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第二部:青梅(五)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3:58:23
十三
  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从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飘起细碎的雪花,等进了
腊月,降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以至于冻得人人缩手缩脚,恨不能躲在屋子
里,偎著暖笼,一刻也不出来。然而,这与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显得
微不足道了。
  天帝与白帝之间的胶着,已经一个多月。一开始疾风暴雨般的处置,把人打得晕头转
向,过后却又毫无动静。白帝没有一字认错的话,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责。这祖孙两人,一
个坐在天宫,一个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闭门不语的高深模样,不免叫一帮局中人惊疑不定
,惶惶难安,不晓得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此时的局面却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时那样乱。虽然坐总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辅相
而下,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一切事情总算有条不紊。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选拔提携
,于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议论便悄悄蔓延开来,觉得天帝处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
因而认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实还握在白帝的手里,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
动声色地引导而至。天帝处置白帝的理由,说起来是也有些不足,时日拖得越长,便越显
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后不得不低头,那也元气无伤。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但其
实等于要挟!天帝性情,老而弥坚,是否会就此让步?谁也不敢说。所以这些人比起旁人
来,又更为焦虑。只怕日久生变,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转意,反而一绝到底,那就真的没有
了寰转的余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静待时机,因此心里苦闷不堪,无从言述。
  他们是这样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见得轻松。天帝迄今毫无半点挽回的表示,
这不能不让子晟心存疑虑。加之子晟心知天帝处置自己的真正理由,虽然为天家体面而讳
,未必真肯揭出来,就此闲废自己却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可就真是弄巧成拙。
  然而心里是这样担心,脸上不肯表示出来。每天起居游乐,在外人看来,纯是一副无
事身轻的悠闲模样。但这瞒不过身边的人。这天跟胡山下棋,连下两局,都是才到中盘就
投子认输。两人棋力原本相差无几,一输而再输,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极重,于是劝他说:
“俗话说的,不乱者,方能不败。王爷如今这局面,就是与国手对弈,自乱阵脚,那就先
输三分胜机了。”
  子晟听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拣着棋子,一面摇摇头说:“我何尝不知道?无奈…
…”
  正说到这里,廊下人影一晃,有个内侍奔了过来,仿佛有要紧事的样子,黎顺见状,
迎上去问了几句,转身回来,手里捧著一封信:“王爷,是端州赵将军差人送来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过来,拆开看不到两行,神色就凝重起来。很快地看
完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吁了口气,把信递给胡山,说:“看看吧
,文义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凛,把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说:“从时日上算,文义
还没有真动手。赵延熙想要专阃之权。眼下之计,把端州天军交到他手里,确是上策。”
  子晟皱了皱眉,却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黎顺:“送信的人在那里?”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来。”
  不多时过来一个差兵,跪下磕头。子晟见他一身风尘,连衣裳颜色都看不出来,显见
得是一路长途马不停蹄而来。子晟便问他:“你是何职?”
  “小人是赵将军的亲兵。”
  子晟听他喉咙嘶哑,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顺说:“拿这个给他喝。”
  那亲兵方才等候的时候,已经喝过水,但一路奔驰,喉咙像火烧一样,所以谢过之后
,端过来一饮而尽。子晟才又问:“东土现在情形如何?”
  “文义调了两支四万人的大军进端州,看样子就要动手了。”
  “他们定哪天举事,有没有打探出来?”
  “没有。但是小人临来之前,赵将军曾说,估计就在这半月之内。小人路上走了五天
,现下算来,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动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里走完,可见事态紧急了
!子晟拿过信来,又看了一遍,赵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军在端州的实力,地利、人数
都不占优,不足以对抗东军,所以希望能够得到专阃之权,必要时可以自行决断。然而,
“我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子晟懊恼地说:“赵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么这事情做得这样
糊涂?这么紧急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写信,也该写给栗王才对!”
  “这不能怪赵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并没有说下去。理由是明摆着的,朝中
现在风雨飘摇的情形,连帝都朝臣都摸不著头脑,就不要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延熙,遇到
如此大事,自然难以适从。
  子晟定一定神,挥手摒退了余人,只留胡山商议。
  “赵延熙的意思,是要放弃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与援军会合,再做打算。”
子晟说,“主意是不错,但是弃端州责任实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写到王爷这里。就是知道写给栗王只怕也是白写。栗王,不
敢担这个责任。”
  “写给我岂非更白写?我现在的处境,唉!”子晟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那,”胡山想了想:“王爷之前给他的信——”
  “那不见得管用。”子晟摇摇头:“毕竟是私相往来的信,倘若帝都一纸诏书命他死
守端州,只怕他也没有办法。何况,他现在真正能调度的,只有谯明一地的天军,孤掌难
鸣。所以,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情……”仍然没有说下去,皱着眉,显
出十分为难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因为也正是他自己心里
想的。但,这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所以,胡山已经在心里盘算,必要的时候说几句重
话来激一激他。
  幸而犹豫良久,子晟还是自己咬咬牙,下了决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说。”
  子晟与栗王济简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说,实在是无奈已极的下策。胡
山心里先是一松,继而也觉得对子晟抱歉,随即苦笑着说:“王爷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从掌朝,颇为张扬,尤其对白帝一系的人,总是诸多刁难。这些情形,子晟偶
尔也听来拜访的官员说起过,然而既然闭门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时子晟自己送上门去
,看不到好脸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这句话。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明白。”
  然而道理归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还没有见着,就先碰一个软钉子。招待他的侍
从说:“我们王爷正跟几位大人议事,请西王爷稍候。”子晟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他虽然
被停玺闲废,但说起来“西天帝”的身份还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际,不叫他开中门迎候
已经算是受了简慢,居然还要自己坐等,登时一口气就冒了上来。
  但脸上不动声色:“你没说我有很紧急的事情么?”
