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重回帝都,已近八月中秋。
将进城的时候,遥遥望见碧山。心念一动,便命其余人先回城,只余黎顺驾一辆马车
,折转方向,去了御苑。
正是桂花开的时节。远远地,馥郁的香气便已随风而来。
我让黎顺守在山下,自己取过一管常随身的洞箫,信步往山上走去。
山林极静,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踏着厚厚的落叶,拾阶而上,沙沙
的脚步声听来格外清晰。小径的两旁,满是桂花树,娇黄的桂花如漫天星子般缀满碧叶间
,抑或一两株火红的枫树,突兀地闪出。时而有花枝探出路旁,我也懒得用手去推,任由
它们从我脸上轻轻扫过。那一瞬间,会有格外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心也极静。尘世的俗事似乎全都渐渐远去,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我正跟随着二十多
年前那个倾城的女子。
转过一道山弯,落桂亭便在眼前了。
我发觉它只是一座极朴素的石亭,柱石陈旧,已经有些斑驳。我想像我的母亲当年如
何走到这里,如何望见亭中吹箫的少年,那少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少年抬起头,却是父亲临终前形如枯木的脸。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四下里望望,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树影轻摇。
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依著石柱,在亭栏上坐下来。举起洞箫的刹那,忍不住想,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不
知可也会看见一个倾城的女子?
念头一闪而过,不觉哑然失笑。
兴之所致,随意吹了几曲,总有些莫明的怅然。
近来一人独处时,常有这样的感觉,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我回到帝都已有三年,然而回想起这三年的时光,却恍恍惚惚。有时我在心里问自己
,当初离开北荒,所怀的种种期翼,算不算已经得到了呢?
应该算是吧。
想了很久,还是这么觉得。就算不是完全,也已得到了大半。
但既然如此,为何感觉还是如此空虚,与当初并无不同?甚至犹有过之。
是不是在好不容易填满了这一块的时候,却又失去了另一块?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片枯叶随风而起,打在我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我从凌乱的思绪中惊醒。
抬起头时,我看见前方桂树底下,站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过,女子衣袂飘动,星星点点的桂花如细雨般从她身前身后飘落。那一瞬间,
我几乎确信自己已经不在尘世。
她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沉静,恍若秋日的湖水。
我站起来,朝她走去,有如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女子略显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站住,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公子雅奏。”
她的微笑,令我回过神来。抬头望一望依旧耀眼的阳光,原来我还在尘世。
我躬身施礼:“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
停了停,我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她点点头:“正是。”
我便笑笑,说:“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女子没有说话,她望着我,神情若有所思。
她的一双眼眸,专注而智慧,我忽然觉得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是见过她的。只
是那是前世,还是梦中?
我脱口而出:“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女子仿佛突然惊醒,她略带羞涩地一笑,说:“好。”
我开始吹奏,正是那支秋江月。
她的神情重又变得专注。我看见她眼中起伏的情感,正与我的心潮一般无二。甚至我
已不需要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眼底的神情,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片刻前我还觉得体内缺失了一大块,此刻却像是已然找到了契合。
一曲终了。
我定一定神,问她:“姑娘觉得如何?”
她清清淡淡地回答:“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
,美中不足。”
听她这样说,我便知道她极精音律。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如此回答。但她并不知道,
我吹奏此曲的真正原因。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未经理智思忖,我已然脱口而出:“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
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我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她说:“如果此刻
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她大吃一惊。
然后她深思地看着我,从她的眼底,我已经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回答。
但,只在一霎那,她突然地退缩。
她神情慌张地看看天,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便转身离去。
我急忙追上,大声地问道:“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她恍若未闻,急匆匆的脚步便如同逃走一般,片刻便转过山弯,不见了踪影。
我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这女子,无论是出现,还是离去,都像梦幻般地不真实
。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退回亭中,重又坐下。我想要吹箫,总觉得一曲终了,也许
她又会出现在眼前。然而吹了几声,断断续续,总也不成曲调。
我烦躁地甩开那管箫。
碧蓝的天空中,白云悠悠地飘过,我的心绪便也悠悠地,似动似静。眼前仍是那女子
的身影,一颦一笑,如此清晰而真实。
那不是梦幻。
我在落桂亭坐了很久,直到重新心静下来。
然后我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这个时候,我已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我很快想到,那女子衣饰华贵,且能出现在
碧山,必定是皇族中人——
我猛地停下脚步。
整个人像是陡然下坠,四肢渐渐变得冰凉。
心里却有种啼笑皆非的错愕感觉,我终于意识到,宿命是多么完美地轮转了一圈。
我的确见过那个女子。
既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储帝的书房中,那幅画像上。
她与那画像中的女子是如此相像,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甄慧,我的表妹,东府的公主。
储帝承桓未来的皇妃。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亲。
如云站在院子里,正仔细地从桂树枝头采下桂花,装在布袋里。
我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便叫了她一声:“如云!”
