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子晟(完)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1 16:30:33
(七)
  日暮西下,残阳斜照,暗红的霞光映着后园池水中随风摇曳的荷花,空中飘荡著荷叶
淡淡的清香。我与胡山坐在荷塘边的石亭中,把盏清谈。
  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北荒时候的悠闲日子,每日里闭门府中,下棋闲聊。朝中的嘈
杂纷乱,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春天里我大病一场,听说我曾昏睡了两天两夜,但不久便开始康复。
  听太医提起,甄慧也病倒了。
  我想起她眼中深切的悲伤,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聪慧敏感,对她来说,也许并非一
件好事。
  等我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
  有个凡人登上了天梯。
  那几天,帝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离奇怪异的传闻,白王府的下人们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
莫明的惊骇和兴奋神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胡山相视无语,彼此心照不宣。
  其实这和二月里被我压掉的案子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更加声势浩大些而已。
  朝局陡然间变得混乱无比,但我看见一条清晰的脉络贯穿始终,这也不过是其中按部
就班的一步。
  我们很少谈论朝中的事情,只是静心等待。
  胡山问我:“王爷觉得那一天会在何时?”
  我说:“想来总在夏秋之间。”
  胡山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想。”
  
  七月廿五姤女祭。
  传说这位名叫姤的女子,为了救自己的夫婿和儿子,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海眼。我
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位女子,不过每逢这个日子,天下的女子都要为自己的家
人祈福。
  母亲也在院中设了香案,向天祝祷。
  她的神情虔诚而专注,我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不知她在祈祷什么?
  时近夏末,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穿过枝桠,随着树影摇动,有些晃眼。温热的风吹过
,我忽然觉得鼻端拂过一缕若隐若现的桂香。抬头四顾,果然在枝头寻见零星的几点小黄
花。
  又是一年。
  一些熟悉的景象从记忆中浮现,清晰有如昨天。
  我呆立了一会,转身悄悄地走出了母亲的院子。
  胡山正望着荷池沉思,见我去了,便说:“今天是姤女祭,王妃也在祝祷吧?”
  我随口应道:“是啊。也不知是何人定下这个日子,真是有趣的习俗。”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王爷不知道?这是已故天后定下的。”
  我怔了一会,“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自古就有的。”
  胡山说:“姤女的传说是自古就有,祝祷的习俗却是由天后定下的。”
  我忍不住问:“真的有这么一个姤女吗?”
  胡山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笑了,“是没什么关系。”
  胡山脸上又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女子都
愿意为家人祝祷,所以这个习俗很快就天经地义得像是自古就有。天后真是位聪明的女子
。”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听说如今那位甄慧公主,也是一位十分聪明的女
子。”
  我心中一动,半晌不语。
  这个时候,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张皇失措中,踢碎了路边的一只花盆。
  黎顺阴沉着脸跑过去,想要训斥他,那小厮便跟他辩解了些什么。
  我看见黎顺的脸色也在陡然间变得和他一样张皇失措。他转身跑回来,用一种难以置
信的语气说:“天帝刚刚降旨,向下界降下大洪水!”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黎顺又重复了一遍:“天帝动用神器,降下了洪水。”
  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才发觉失手碰翻了手边的茶盏。
  回头看胡山,见他一贯从容自若的脸上,也显出了惊愕莫明的神情。
  我的祖父,他到底要干什么?
  听说他对朝臣们解释说,凡界自理之后,已经糜乱不堪,而且不再礼敬天界,所以要
降下这样的惩戒,以显示天威。
  这是很堂皇的理由,可是我想,没有几个人会相信那是全部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就好像那根原本清晰的脉络,突然间转了个向,让人摸不
清头脑。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终不得要领。
  胡山的神情却已平静如常。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明白,可是当我问他时,他却不肯直接
回答我。
  他只是反问:“王爷觉得,天帝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祖父么?我怔怔地想了很久。他很年轻就做了天帝,文韬武略、英明不凡,他治
理下的天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我从来不怀疑,他是一位好天帝。可是他是怎样一
个人?