  “小人说了。我们王爷说,他在议的也是极要紧的事情,只好请西王爷容谅,稍坐片
刻。”
  子晟看了一会那个侍从,知道发作他也没有用,于是点一点头,淡淡地说:“那我就
在这里等。”
  一等小半个时辰,才看见栗王匆匆进来,一见面就连连说:“这真是过意不去!叫你
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瑶池碧’的茶来。”
  “八叔何必客气。”子晟站起来,一躬身,含笑回答。
  这完全是执家礼,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来,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
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问:“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说:“有点事来跟八叔商议。”
  “哦?”栗王微微扬眉,有意慢条斯理地问:“有什么事?”
  这种腔调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随即压了下去,神色郑重地说:“有一封要紧的信,请
八叔先看一看。”说著从袖子里抽出赵延熙的信递给栗王。
  栗王接过来看了看落款,脸色便不大好看。子晟当然看在眼里,也只好装作没看见,
低头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轻重的人,抽出信笺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就微微
变色,神情凝重地沉思著。
  子晟放下茶盏,说:“八叔,事情紧急,还应早作决断。”
  “唔、唔。”栗王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依旧在考量。
  子晟便建议说:“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来传讯不便,如今事态瞬息万变,依我看,
给赵延熙专阃之权,全领端州天军,是为上策。”
  话是好意,但是说坏了。子晟当朝多年,号令群臣惯了,尽自把语气放得委婉,还是
带着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栗王心里便不舒服,想了一想,干笑一声,说:“这话不错。
路太远,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不清楚,端州六万天军,不是小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把
专阃之权给出去?”
  子晟觉出栗王的话流于意气,忍耐著说:“话虽如此,真等确知事情有变,那就来不
及了。”
  栗王并不让步:“如果文义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凭赵延熙一句话。他
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么?他是要弃守端州!”
  “赵延熙是帅才,这样的大事岂会没有分寸?倘若弃守端州势在必行,那也比全军给
压没在里面要好。”
  “当初派他驻守谯明是为了什么?东府只有端州地势险要,还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
、鹿州,都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到时候难道他还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从西、北调派的援军也就该到了——八叔,端州虽然易守难攻,然而
那里原本也有四万东军驻扎,更何况,文义已经加调了八万大军压境,端州已经守不住了
。既然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没几万精兵在里面!”
  栗王冷哼了一声:“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话说的么?一有变故就撤守,真不
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子晟脸色骤变。栗王的这句话,相当阴损。赵延熙当初就是子晟一力举荐,说起来算
是他的人,栗王对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要来翻
这个旧帐。指赵延熙“安的什么心”,其实是指子晟别有用心。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心里的火气不由一窜一窜地冒上来,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板著脸说道:“八叔既这样,
这话还怎么说?”
  “本来就无话可说。”栗王硬梆梆地顶了回来:“子晟,我要没有记错,父皇可是严
命你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政务,这些事情,本来你就不该再过问。”
  子晟的脸色一阵发白。这话倒是说在了理上,他虽然心里懊恼至极,却是无可奈何。
强忍了一会,方说:“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错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牵累多少无辜百姓。
八叔就算恼我……”
  “我没有恼你。”栗王昂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这事,事关重大我也知道,至于如
何处置,我自有主张,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子晟绷著脸,站起身来告辞,栗王送出厅
门。子晟忽然又回转身来说:“八叔,此事不妨与魏融商议一下,问问他的意思。”
  魏融统领中土兵马,此事与他商议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栗王淡淡地说:“这何用你
提醒?我自会与他商议。”
  子晟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句话又说坏了。就算原本栗王的确打算要找魏融商议,这
一来只怕也难说了。退一步即使真的与魏融商议,假如魏融的主张正与自己一致,恐怕栗
王多半也不会采纳。
  于是子晟知道,端州战事,败局已定。回到府里,向胡山说了经过,不由满心懊恼:
“唉!想不到他真是意气至此,这么一来,将来平定此乱,不知要多费多少力气。”
  胡山微微一笑:“将来平定此乱,多费力气也是栗王自己的,王爷何必操这个心?”
  子晟被堵得一愣。倘使端州战败,栗王才具,绝不足以支持这个乱局,到时他恢复权
柄也就理所当然。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情。然而这岂非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再往深处想
一想,难道,自己早已隐隐存著这样的念头?这是子晟不敢、也不肯承认的。“这天下毕
竟是我姬家的天下。”子晟仿佛辩白似的说著:“如今这个乱局就算最后收拾下来,也已
非天下苍生之福。倘若收拾不好,那……”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心烦意乱地,忽然
长叹一声:“想不到,我最终是被文义成全!”
  这才是他心底里的话。胡山要引他说的,也就是这句话。但点到为止,多说无益,胡
山把话转开了:“既然这件事最终还得着落在王爷身上,王爷如今还是应该尽力补救。”
  “嗯、嗯。”子晟沉思著,慢慢地踱著步。“你有什么主意?”
  “王爷可以给赵延熙写一封信。”
  “唔?”