她微微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笑着说:“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我问她:“你在作什么?”
她说:“王妃前几日说起桂花糖。我从来没做过这个,所以想采些桂花,做了试试看
。”
母亲喜欢清静,她跟前只有如云一个服侍。母亲的起居都是如云一手照料,看她整日
忙里忙外,很是辛苦,她自己倒像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我说:“难为你,总是这样周到。”
如云十分认真地回答:“王妃对我的恩情,我侍奉她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她总是这样说,我也不甚清楚母亲到底对她有什么恩情,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她好像
是母亲从街头拣来的。我无意追问,便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
“王爷!”如云轻声叫住我,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按了按,说:“王妃睡着了。”
我点点头,放轻了脚步。
母亲躺在里屋的绣榻上熟睡着,榻前薰著檀香,香烟袅袅地升起来,母亲恬静的面容
便隐在青烟后面,看起来有些飘渺不定。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想我是真的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会做那样的选择。
我想起桂花树下的女子。
便忍不住问自己,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勇气?
母亲微微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嘴角往上勾起,仿佛是一个微笑。
母亲很少笑,即使在她笑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她眼底深处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很喜欢热闹,也很喜欢笑。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就
像春日的阳光一样,那么温暖,那么明媚,没有一丝的阴霾。
我记得那时父亲总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笑颜,仿佛只要那样看着她,几百年几千年便可
以过去。
是从何时起,一切都变得不同?
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父亲也不再那样看着她。
他甚至很怕看见她,但我知道,其实他很想看见她。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他痛苦
不堪。
这种痛苦,至死方休。
我仿佛从父亲形容枯槁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我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一定
也会有和他一样的命运。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不寒而栗的感觉令我清醒,我像是一个刚从悬崖边退回来的人,后怕地望着那个差点
吞噬我的深渊。
我的父亲当初能有那样的勇气,或许是因为他并未预见他的未来。如果生命再来一次
,如果他能够预见他的人生,他是否还会那样做?
我不能确定父亲的想法,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决定。
晚间,进宫去见储帝。
他比两月前又显清减,想必十分辛劳。见到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我却总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刺心,也有几分心虚。
说不到三五句话,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连忙说:“没有什么。”
他想了想,含笑说道:“也难怪你,一路风尘,还没有好好歇息过。这样吧,去见一
见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著吧。”
我微感负疚,便问:“方才储帝不是说有要紧事商议?”
他略为犹豫,随即笑笑,说:“也不在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们明天
再谈。”
说完,便引我同去见天帝。
我们出了东宫。走过错落的宫宇,周遭一如既往地寂静。偶尔遇见几个宫人,全都是
悄无声息,连走路也没有半点声响。偌大的天宫,散发著一种了无生气的阴沉气息。
我向来不喜欢入夜之后的天宫,但今天却感觉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就在这宫中的某个地方。
想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但至少勉强能维持着平静。既然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又何须多伤神?