  胡山笑了笑,说:“也难怪王爷,因为王爷小时候并不在天帝身边。可是储帝应该不
一样吧,他是天帝一手抚养大的。”
  他仰头望了望天,“要下雨了——人心不可测,是不是就像这天气?可是仔细想一想
,总是先有风再有雨,只是有时候,看不清风从何处来罢了。”
  我也仰起头,一片黑色的雨云从南方慢慢飘移过来,我便也笑笑,说:“可不是。”
  我想我已经窥见了天帝似乎不可理喻的举动背后,掩藏的原因。
  那其实不过就是他冷静外表下,掩藏的感情。
  此刻想起来,天帝已经老了,真的很老了。
  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是也有些事情看得更
重了吧?我想他也许是发现,自己终究不若想像中的铁石心肠,所以,他终于还是为自己
和他的孙儿留下一条退路。他一定是希望洪水能够冲去储帝给天人带来的所有怨气,一切
就可以回复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只要储帝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我相信,我的祖父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储帝,他一定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件
事上,储帝绝不会退让。他这样做,其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也可能,其实他原本就没有真的想要改变什么。
  即使他也是一个疼爱孙儿的老人,但他终究还是天帝。这一点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
改变。
    
  帝懋四十一年的深秋来临得格外早。才九月初,便已寒风四起,黄叶漫天。
  我清楚地记得正是那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当我打开房门,惊讶地看见胡山站在门外。
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神情。
  他说:“昨夜储帝盗走了息壤,离开帝都去了下界。”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低垂着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低声说道:“王爷该回朝了。”
  
  又踏上久违的乾安殿。
  清冷的秋风,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台。我驻足回望,仿佛又看见殿台一角,那个瘦削的
身影。他的衣袂随风拂动,他的神情飘然世外。
  我记得那个春日的早晨,我们在这里遥遥相望,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忽然有种感觉,那也许就是我们在天界所见的最后一面。
  天帝以雷厉风行之势,罢黜了朝中大批储帝一系的官员。我想这件事他大概筹划已久
,只不过迟了两个月才做而已。
  不久,青王全家被放逐。
  他被禁军押解离开帝都时,我的车驾碰巧与他们的队伍擦身而过。穿过车窗,我漠然
地望着他如秋日枯叶般颓败的面容。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而神情茫然,就像是已经不
认得我了。
  我心静如止水,既不感到难过,也没有任何快意。
  他只是又一个帝都的过客,除了他的血统,他原本就没有任何在帝都生存的本事。也
许,天帝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放逐。
  我想,其实天帝是想保护他吧。
  寒风骤起,天色阴沉,我看见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我将手伸出车窗外,冰冷的
一粒落在掌心,我惊讶地发现,那竟是雪霰。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才入十月,仿佛冬天
便已提前降临。
  然而这场雪却始终没有下,一连几日乌云密布,天空阴郁如人们的心情。
  都知道,快到完结的时候了。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到了这个地步,也许真的不如
早些结束。
  望日,宫中来人,说是如妃传召。
  我微感讶异。天后故世之后,如妃掌管后宫,然而除了年节行礼,我和她从没有往来
。她怎么会忽然想要见我?
  我随来人入宫。
  景和宫外,两三只乌鸦立在树叶凋零的枝桠间,风撼动枝桠,它们便“呱呱”怪叫着
飞起,迅即消失在阴暗如墨色的天空中。我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想,为何还不下
雪?
  如妃寒暄良久,东拉西扯地说著毫无意义的话。
  我耐心等待。
  终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娘好吗?”