  “假如死守端州已成定局,那王爷也无需讳言,叫他早作打算的好。”
  “对、对。”子晟停下脚步,连连点头:“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赵延熙在东府多年
,对东军了如指掌,哪怕是单骑杀出,只要有他在,后面的事就要容易三分。就照这个意
思写信。”
  胡山想了一想,说:“如今,也只有先这样了。”
  语出无奈,更添了子晟心里的郁闷。不由扬起脸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天,仿佛要穿透
厚厚的云层似的。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
  
  端州战败的消息,在腊月廿五到了帝都。端州五万天军死守,最后只剩万余,在将军
赵延熙的率领下,一路逃往商州,可谓惨败。此时距离新年只有五天,帝都朝中,已被这
乱哄哄的局势弄得晕头转向,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然而与白帝走得最近的几位枢臣,沉
重之外,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看来年前事情就能有个了断。几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但这是只能深藏在心底
的想法,表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然而原以为当天就会有旨意,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到了第三天,几个人终于坐不住
了。
  “东面战局真是一天一变,这么要紧的时候,圣上到底在想什么?”
  徐继洙的话正是几个人心底共同的疑问。最后还是匡郢想到了:“看来这个僵局,还
得王爷来打破。”
  于是诸人都恍然,仔细想一想,这确实在情理之中,无论国法家法,都绝没有让天帝
先低头的道理。石长德手下,颇有几个摇笔杆的幕僚,当即找来叫他们拟了一份谢罪折稿
,改好、誊好,几个人拿着来见白帝。
  子晟接过来,翻了一翻,没有看完就放在了一边,沉着脸一语不发。
  诸人不由面面相觑。看白帝的样子,这口气竟然还打算赌下去!这就未免有点执扭得
过分了。互相递了个眼神,便准备出言相劝。
  但未及开口,由外面进来一个内侍,禀告说:“兰王爷来了。”
  子晟目光一闪,微微有些意外,但是立刻站起来说:“请到南园相见。”说著看了面
前几个人一眼,也不言语,一甩手迳自去了。
  等到了南园,见禺强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片腊梅,一副闲适的模样。子晟忙上
前见礼:“小叔叔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禺强直率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要说,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话。于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请。”引他进了前面
一处精舍,站在门口摆一摆手,侍从便知道用不着随伺,驻足于外了。
  子晟亲自把门合上,转身问禺强:“小叔叔有何指教?”
  禺强也不拐弯抹角,第一句就说:“老爷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监朝。

  子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答什么。
  禺强也不理会,又说:“我当时就告诉他,我不行。玩个小聪明,打抱不平什么的,
我还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经地坐朝听政,我头都得大三圈!再说了,这也不是说上手就能
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爷子说了,如今这个乱摊子,只有你能收拾。”
  这话也难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实老爷子自己,比谁都清楚这回事。”禺强顿了一顿,脸上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
喟叹神情。默然片刻,他看着子晟问:“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跟我说你知道吗?”
  “这……”子晟摇摇头:“还请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过我知道。”禺强一笑:“老爷子这就是要激我来跟你说话。事到
如今,他这恶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来扮。我来扮就我来扮,反正我也不怕——”
  听到这里,子晟倒真是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子晟说:“小叔叔这话从何说起
?”
  禺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子晟,我有一句说一句,治理天下
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里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你知道么?”
  子晟脸色微变,勉强做着镇定的模样,说:“小叔叔说的,是什么事?”
  禺强忽然冷哼了一声,扬著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说:“子晟,虽然说起
来我是你叔叔,不过我们两个年纪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心底里也从来没当我自己比你长一
辈过。可是今天我要摆一摆叔叔的架子,说你几句,你听不听?”
  兰王的口舌厉害是出了名的,想说就说,从来也不管人家脸上下得来下不来。但是偏
偏他总是占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说了的人心里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子晟听他的话风,心
里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却只能硬著头皮回答:“小叔叔有什么教训,尽管说。”
  “那好,我就说了。”禺强微微提高了声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说你暗地里那些事
情做得过分,你还要跟我装糊涂。真的要我一桩一桩揭出来,你才舒服?”
  这是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子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指人家滥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毙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里的家奴?”
  听他第一件说的是这事,子晟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这确实是
我有失检点。”
  “还有你那些女人,乱七八糟的弄出那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提。”
  子晟脸微微一红,略觉尴尬地说:“……治家不严,也是我的过错。”
  然而这还没有完,禺强语气忽然又一转:“还有上次那个道士。你敢说你没有起过灭
口之心?”
  这句话问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灵,满腹惊疑地抬起头看了禺强一眼。禺强一哂:
“你不用看我。是,那个道士是有点真本事,可是他说你的两句话,是我叫他说的。后来
,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觉得一层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不止因为禺强说的话,也因为由眼前想到
当时,他终于隐隐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细想,禺强自己把话说破了。“我想你也猜出来了。”禺强倒是一副轻松的
神态:“不错,那是我下的套。连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给老爷子的。”
  子晟脸色登时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场声震天下的绝大风波,始
作俑者竟是眼前这个镇日疏赖,一向不问政事的兰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用绕圈子。我实话说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阴毒的
手段,想给你点教训。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虽说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当承桓
的儿子害的。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设下的圈套,说你一声‘毒’也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里,子晟再无闪避的余地。“……是,”他很吃力地说,“小叔叔教训的是
。”
  禺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噗哧”一笑:“你也不用说这么好听。我知道只怕此刻
你想把我碎尸万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头,待要辩白,禺强摆摆手止住他,又说:“
可是,我没想到,事情真会闹到这样天下大乱的地步。”
  顿了顿,禺强十分坦然地说:“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颜惨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这样说,真叫我无地自容。”
  “话不是这么说。”禺强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长处,这谁也抹不掉。只不过我告诉
你一句话,三尺青天有神灵,你再这么阴损,早晚有你的报应。”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来,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就这么一说,我也懒得管。”禺强笑笑,也站起来:“不过
,眼下这局面你还得管。子晟,就算你心里有气,这天下还是我姬家的天下,这道理你总
该明白?”