御花园中,只有阅清阁一处灯火。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虽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满的
秋月,映着池水,显得清幽无伦。
远远望见窗畔,天帝的身影,连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静思该奏对的话。
门口的宫人向里传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我正一正容,随储帝趋前——
却在粹不及防之间,又看见了她。
其实我早已经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又住在宫中,往后免不了时常会遇见。却没有想
到,是这么快的事情。
还来不及准备好,就这样又见面了。
默默地对视一眼,日间的情景宛若游鱼般晃过,可是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心照不宣
地,就像谁也不认识谁。
储帝笑道:“你们还未见过吧?”便为我们引见。
我笑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储帝诧异地看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储帝哑然失笑:“竟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我看看她,淡淡地一笑,“是挺巧的。”
“可不是?”天帝忽然插口,“真巧!”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注视著甄慧,目光出奇地柔和慈爱。
我上前给他行礼。他转回来看着我,眼神便又变得冷静起来。
坐定之后,我将鹿州平乱的经过述说一遍。其实这些事情我在信中早已说过,只是还
有些细节,需要解释一番。
谈论完,天帝和储帝都默然不语,各自沉吟。
我看见甄慧在一旁悄悄地望着我,却在我也望向她的刹那,迅速地转开了目光。
我不由呆了呆。
忽然听见天帝在问:“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士?”
我一惊。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可天帝为何会特意提起?我狐疑地抬眼
,我的祖父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只好说:“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
孙儿很多忙。”
天帝又问:“他是鹿州有名的智者,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我说:“他在鹿州得罪了人,避到了北荒。”
天帝笑了,“原来如此!”顿了顿,他仿佛随口又说:“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可
以扬眉吐气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看着我,脸上笑容依旧,然而我觉察他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然后他转向甄慧,“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她好像很紧张,她问:“在哪里?”
天帝指着我说:“就是他。”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天帝对我说:“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我心中一动,躬身领命。
宫人将箫奉上,我便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她说:“白王定吧。”
我抬起头,窗外清辉流泻,我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天帝拊掌叫好,他看着储帝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
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储帝神情淡然,微笑道:“正好,我也可一饱耳福。”
我默然片刻,不再迟疑。
箫声一起,琴音立刻相随,分毫不差。
我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万不能在此时忘情。然而乐音之中,我的理智迅速远去。我
仿佛与尘世暂别,然后缓步移向夜空。在天外,我终于能与生命的另一部分契合。
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感觉,那一刻,我的生命完满无缺。
我不由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悠长叹息。
只可惜,这完满只在瞬间。
曲声终了,我与她目光胶着,彼此的心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理智也在同时回归。
我看见她毅然决然地转开脸,迟疑片刻之后,她终于将目光投向储帝。
一霎时,我心痛如割。
嫉恨,像毒蛇一样,用它们尖锐的牙齿疯狂噬咬着我的心。
我本以为我可以平静面对,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也许,是我太高估了自己。在这件
事上,我原本就身不由己。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吐了又吐,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可这些都微不足道。我只是希望在酩酊大醉的
时候,我能够摆脱心中那个纠缠不清的身影。
我如此渴望,却又必须放弃的人。
然而,当我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周遭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却惟有那个身影,比任何
时候都要清晰。
为什么呢?
我生平第一次怨天尤人,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
恍惚间,我仿佛看着她问。
她注视我良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凝视她沉静的脸,我喃喃地问她:“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平静?在你这样折磨我之后
!”
“你醉了。”
她的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脸,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汗珠。
我捉住她的手,猛地将她带入我怀中。
她惊叫着,在我怀中用力挣扎。
我将她压在我的身下,我看着她美丽而惊惶的脸,我看见她眼底的恐惧,我有些不忍
心。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
我狂乱地吻她、撕扯她的衣裳。
她已经放弃了挣扎,在我身下无助地颤抖,我感觉冰凉的水珠从她脸上淌下来。
我停下来,然后我说:“我知道你不属于我,明天我一定会放你走。可是今晚,你别
走,留下来陪我。只有今晚。明天……明天我一定……”
我说不下去。
我抱住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我颤抖地抚摸着她,只有今晚她是属于我的。
只有今晚。
莫明的恨意蓦然而至,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摧残她。我听见她在我身下痛呼落泪,快感
和剧痛同时涌上心头,然而我却无法停止。仿佛只有这种办法,能让我暂时解脱。
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她绝望的眼神。
我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过了好久,我才渐渐回忆起昨夜的情景,然而那些事若真若幻,模糊不清。
我的枕边,残留着女子淡淡的脂粉香气,让我明白,那不完全是梦。
可那是谁呢?