  我躬身回答:“有劳娘娘挂念,她很好。”
  她便很高兴似的说:“那太好了。我还从未见过你娘,不如让她进宫来住些日子,也
好陪我说说话。”
  笑容像面具一样悬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中难以掩饰的不自然。
  原来如此。
  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催促道:“去接你娘进宫来吧。”
  我慢慢地垂下头,回答:“是。”声音平静有如麻木。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也许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为难。进宫的路上,
她一语不发,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问她在想什么?但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开口。
  月末,天帝下诏,命我征讨储帝。
  十一月初六,我率八万天军离开天界。
  天帝亲自出城相送,他满斟一碗酒,递到我手里。
  我一饮而尽。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看见他眼里的期待,我知道,其实他是想说,他等我将承桓带回来。
  我想起饯行宴上,甄慧望向我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同样的期待。
  他们似乎都相信,我此行定能将储帝带回来。
  五色旌旗,绵延十数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透出一种不祥的阴郁。天空终于开始飘起
雪花,我抬头看了看,雪花落进我的眼里。我闭上眼睛,感觉寒意漫遍了全身。
  我清楚地预感到,储帝不会再回到帝都。
     
  初九,大军汇集昆仑丘,然后向东进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凡界的景象,我想军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我不知道,在洪
水之前,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一片繁华,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息壤阻止
了洪水,却无法改变洪水过后的凄凉。来到凡界的头两天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凡人。到
处是洪水残留下的痕迹,我时常看见路边枯死的树木,树皮已经被人剥得干干净净。
  三天后,我们见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庄。
  一群形容枯槁的农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衣不蔽体
,冻裂的腿脚不断渗出血水。我看见他们眼中深深的敌意,比天气更加寒冷。
  我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
  我停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回报:“是个小孩子,在树上丢石头,砸伤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过来,受伤的小卒捂著流血的额头站在一边瞪着他,他惊惶失措的
母亲跟在后面。
  她跪在我的马前,她将孩子也强按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著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孩子才六七岁,身上只披了一块破布,因为太瘦,头大得可怖,手里还紧紧攥著一把
小石子。他紧张地看着我们,他的母亲使劲按他的头,要他赔罪。他低下了头,可是立刻
又弹了起来。
  他诧异地看着他的母亲,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他们是坏人呀,他们是来发
洪水的!”
  我默然不语地看着那孩子。他的母亲浑身颤抖,她哭泣著,嘴里喃喃不已,也许是在
哀求我们放过她的孩子。
  统领迟疑着问我:“怎么处置?”
  我说:“算了吧,一个小孩子而已。”
  说完,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厌倦,只想早些离开这里,返回天界。于是我下令全
军加快了行程。
  路过蓬山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队凡人义军,之后我们又遇上过几队。他们其实全都
是农人,衣衫破陋,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然而他们仍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就像是存心来
送死。战斗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稍事清理,我们便继续行程。焚烧尸体的浓烟随风四散
,方圆十数里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味道。我有种预感,此行也许不若想像中那样顺利

  廿四日我们得到确报,储帝在羽山附近。两天后的黄昏,我们在苍山安营,这里距离
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
  亲兵来通报,说有个自称义军首领的人,从羽山赶来见我。
  我想了想,便命他进来。
  片刻,一个白衣文士进了我的帐中。他面貌清朗,气度沉着,虽然一路风尘,但看起
来依然很整洁。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风。”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有名的贤者,在凡界民众中很有威信。
  我请他坐下,然后问他:“杜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杜风说:“我来告诉王爷,羽山现有义军十万。”
  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先生莫非还想以此要挟?”
  杜风也淡淡一笑,“义军虽非天军的对手,不过却不畏死,也能叫天军损失惨重。”
  我看着他,我说:“那你还孤身来此,不怕我杀了你?”
  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爷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义军群情激愤,更加不可收拾
。并非在下狂妄,如今义军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
  他语气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并非夸大其词。
  我说:“听你的口气,莫非还有办法避免一战?”
  他缓缓点头,“正是。就看王爷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沉吟片刻,回答说:“直说无妨。”
  “办法简单得很,”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请王爷留下储帝和息壤。”
  我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
  他忽然变得神情复杂,默然片刻,反问:“为何不可能?”
  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风慢慢地说:“储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灵,便会认他为主人。只要储帝还留
在凡界,天界便无法收回全部的息壤……”
  我打断他:“你想让储帝死?”