  “是。”子晟郑重地回答。
  “那就好。”禺强很随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些话是什
么份量,我大概也有点数,回头你就给我一杯鸩酒,我也没有二话。”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凛,正色道:“我岂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禺强一哂,往门口踱了两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
“子晟,我有一句心里的话。”
  子晟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样凝重的神情,当即微微躬身,表示静待下文。
  禺强却仿佛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踌躇良久,才说:“子晟,这么多年我看下来,父
皇对我,也算是优容的,以前对承桓,那就更不用说。可是其实他老人家心里最爱重的人
,还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会,答了声:“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禺强知道他心里未必相信,仰著脸笑了笑:“我不是为劝你才说这句话,所谓旁观者
清,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话不差。”顿了顿,也不等子晟答话,扬声说了句:“行了
,我走了。”便告辞了。
  子晟送走禺强回来,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被冷
汗湿透了,便吩咐一声“更衣”。黎顺上来问:“王爷要出门?”
  子晟怔了怔,随口回答:“不出门。还换便装。”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不敢多
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换好,脸上已
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见
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我缮递
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点喜
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坐了半
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人道的
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体会也就最深
,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是时候。眼下虽然僵
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
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
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门,听见传召,
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来两个多月没
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乾安殿
,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儿叩见祖皇。
”说著,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惓惓忠爱、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
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已拟好
,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假意牵动真情
,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前,复
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着居高
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但那
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是在帝
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
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
,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
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委屈
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孙儿的
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你该向
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是照旧
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望外,
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低头顺
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于是在这目光
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
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进午膳。席间子晟亲自执壶劝酒,天帝亦温言絮絮,
又回复到那一片祖慈孙孝、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复位的旨意跟着也到
了。消息很快传开,白府立时又是贺客盈门。正在接见应酬,又有旨意,赏下珊瑚树、翡
翠壶等几样珍玩,东西不在价值,而在于恩荣。但这还没有完,跟着竟又是一连四道赏赐
。如此一日之内,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经过两个多月的挫顿,白帝的圣眷优
渥,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着疑虑。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词色,越说明他与白帝祖孙之间,
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好在眼下东土战事纷乱,还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能
期望两人尽快化去戾气。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站错了边,先就是一场轻易就能搭
进身家性命的大祸。
  不过,大部分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权的白帝,是否会像当年肃整
金王一系那样,对待栗王?结果没有。白帝对栗王,和煦依旧,浑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一样。于是有种颇为嘉许的议论,觉得白帝经此风波,果然磨得平和宽厚了许多。可是也
有的以为,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日后时机一到,只怕还是逃不脱。但,这都是极少数人
在谈论。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东土。
  东土战事,此时陷入胶着。文义由端州一战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继而在帝懋五十一
年的春天,商州的天军西路误中圈套,主将卢耿战死,副将傅世充拚死杀出,三万大军,
只剩六千余人。经此两劫,天军于东土已无优势可言,速战速决的希望就此成为泡影。子
晟知道,这局面从起因说,还是当初端州错走的一步。心里尽自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住气
,每天都要耗上几个时辰与臣下商议,调兵遣将,指授军略,有时军情紧急,一夜数惊,
那更是这一夜都没有安枕的时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见,这一来,就真的是像已经完全忘记了青梅一样。加上宜
苏园新进几个丫鬟,其中有个叫玉儿的,才十四岁,生得明慧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欢她,
没几天就收了做侍妾。于是新人替旧人,樨香园真的是门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旧那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浑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
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丝线来打发如古井之水一般,无波无澜的日子。
  春天里,虞夫人终于物色到两门亲事,彩霞和碧云虽然不舍,但在青梅的执意坚持下
,还是嫁了。青梅了却一桩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现在的贴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
不一样,是个不大爱说话的。青梅就喜欢她的安静,有时候两人一起坐着绣花,一两个时
辰,也不说一句话,叫屋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里根本没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从虞夫人那里听来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间的僵局,虞夫人看
在眼里,急在心里。起先是明劝,但侯门贵介那种种敷衍搪塞的办法,青梅也有点会了,
总是笑一笑不说什么,倒弄得虞夫人无可措手。后来便换了法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青梅
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却总是神情淡漠,仿佛有一听没一听,又叫虞夫人不免泄气。
  但其实青梅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但她却没有办法
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绪就滞涩住了。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不
管由哪里想起,总在迂回绕转,尽力不想到他,却又总会一点一点地,绕回他身上,然后
也就在那里中断了,没办法再想下去,结果总不过徒伤疲劳。她这样的心情,只有紫珠,
有几分明白。因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后,青梅总在绣绷前一坐半天,却
是一针也没有动。
  等转到初秋,有天紫珠从前院回来,告诉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紫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她说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于是青梅停下手
里的针线,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不知道。”紫珠摇摇头:“问了两个人,都不肯说。”
  不知道就说,这不像是紫珠平时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还有话说,便抬起眼
睛看着她。
  果然紫珠犹豫了一会,走近青梅,压低了声音说:“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爷出了什么
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里的一束丝线掉在地上也没有觉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
弯下腰,紫珠忙抢上一步,替她拣起丝线。青梅接在手里,又沉静如水地,绣起花来,就
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似的。
  紫珠看了,轻叹一声,便不言语了。
  其实紫珠看得很准,前院的确出了大事——白帝病了。这场病也是事出有因。东土战
况自夏末起便又吃紧。子晟没有一天不是议事到深夜,有时半夜里有军报,也是丝毫不敢
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余,心力交瘁,终于支持不住了。
  病来得非常猛,这天与几位枢相商讨军情,正说到:“该让赵延熙守住商州的西面…
…”一句话没有说完,猛然顿住,手死死抓着桌沿,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僵了片刻,忽然
狂喷两口鲜血,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醒。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还是黎顺头一个有反应,先惊叫出一声:“
王爷!”