内侍们进来替我穿戴。我看见黎顺时不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便把他叫到一边
,问他:“昨夜谁在我房中?”
黎顺小心翼翼地瞟我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昨夜王爷醉得很厉害……”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她是谁?”
黎顺小声说:“是如云。”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到我房里来?”
黎顺说:“是王妃知道王爷喝醉了,所以叫她过来看看的。”
“她回去了?”
黎顺点点头:“是,一早就回到王妃那边去了。”
我吃力地用手揉着太阳穴。我深知母亲对如云有着几近母女般的疼爱,她若知道了这
件事,会怎样呢?想了好一会,我吩咐黎顺:“去看看我娘起来了没有?”
其实我知道,母亲总是习惯早起。
我走进她屋子的时候,她独自坐在窗边。
觉察到我进来,她回头瞥我一眼,便又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
我明白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我走到她身边,跪下来,说:“娘,是我错了。”
可是她恍若未闻。
我又说:“娘,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她的。”
母亲回过头看看我,淡淡地说:“你拿什么补偿给她呢?你以为她想要的,你能够给
得了她么?”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她的语气却让我有些惊惶。
我说:“娘,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好了,不要憋在心里,那样很难过的。”
这是我小时候常用的办法,每当我惹她生气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说,然后她就会拍拍
我的头,忍不住地笑了。
果然,母亲微笑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正像是我小的时候她经常作的那样。
然而她眼底却有一抹淡淡的无奈和悲哀,她看着我,说:“傻孩子,憋得心里难过的
人,是你自己吧?”
(六)
本想称病不朝,但犹豫良久,还是强打起精神入宫。
储帝正在等我。一见我去,便引我到书房,摒人密谈。
他问:“你还记得你初到帝都的那一年,向我针砭时弊,说的那些话吗?”
头疼得很厉害,我吃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说:“臣弟当然记得。”
他看着我,眼中隐隐闪著兴奋的光芒,“这件事我久已想做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
现在应该是时候开始了。”
我愣了愣,然后问:“此事非同小可,储帝打算如何着手?”
他胸有成竹,看来确实已经想过很多遍。他说:“我要放天界的凡奴都回去下界,然
后撤换下界各州的督抚,让凡界由凡人自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看我一眼,问:“你不赞同吗?”
我说:“那倒不是。只是臣弟以为,此事恐怕很难。”
储帝笑了笑,“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到。可是,只要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希
望,我总想要试试。”
我又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才说:“那么祖皇的意思呢?”
“祖皇已经答应了。”
是答应了,还是不置可否呢?我不由疑惑,但我没有说什么。
储帝正视我,神情殷切,“子晟,我需要你帮我!”
我犹豫不决。未来的困难无法估量,还有,如果失败了会如何呢?储帝看起来好像根
本未曾考虑过。可我知道,其实他很清楚后果,只是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有一种我所不能
理解的执著。
“子晟!”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只要我们同舟共济!”
我也凝视着他。
他的神情真诚而坦然。
胡山曾经对我说过:“你注定孤单一个人。”
我也已渐渐将孤单当作了天经地义。
可是,我听见他说:“只要我们同舟共济!”我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起来如同另一个人在
说:“臣弟必当竭尽全力。”
我将经过告诉给胡山。他一语不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忽然不认得我了
似的。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样冲动易感的举动,实在不像是我的为人。
然而更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后悔。
我说:“储帝也没有说错,这件事,并非完全不可为。”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胡山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掩藏极深的些许失望。
好久,我以为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谁知他却淡然一笑,“那倒也是。”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王爷当时,为何没有想要劝阻储帝呢?”
我怔了一怔,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劝阻他呢?