  他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良久,他轻轻叹息:“并非我想让储帝死,是储帝自
己想要这样做。他的为人,王爷很清楚,为了留息壤在凡界,为了保生灵不受涂炭,他一
定会这样做的。不过——”
  他忽然语气一转,看着我说:“如果王爷劝说储帝,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我问他:“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想劝我任由储帝
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还是想让我去劝说储帝不要死?”
  他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他,了然地笑了,我说:“其实你心里,是想让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担
,所以想把事情推给我。”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说:“王爷也许是没有说错。不过王爷心里,只怕也
是希望储帝死的吧?”
  我愣住了。
  我希望储帝死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可是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想要
反驳的意思。
  良久,我轻叹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
  杜风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出帐,我说:“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识。”
  他微微一笑,说:“我也很佩服王爷。”
  我又说:“他日有机会,必当请先生把盏长谈。”
  杜风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过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说罢,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已经沉落山边,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红。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问他:“先生想必都听到了。先生的
意思呢?”
  胡山说:“旁人不会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如果让储帝死,只怕将来回到帝都会很难
自处。所以王爷实在是不应该让储帝死。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默默地注视我许久,叹息著转身离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于我自己
明了我将做出的选择。
  天色渐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着星空,在心中反复自问,我是不是真
的希望储帝死呢?
    
  次日黄昏,我们到达羽山。
  如血的残阳下,我又见到了储帝清瘦的身影。
  那时凡人义军,站满了羽山每一寸土地。他们神情阴冷肃穆,眼中有一种任何人都不
敢小瞧的坚定,那一刻,晚霞映着羽山,我觉得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令绵延招展的五色
旌旗,也显得黯然失色。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股暗流在他们中间涌动,仿佛随时会冲
出来,吞噬一切。
  储帝便像其中唯一宁静的岛屿。
  他衣袂随风轻扬,看起来恍若飘然世外。在一片剑拔弩张之中,依然平和淡漠得有如
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
  亲兵过来请命:“王爷,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便抬手打断他。
  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我想其余的人很快也都明白了。
  储帝策马前行。
  十几万人的山谷,突然静了下来,就仿佛那么多人在一瞬间全都消失无踪。
  只剩下那一个正在前行的人。
  “哒哒”的马蹄声,仿佛从人的心头踏过。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就像注视著西沉的日暮。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不论我是否真
的希望他死,我都不会阻止他。
  他在两军的中间,勒住了马。
  对面山坡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储帝,回来呀!”
  于是很多人便一起喊:“储帝,回来呀!”
  天军的阵营里,也有人喊:“储帝,到这边来呀!”
  山谷里,喊叫声乱成了一片。
  我依然沉默地望着他,他也那样望着我。似乎有种时光倒流般的恍惚,然而那一刻,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起。那时周遭的纷乱嘈杂渐渐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忽然,他微微一笑。
  我便也微微一笑。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山谷里便顿时又静了下来。
  他冲我喊道:“子晟,善待天下百姓!”