  这声呼喊惊醒了众人,“?”地一拥而上。只见子晟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心里也着慌
。石长德勉力定一定神,吩咐道:“快把王爷抬到里屋榻上去。”转脸又冲内侍挥手:“
快!传御医。”
  黎顺指挥着几个内侍,搬来一张躺椅,七手八脚地把子晟抬上椅子,进了里屋,又抬
在榻上。众人跟着进到里屋,环绕在床榻周围,却都是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一时御医传到,忙跪到榻前,伸手诊脉。石长德从旁看着,见他沉吟良久,神情肃穆
,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暗地里心急如焚,又不便催促。也不光是他,此时人人都是这般
心情,屏息凝神地等著。
  感觉过了好久,御医终于放下手来,磕了个头说:“王爷是操劳过度,片刻就会醒。

  一句话,让诸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原本死寂的空气也活泛起来。匡郢比较仔细,看见
御医仿佛欲言又止,便问:“你还有什么话?”
  “是。”御医又磕头:“王爷的病,由来已非一日两日,本源已亏,全靠王爷以前的
根底很好,才能撑到现在……”
  几个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掩饰不住心里的焦虑。石长德沉声问
:“那,要怎么治?”
  “王爷必须静养……”
  “等一等。”秦嗣昌打断他,转脸看了子晟一眼,低声道:“咱们出去说。”
  趁众人一起往外走,匡郢趁势一拉石长德,轻轻问道:“要不要请胡先生也过来听听
?”
  胡山是幕僚的身份,枢相议事,自然不便在场。但石长德也知道胡山在白帝身边的地
位,略一沉吟,便点头道:“也好。”
  于是匡郢叫过一个内侍去请。胡山片刻就到,也不说话,团团一揖,自找了个角落悄
悄地坐了听。
  秦嗣昌吩咐御医:“你接着说。”
  “是。”御医说:“王爷以前曾经身中剧毒。”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帝懋四十二年白帝遇刺,刺客用的凶器上的确淬了剧毒。于是秦
嗣昌点点头说:“不错。”
  “毒没有拔尽,王爷又劳心过度。”
  这句话就费思量了。白帝遇刺之后,一直在东华山的行宫静养,怎么会有“劳心过度
”这一说?这里面的缘故,只有胡山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有装糊涂。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说:“你再往下说。”
  御医又说:“病根是在那时,后来王爷又损于烦剧过甚,所以现在必须屏绝忧烦,潜
心静养。”
  石长德皱了皱眉,问道:“要静养多久?”
  “最好,能有三个月。”
  “这怎么能行?”匡郢失声道,连忙定一定神,又说:“王爷亲裁庶政,日理万机,
而且现在东土战事正紧,三个月静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你且说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
法?”
  “那……”御医想了一想,说:“只好现在先调养几日,等王爷忙过这阵,有了空闲
,一定要好好静养。不过,调养这几日里,王爷绝不可以劳心,否则元气深损,药石难灵
。”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问:“这样要几天?”
  “至少十天。”
  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融这时忽然插问了一句:“要是不调养这几天会怎样?”
  “这……很难说。”
  石长德知道他是不敢说,于是鼓励他:“不要紧,你说好了。”
  “是。”御医踌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王爷的身体根底很好,假如不调养,也
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到了明天春天,那就有办法可想。”
  几个人脸色同时骤变。“也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那就是说若不休养,连这个冬
天都要过不去了!如此,让白帝静养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然而,白帝病重岂是小事情?
尤其是眼下,东土战况正紧,这消息倘若传出去,必定动摇军心,影响士气,后果不堪设
想。
  所以,“十天不行。”石长德想了一想说:“五天,能不能想想办法?”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几个人在这转瞬间已经得到默契,白帝病重静养的消息,必
须隐瞒于外。估量下来,五天或者还瞒得住,十天是万万不行的。
  御医想了半天,才说:“七天。最少七天,不能再少了。”
  几个人相视目语,最后,由老臣魏融拿了主意:“好,那就七天。”
  御医特意再说一遍:“在这七天里,王爷必须潜心静养,不能再有操劳。”顿了顿,
又说:“一定要有得用的人照料,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前功尽弃。”
  “这,”胡山忽然插话,“就交给我吧。”引得几个人都回头看了他一眼。
  匡郢最清楚胡山说话的份量,当下郑重地说:“那,就有劳胡先生了。”
  话说到这里,暂告一个段落。已在旁边等了一会的黎顺,趁这个机会上来禀告:“王
爷已经醒了,请各位大人和御医进去。”
  魏融点一点头,当先起身走了进去,余人相随而入。胡山却没有进去,招手叫过黎顺
。两人走到旁边一个无人的屋里,胡山沉着脸吩咐:“王爷病重的消息,一个字也不准走
漏出去。已经知道的也就罢了,可是要再多一个人知道,我就替王爷处置了。我明白我的
意思么?”
