”
  承桓转脸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其实,在挖那个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经掉进水里
过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凉,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之后,就
发现锦娘给赶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完全没听说过。
  承桓的声音很平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闹了很久,不过没有用。”他
说,“祖皇只是说,她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就必须给撵走。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在
我心里,锦娘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爹娘,其实那时候,我常常会想他们是什
么样子的。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锦娘走了他们也不在意,只有我独个伤心。那段
时间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吵,就摔
作者: weisanta ( 渺小 )   2006-03-21 16:53:00
蓝天大写的故事要推依下的哈~~~
作者: devilclover (芷沄)   2006-03-21 20:47:00
好可怜的储帝Y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1 06: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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