  然后,有剑光一闪。
  血红的残阳下,划出那样美丽的一道弧线。
  一大群鸟雀忽然惊飞,扑啦啦的振翅声响彻山谷,若白若灰的羽毛如雪花飘落,天色
仿佛在陡然间暗了下来。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
  只有山谷中间,孤零零的一匹马,无助地在它的主人身边绕来绕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跳下马,朝着他走去。
  没有人阻止我。
  我想他们都根本没有看到我,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血将他身边的一大片土地染成了暗红,然而他安详有如睡着。我
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也许死亡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上一件可怕的事。
  我跪倒在他面前。
  整个山谷中所有的人,无论天人还是凡人,在那一刻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地。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的君王,甚至连我自己也曾经这样想。然而此时
此地,我们却以无比的虔诚,一起叩拜我们心目中的君王。
(八)
  十二月初二,储帝下葬羽山。
  我向天帝奏请,将他就地安葬,天帝应允了。我说明的理由,是凡界的百姓不肯让他
的灵柩离去,可是我想,他必定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无关紧要。
  天很冷,细雨绵绵,间夹着零星雪花。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赶来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却了原来的面貌,无
论望向何处,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满悲伤的脸。
  有很多人在流泪,可是并没有人哭出声来。我看见有人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把脸都涨
红了。我想他们也许是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储帝吧。
  然而我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眼中始终一片干涩。
  他们将他放入土穴,然后填上黄土。
  他的墓地不像别人那样有隆起的坟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来临,那里就
会长满青草,那时也许就无人知道他沉睡在何处。既然留在这里是他的愿望,那就不要让
人再打扰他。有清风绿树、鸟雀山兽,还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边平静地生活,想必
他不会寂寞。
  盖上最后一捧土,压抑已久的悲声陡然爆发。
  那样的悲声,仿佛撼动群山,惊颤大地,震裂苍天。
  我沉默地转身,从哭泣的人群中,悄悄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盘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后的脱力。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却不知道,他也在支撑着我。
  当大树倒下,我身体某处,也有什么在同时轰然倒塌。
  我回到军中,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后的事务,然后离开这里。
  数日后,天帝诏告天下,册封我为西方天帝。
  东方的甄氏、南方的萧氏,数百年前与我姬氏皇朝争夺天下失利,只得偏安东帝、南
帝之位。自那之后,从未再有过一方天帝。西帝的尊荣,便与储帝无异。
  但他毕竟不肯封我储帝。
  我由这出乎意料的封号上,感觉到了隐隐的责难。胡山说的话果然不错。
  可是这样也好,当人们提起储帝,便依旧是长眠羽山的承桓。
  腊月中,我终于又回到帝都。
  我们是凯旋之师,然而一股难以掩饰的哀伤,却弥漫在军中。
  帝都的街市热闹依旧,路边已为新年扎起了彩坊。我们从街道上走过,我看见两旁人
们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觉一片悲凉。
  天帝比我离开帝都时苍老了许多。他问了我很多话,却一句也不曾提到储帝。
  我由他冷静如常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
  于是我了然,原来他有与我同样的感受。
  或许,还要深切得多。
  离开乾安殿,我往后宫去见我的母亲。
  在景和宫门前,我望见甄慧远远地走过。她还是那样美丽,步态优雅,不动纤尘。
  她不曾看见我。
  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见了她脸上深切的悲伤,于是我便愣在那里,直到她离开我的视
线。
  三天后,在乾安殿补行了册立西帝的大典。
  同一天,我的母亲终于也得到了迟了二十三年的册封。
  结果,她被封为皇妃,并非因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为她所生的人。不过我想,母亲
她并不在意,连同有没有这个册封,她也根本不在意。
  奇怪的是,我心里也没有多少喜悦。我想起当初我来到帝都的时候,曾有过誓愿,一
定要让我的母亲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为现实,我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
  回府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大雪。
  街市上很冷清,路边屋簷下有个小乞丐蜷缩著身子躺在那里。
  我看见他通红的脚趾从布鞋的破洞里伸出来,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
  我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命令侍从停下马车。
  我朝那孩子走过去,他闭着眼睛躺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可是我却忽然不知所措,
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还是那孩子自己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公子,你
愿意赏我一文钱么?”
  我笑了笑,说:“可以。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孩子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我想要馒头,很热的馒头!”
  我怔了一会。
  孩子紧张地看我:“不行么?”