  胡山从来不说这样越俎代庖的话,黎顺自然能品出份量来。当下点头答应声:“是。

  说完看一看胡山,似乎还有话要说的神态,却又踌躇了良久,才说:“黎顺,有件事
,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黎顺一怔,略带惶恐地说:“胡先生,有话尽管说。”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胡山沉吟著说:“照你看,由玉儿姑娘照顾王爷可稳
妥?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是黎顺自然清楚他后面要说未说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黎顺想也不想地,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立刻意识到,这事关重大
,不是该随口说的。于是停下来思忖了一会,觉得还是原来的看法,便缓缓地回答:“玉
儿姑娘生得很机灵,王爷也很中意她。不过,照顾病人是细致体贴的事情,照我看,还是
年纪大些的人来稳妥。”
  话很委婉,但说得很明白。胡山欣慰地点头:“好极、好极!你和我想在一处,这我
就有把握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你看王爷心里可还有什么……”说到这里,踌躇
了一会,觉得颇难措辞,最后才勉强说了一个:“芥蒂?”
  “这……”黎顺迟疑了一下。并不是对答案存有什么疑惑,而是这问题问到了他久藏
心底的事上,所以有些犹豫。不过黎顺了解胡山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把此时此地的话说
出去,加之这的确是个好时机,所以稍一迟疑,就下定了决心。“胡先生。”黎顺很诚恳
地说:“照我看,这件事不在王爷。”
  “哦?”胡山微微诧异:“你说、说。”
  “王爷的心思,我倒有八、九分的把握。但是虞王妃的性情,其实不像外面看起来那
么和顺。假如她心里还存著什么,那倒是任谁都强求不来的。”
  “唔、唔。”胡山深深点头:“你说得有理。”想了一会,又说:“那,先请王妃过
来,问一问她的意思,再说吧。”
  两人商议完,回到正厅。等子晟将朝中大事对枢相们交待已毕,要把他挪动回宜苏园
,又有一阵忙乱。诸事停当,黎顺便问胡山:“先生打算过去,还是请王妃过来?”
  胡山想了想,说:“还是在这里说吧。”
  于是黎顺命人去请。这一来,青梅也知道紫竹所说不假,只怕子晟真的出了事!那来
请的小侍从受过告诫,不敢乱说话,只一味地催促:“请王妃快过去吧。”
  催得青梅一阵一阵地心慌,匆匆梳洗,便往宜苏园而来。等胡山见了她,也不多客套
,开门见山地说:“请王妃过来,是有事要与王妃商量。”
  “胡先生请说。”
  胡山神色一沉:“王爷病重。”
  一句话,说得青梅脸上褪尽血色。王府忌讳,有病也要说轻三分,此时说是“病重”
,可见是重到了极点。那一刹那,青梅心中转过了多少个不敢想下去的念头,噤无一语地
,几乎有点像要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却不知道,胡山是故意这样说的。在他,最担心的是青梅听了之后,没有出自真心
的反应,那就像黎顺所说的,任谁也勉强不来了。所以眼下这般光景,胡山反而觉得松了
一口气。当下先安慰她:“王妃放心,王爷是操劳过度,静养几日就能好。”
  青梅一怔,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胡山便吩咐:“请御医来。”
  一时御医传到,胡山说:“你把王爷的病,再跟王妃回禀一遍。”
  御医便把子晟需要静养的原委又说了一遍。青梅放下心来,定一定神,这才又问:“
那,胡先生的意思,要我做什么?”
  胡山笑了笑,说:“王爷的病,由王妃照料,自是最稳妥不过。”
  “这……”青梅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胡山见状,向左右吩咐一句:“你们先出去。”于是御医和侍从丫鬟都退了出去,只
留下黎顺和紫珠在面前,这就不要紧了。胡山站起来,一揖到地:“王妃,祀公子的事情
,自始至终,都是我出的主意,不能怨王爷。此间事情一了,我任凭王妃处置,绝不敢有
怨言。”
  “不不,”青梅慌得两只手乱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定一定神,又低声说:“不
是我不肯答应。只是王爷他……他恼了我。这,胡先生不知道么?”
  胡山一怔,下意识地看了黎顺一眼,两人相视哑然。他们先入为主,都与子晟一样,
觉得小祀的事情总是子晟有亏于青梅,倒是从来不曾想过,青梅也有这样情怯的心思!
  “不要紧。”胡山释然地笑了,“只要王妃肯答应。王爷那里……”说到这里,颇难
措辞,想了好半天,仍是只有说一句:“不要紧。”
  话虽然含糊,意思很明白了。青梅无可推脱,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尽力。”
  胡山是个深沉的人,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面上只是一躬,说了句:“有劳王
妃。”
  黎顺的表现要直白得多。他喜上眉梢地,上前给青梅磕了个头。等站起身,也不等青
梅说话,先回禀说:“王爷方才服过药,现在正睡着。请王妃示下——”
  这话里有相请的意思。青梅犹豫了一会,想到已经答应了,也就下了下决心,说:“
那,我去看看他吧。”
  “是。”黎顺响亮地答应一声,身子一侧,在前引路。等进到东面卧房,黎顺便对里
面的内侍、丫鬟使了个眼色,这些都是近侍,极会观颜察色,登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黎顺
便也退了出去,反手轻轻把门合上。
  青梅阻止不及,有些尴尬地,僵立在原地。毕竟没有旁人在场,过了一会,终于渐渐
地定下神来。于是慢慢地走到床边,略一犹豫,伸手挂起了罗帐,侧身坐在床沿上。
  她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子晟了。他瘦了,也憔悴了,因为有些发烧而呼吸粗重。但
这张脸,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清矍容颜。恍惚地,青梅的心仿佛回到四年前的春天,她初入
白府的那一夜,也在这间屋子里,也曾这样地注视着他。那时她只想着一件事,这个男人
,是她的丈夫了。此刻的她,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同。青梅做姑娘的时候,也不知多少次想
过自己的夫婿会是什么样?总觉得那就是一个给他做饭、洗衣,闲来无事,夏天在院里,
冬天在炕头,一起说说话的男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嫁这样一个,一句话可以与
人荣辱,一句话可以夺人性命,能让几十几百人顷刻一无所有,也能让几千几万人立时笑
逐颜开的人。他手里的权力,大到了她心里装不下的程度。这么些年下来,她多多少少也
听说过,先朝那些贤良淑德的后妃所作的事情,她也知道,嫁了这样一个男人,那才是她
该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她学不来做的事情。她只晓得最本分的,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丈
夫……青梅想着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子晟蓦地一动,青梅惊觉地缩回手来。但是迟了。
  “青梅!”