胡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突然有种无法掩饰秘密
的恼怒,我怫然不悦地说:“因为他不可能被我说服。”
胡山若无其事地笑笑,“其实这样也好。”
我诧异地看看他。
胡山别有深意地说:“王爷近来似乎有些消沉,正好找些事情来做。”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转眼,桂花已经谢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会落满一层黄叶,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
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树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如今,我时常可以见到她。
我的祖父对甄慧的宠爱异乎寻常。她经常陪天帝下棋,现在我去面见天帝的时候,几
乎每次都能看见她,坐在天帝对面的位置上。
我尽量避免看她,虽然即使我没有在看着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
妙,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我们从未交谈过。
她总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垂首不语,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时常偷偷地看我,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一掠而过的
目光,每次她这样飞快扫过,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起先,这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近来我已经变得平静,也可能是麻木,虽然我很清楚,这依旧不过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储帝颁下诏书,命凡人自治。
朝野哗然。
在这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举措,甚至可能违背储帝的意愿。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们对新政,或许不甚在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却十分
敏感。即使他们不赞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为他们带来富贵升迁的机会,同样也可以拉拢
到他们的支持。
所以,尽管反对者迅速汇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旧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我知道,这平衡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如果此时有只手,从对面推上一把,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削弱对方的力量。然而当我想要这样做的
时候,却又一次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储帝。
所以我只能尽力维持着现有的平衡。
但我无从预料,这平衡将在何时,倾向何方。
帝懋四十年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到来。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预感到风雨将临。忧虑的情绪在帝都蔓延。有时我看见甄慧,从
她眼底我窥见了一丝哀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聪明的女子,也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早
地,就已经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
金王望向储帝时,眼中的刻毒,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知道他现在是那股反对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于再做掩饰,公然指责储帝的新
政。朱王和栗王也渐渐倒向那一边。但这些我都并不担心。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打破平衡。
储帝依旧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显得越来越明显。有
时我看着他一脸的平和,就仿佛看着暗潮汹涌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动的小岛。
然而,上空已经阴云密布,当暴雨来临,巨浪随时能将他淹没。
我想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王爷自己,又可曾打算过?”胡山这样问我。
我无言以对。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从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见了未来。我一直
很想问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有了预感。
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窗口望见
瘠弱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着雪光,天地间呈现一种极淡的蓝色。
宫中内侍来报,天帝传召。
我踏着积雪入宫。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火光在雪后的宫中,显得有些诡异。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著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
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
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嬴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
,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了?”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嬴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
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
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嬴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嬴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
要嬴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嬴?”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
”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点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
,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
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著帝都热闹依旧的
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
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
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
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
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
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
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
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
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
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淌这
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
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
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
,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
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粹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
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著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
,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
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阅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
,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著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
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
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
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
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
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随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飞鸟掠过,我们一
起望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只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尘埃落定。
然后他转回来看着我:“子晟。”
我等候着。
天帝的眼神冷静而高远,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是当我真的听到的时候,我还是
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可是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离去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
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哀。
她是否会感到些许失望呢?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在王府后园,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过来陪我坐了一阵。他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壶酒,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壶酒
。我们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壶酒便喝干了。
我将酒壶丢进旁边的水池里,然后对他说:“明天,先生帮我拟一个称病的奏折吧。
”
他说:“好。”
便又不说话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流云飘过,月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愿,胡山曾经问我:“公子可想过
留在这里?”
我问他:“先生那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说:“胡某不是神仙。只不过胡某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得到所有的东西
,总得要放弃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说,“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经入睡。
一直坚持陪在我身边的黎顺,也不知在何时,靠着回廊的栏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
园后靠花墙处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后脱掉了袍服。夜寒很重,凉风袭来,我
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从水桶中注视著自己苍白如月色的脸,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提起水
桶从头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里,我失手丢掉水桶,伏在井栏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终于渐渐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转回身的时候,吃惊地望见我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风吹起她的发丝,流露出生机,否则,我
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美丽的身影。
我朝她走过去,“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母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悲伤。
我听见她喃喃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惊惶地说:“娘,你为何这样说?这根本与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怀里。水珠不断地从我发梢滚落,淌满了
我整张脸。也许,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根本不
曾遇见过我,如果你没有娶我,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抬起头,惊骇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底,渐渐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