  我说:“当然行。”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孩子身上,吩咐侍从给他钱和馒头,然后转身回了车上。
  黎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一定很惊讶。
  我以前从来未做过这种事,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做。
  我不是储帝承桓,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这世上只有过一个承桓。
  如今,他已不在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长,直到来年二月,积雪仍未融尽。
  然而春意洋溢在白府中人的脸上。
  他们都在忙着筹备我与甄慧的婚事。
  有一天,我在廊下偶然听见两个丫鬟闲谈。
  一个说:“慧公主可真是一身富贵,天生就是要做天后的。”
  另一个说:“除了她,还有谁配呢?我早觉得,她跟我们王爷真是般配,比跟先前储
帝般配多了。”
  那个又说:“可不是,我也早就这么觉得啦。”
  我懒得再听,轻咳一声走了出来。看着她们两个惊惶失措的脸,我默然良久,还是挥
挥手让她们走了。
  天帝宣布这桩喜事的时候,离储帝死去刚刚一个月。可是没有人感到意外,好像这是
顺理成章的。也许,当储帝死去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已经预见到了。
  储帝失去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有些难以释怀。有时我告诉自己,这是两码事,我与甄慧的事,
跟储帝无关。可是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我对她的感情与储帝无关,可是如果储
帝没有死去,我绝不可能得到她。
  即使储帝死去了,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她。
  想起她脸上的悲伤,我便觉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我告诉母亲,我将要娶亲的时候,母亲说:“她不属于你,就算你娶了她,她还是不
属于你。”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说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我呆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想。我
不甘心地说:“娘,你都还没听我说娶的是谁。”
  母亲奇怪地看看我,说:“不就是甄家那个姑娘么?”
  我勉强笑了笑,“原来娘已经听人说了。”
  “傻孩子,”母亲笑了,她近来很喜欢这样叫我,“这还用听人说?”
  我不做声,那种隐隐的感觉又来了,可是为什么呢?只因为她曾与储帝有过婚约?可
是我知道她对储帝并无情意,她看着储帝的眼神总是困惑的。
  母亲看看我,问:“你在想她?”
  我有些窘,便想摇头,但一转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是。”
  母亲说:“我在宫里见过她了,她看起来真是很聪明。”
  停了停,她又说:“要是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我一惊,母亲的神情却很平静。她含笑看着我,“所以你也不用难过,像她那样一个
女子,不会属于任何人的,她属于她自己。”
  我怔了许久,是这样么?
  过后不久,我在宫中遇见她。那时她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我身后叫:“子晟。”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立刻就听见了。
  我从没有听过她叫我,因为我们几乎从没有说过话。我听见她叫储帝“承桓哥哥”,
总是觉得异样。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储帝。有时我忍不住想,不知她会怎样叫我?
  现在我知道了,她叫我的名字:“子晟。”
  我回过身,看着她。
  她问:“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神情在她眼里闪动,我不由想起桂树下的初遇,那女子不曾有过
这样冷冽的眼神。
  我说:“是。”
  她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我说:“是。”
  “那么,承桓自尽,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她说得很慢,她的脸苍白得透明,几近绝望的悲伤,从她眼底流淌出来,我以前从不
知道,一个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伤。
  尖锐的刺痛,变成了脔割般的剧痛。
  我想我也许不该说实话,可我知道她其实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就如同我也知道,她的
悲伤并不是为了储帝。
  沉默了很久,我说:“是。”
  她不说话,忽然微微笑笑,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许那不是失去,其实我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她。
  母亲说的对,她不属于我,她不属于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转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费劲心力却变成了这样一个鹬蚌相争的结果,听说他私下里对天
帝也颇有怨怼之言。
  看来朝中迟早还有一场风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对手。”
  胡山说:“他自然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的对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头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储承桓。”
  胡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数月来深藏他眼底的忧虑,已烟消云散,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颓累毕竟
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旧挥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
会走这条路。
  原因简单至极,只不过因为我想走这条路。
     
  天气仿佛在转眼间变暖,冰雪刚刚消融,已然桃李争妍。廊下牡丹盛开,灼灼深红,
在春日清澈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如血色般的光华,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宾客已经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还热闹非凡,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可怖。
  侍从们聚在回廊的另一端,远远地观望着我,神情紧张。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华至极,天帝或许是想用这一场喜事,扫去数月来笼罩在人们心