  子晟倏地睁大眼睛,忽然手一撑,抬起身子看着她:“青梅?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
做梦?”
  青梅心里一酸,轻轻地说:“王爷,是我。”
  但是子晟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躺倒,眼睛
一刻也不曾离开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就算是做梦,能梦见你,那也是好梦了。”
  子晟的声音,因为低微而无力,使得原本就十分温煦的话,听起来更有种说不出的柔
软。青梅眼中蓄了已久的一汪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子晟有些着慌似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停了
一停,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青梅摇摇头,兀自说不出话来。
  子晟叹了口气,脸上因为发烧而泛著一层绯红,显得有些触目。“青梅。”他慢慢地
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小祀接回来。你别难过了,好么?”
  青梅擦了擦眼泪,勉强地笑笑,说:“我早就不难过了,真的。我想通了,王爷说的
不错,非把他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好,只要孩子将来平平安安地,那比什么都强。”
  子晟没有说话,很留意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才有些疲倦地合起眼睛来。过了一会,
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青梅,我在想,我要是死了,你……随我去吧?”
  青梅一震,看着子晟呆住了。
  “我知道,这话不近情理。可是,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实在不放心。”
  “王爷!”青梅终于惊醒过来,“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王爷的病静养几天就好—
—”
  “我不是说这次。”子晟很平静地打断她:“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有什么,倘若
是将来孩子们大了,能照料你了,那自然另当别论。可如果不是,青梅,这里实在不是你
该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当日胡先生曾经劝我,不要娶你。那时我没有听他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念之差,或者真的是害了你。”
  青梅再也忍不住,扑嗦嗦流了一脸的泪,连身子也微微抖颤起来,嘴里喃喃地,仿佛
辩白、仿佛自语似的说著:“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心甘情愿的……”
  是“心甘情愿”不假,然而正因为有这一层情愿,而忍耐了种种的不情愿,这更叫子
晟不胜内疚。默然半晌,竟无言以对。良久,微微苦笑了一下:“话不是这么说……你别
哭,咱们不提这些了。”说著,手一撑,作势要坐起来。
  青梅忙止住泪,掏出手绢抹一抹眼,一面劝他:“王爷还是睡着吧,要说什么,躺着
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子晟笑了:“我有点饿了。”
  “哦、哦。”青梅也笑了,一面站起身要给他去拿吃的。子晟一把拉住她:“嗳,你
就别去了,叫他们拿就是。”
  青梅一笑,扬声叫进一个丫鬟吩咐她去拿碗粥来,自己扶著子晟坐起来,又在他背后
垫上一个枕头。等安置妥当,粥也端来了。青梅接过来,丫鬟又退出去,依旧还留他们两
人单独相处。
  子晟就著青梅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阖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忽然叹了句:“
唉!还是生病好。”
  青梅“噗哧”一笑:“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喜欢生病的。”
  “那就是我喽。”子晟声音很弱,但兴致挺好:“我小时候最喜欢两样事情,一是过
年,一是生病。都不用上书房,好吃好伺候的,犯点错也听不见重话。所以那时候总变着
法,想得点小病。”
  子晟说得累了,停下来喘口气。眼光与青梅的一碰,相视笑了笑,都想起以前的一些
快活日子。
  “青梅,咱们再像那年春天那样,出去玩一次吧?”子晟说。
  青梅其实也很想,但是呆了一会,还是说:“那总得等王爷身子好了才行。”
  “等我身子好了,又得忙朝政上的事情。”子晟不胜其烦地皱皱眉:“东土这场仗,
还得有两年要打。”
  青梅随口问:“不好打呀?”
  “仗能打起来,就没有好打的。不过文义有反心也不是一天两天,这是早有准备的事
情。等过了今年,到了明年下半年就该顺利起来了。只不过现在也不能大意就是。”
  这些事青梅也不大明白。想起御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子晟再操劳国事,就有点后
悔问。正思忖著怎么把话转开,听见子晟问:“青梅,你好像从来不肯叫我的名字?”
  青梅脸微微一红:“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青梅扭开脸,轻轻说:“你是王爷呀。”
  子晟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轻轻叹了声:“唉,不该生在帝王家。”
  青梅一怔,留意地看了看他。见他阖着眼,低喃似的说:“最近我常想,要是我们两
个生在民间多好,有份薄产,也不用多么富裕,能度日就行。拣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个小
宅子,什么千秋荣辱、什么天下社稷,从此都不关我的事……”
  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什么也不说了,仿佛睡着了一样。
  许久许久,在青梅以为他真的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又长叹了一声:“青梅,我……身
不由己啊!”