中的阴霾。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除了甄慧。
  也许,还有我。
  在她进门的瞬间,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喜帕蒙住了她的脸,可是我感到她异
样的冷静,我看着她走过欢笑的人群,就如同穿过欢笑的一叶孤舟。
  去年冬天相遇的情景,清晰有如昨天。我知道来到我身边的已只是一个躯壳,但我想
不到她竟决绝到如此地步。
  她剪断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维系,狠而不留余地。
  临去时她最后一次回眸,从她的眼神里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个时
候,我却惊异地发现我的麻木,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心里全无任何感觉。
  只是,我感到有什么,分明已离我远去,在我身体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侍从,备车进宫。
  天帝已经得到了奏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盛怒之后的疲倦。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
  我说:“既然她想要如此,那就恳请祖皇依从她自己的意思吧。”
  天帝凝视我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好吧。”
  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一大群内侍宫女跟在他身后,然而我却忽然觉得,他踯躅的身影,看起来那样孤单。
  看着他,我便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刹那间,我只觉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溃,排山倒海的痛楚汹涌而来,将我从头至踵
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我变得非常忙碌。
  我并不介意劳累,繁忙可以使我暂时忘掉很多事情。
  时光终将抚平一切。
  初夏来临的时候,我回想往事,已不再像当初那样痛彻心肺。
  母亲从未向我提过甄慧,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曾娶过一个妻子。这令我稍感宽慰,因
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她近来话很少。常常从早到晚地坐在院中那棵老树底下,如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
我常听见如云说笑的声音,却极少听到母亲回答。
  我尽可能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她,尽管我发觉她好像并不在意。她越来越多地沉浸在
自己的迷思当中,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觉察谁在她的身边。
  六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去看她。
  她仍坐在院中,人倚在籐椅上,脸向着夜空。
  顺着她的视线,是一轮淡金色的圆月。然而我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母亲的思绪,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偶尔的错觉,好像她的人也在渐渐流逝,远去向一个
凡尘之外的地方。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我只希望这一天迟些到来。即使她留在尘世中的,只
是一个躯壳,也让我感觉难言的满足。
  母亲好像忽然回过神,她转脸看着我,问:“你来了?甄慧呢?为什么我很久都没有
看见她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就是在天帝的面前,我也不会这样惶恐,我真的不敢看她的眼
睛。
  母亲若有所思:“她是不是离开你,走了?”
  我无言以对。
  母亲笑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然后她又拍拍我的头说:“她比你聪明。”
  我苦笑:“也许是吧。”
  母亲摇摇头,她凝视我良久,然后叹口气:“不,不是,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她舍
得,你舍不得。”
  我怔了怔。
  母亲总能看到我心底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
  只是看到了又怎样呢?只要我还是我,我就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母亲不再说什么。她又像方才那样,仰脸向着天空,只是阖上了眼睛。
  蟾光辉映,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晶莹。
  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美得更加异乎寻常。那样安详的神态,就像不再呼吸于尘世
的仙子。
  我的心跳蓦地停止了一下。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我的母亲一生有许多出人意表的行为,连死亡都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这样突如其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悲伤。
  侍女们将她抬进屋里,为她擦洗穿戴。
  我绕着那棵寂寞的老树,在月光下的庭院中踱步。
  我想起曾经的某一天,胡山预言般的论断。
  “你注定孤单。”
  现在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我想,在地下,母亲或能找回她的缺失,她的灵魂终能归于完整。
  但我呢?
  我缺失的空虚,用什么才能填补?
  我茫然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心知这世间无人能回答我。
  下篇 子晟 完
天舞 之 失落帝都的记忆
<完>
作者: aukiyap   2006-03-21 18:06:00
好厉害的文笔!真的很好看...我的心被你撼动了!(泪)
作者: inkfish (小七)   2006-03-21 19:59:00
好好看呀...好悲伤
作者: devilclover (芷沄)   2006-03-21 21:35:00
我真的很讨厌这家伙...>"<
作者: bloodfisher (妄想敲打意志)   2006-03-23 00:23:00
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
作者: kirsteen   2006-03-23 15:51:00
无情最是帝王家阿~~
作者: Effie1027 (林爱飞)   2006-03-25 14:10:00
我也讨厌这家伙= = 不过他真的很可悲...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1 09:34:00
push...
作者: nonmoongirl (木樨花)   2006-08-21 00:12:00
啊啊啊 好好看 心都要碎了Q__Q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