  
十四
  正如子晟所说的,经过一年多的胶着,到了帝懋五十二年的秋天,局势逐渐变得明朗
。赵延熙在南,傅世充在北,分两路向端州成合围之势。然而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东军在东土四百年的基底,亦不是善与之辈。好在君臣都很沉得住气,并不强求躁进,
赵延熙、傅世充又都曾是败军之将,更懂得稳扎稳打之道。终于在帝懋五十三年的夏天,
将文义残部团团合围在勃垒山,消息传到帝都,上下都松了口气,知道平定东乱,指日可
待。
  果然,文义勉强支持到了八月十一,终于山穷水尽,自尽身亡,属下献棺受降。至此
,两年半的东土之乱,以天军大获全胜而告终。赵延熙、傅世充联名具折,捷报飞送帝都
。到的那一天,是八月十七,距离天帝万寿刚好还有一个月。上至王公府第,下到蓬门筚
窦,无不奔走相告,举额欢庆。喜事连在一处,自然有一番大庆贺,直到十月初八白帝寿
诞,足足热闹了快两个月。其间料理善后、褒奖功臣,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份
心情与当初一夜数惊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了。
  但也有些比较冷静,又对局势十分敏感的人,在兴奋之外,还怀着一份莫名的忧虑。
因为还记着三年前天帝与白帝之间的那场风波,知道两人为东乱所掩饰的嫌隙,也到了水
落石出的时候。
  “这件事,就要看王爷肯不肯缴回兵权了。”白帝过寿的第二天,虞简哲下朝无事,
便在私下里悄悄跟夫人议论著。
  “对了,我是听你说过。”虞夫人多少也了了其中的利害:“如今连魏老将军手里的
兵,也都悬空不在了——”
  “不能说全部。”虞简哲接口:“总是十里去七八。”
  那是前年初,东土战况吃重的时候,天帝以魏融年迈,下旨命天军大部暂归白帝调度
。在当时是势在必行的事情。既然是“暂归”,此刻东乱已经平定,白帝就应该缴回。然
而两个月过去,不见白帝请旨,天帝也只字不提,表面上仿佛是被一片忙乱喜庆“淹”了
。但这是何等大事?虞简哲也是带兵的人,深谙其中的关键,自然看出祖孙两人都在有意
规避,这就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不错,只怕这中间还要起些波折。
  虞夫人想到的却略有不同。“那,”她心直口快地,“王爷自然是存心的。”
  虞简哲怔了怔,觉得夫人的话有些意外,是他以前不曾想过的,倒不是想不到,而是
不敢想。“既是存心的,王爷怎么肯再缴回去?”虞夫人紧接着又一句话道破了。
  这真有些点醒梦中人的意思,虞简哲惟有微微苦笑:“还是夫人想得明白。”
  “你先别说我明白,”虞夫人又说:“其实我还是不明白。王爷就算握著兵权不放,
难道就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虞简哲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明白,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
说:“是不是真会有什么事情,那也确实不一定。可是夫人呐,有兵权还是没有,那可是
大不一样,就譬如五十年底那场风波,倘若放在现在,结果就难说了。”
  话说得不是很直,虞夫人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正思忖著,听见虞简哲又说:“不
过,王爷此时还不会动,因为他还顾忌一个人。”
  虞夫人问:“谁呀?”
  虞简哲一指自己:“我。”
  虞夫人一愣,但随即明白了,虽然白帝已经拿过了中土大部分的兵权,但禁军仍在虞
简哲的手里,至少照目前来看,也等于是还在天帝的手里。
  “夫人,我就是要和你商议这件事情。”虞简哲神情凝重地,“你说,倘若真的事到
临头,我该当怎么办?”
  虞夫人脸色也不由一沉,她能掂出这句话的份量来。她与虞简哲成婚二十多年,丈夫
比她大十岁,然而对她既且敬,有什么话都不曾避讳过她。但,像这样的大事,还是第一
次。这不光是虞简哲的一个选择,也关系著不知多少人的身家荣辱,不知多少人的未来。
想到这一层,虞夫人顿觉双肩沉重,由压力而生怯意,好久都不得作声。
  虞简哲试探著说道:“我想来想去,如今天下大势所趋,确在王爷这一边……”
  这句话惊醒了虞夫人,反倒把她推向另一面:“天理伦常,难道都不要了么?”
  “夫人呐……”虞简哲叹息著,犹豫着,半晌才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王爷把青
梅送到咱们家的那天,就已经把我们给卷进去了?以咱们家与王爷的渊源,即便我持正不
动,将来又何以自处?”
  虞夫人扬起脸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顿了顿,忽然又
问了句:“老爷既然看得这样明白,当初又何必答应接青梅进府?”
  一句话,把虞简哲说得微微红了脸。他当初未尝没有要与白帝走近的心思,但,“那
时我确实想不到事情会到现在的地步。”虞简哲为自己辩白说。
  “再说,”虞简哲狼狈之下,倒要岔开话题了:“也未必一定有事。”
  “对了。”这句话虞夫人很听得进,不由转忧为喜,展颜一笑:“还一点准定的风声
没有,就自己吓自己。”顿顿又说:“前两天我听青梅说起,他们进宫里,王爷跟圣上有
说有笑的,高兴得很。”
  几年下来,虞简哲也已经心知肚明,青梅那里是什么确实情形也探不到的,况且天帝
和白帝都是极深沉的人,就算真有什么,表面上也不会露出端倪,所以只是笑笑,没接话

  虞夫人其实也明白,话便说不下去。默然一会,叹了口气,有些悻悻然地说:“寻常
人家总是爷爷最疼孙子,孙儿也最孝顺爷爷。偏偏天家的事情……”
  正说到这里,听见仆人在门外高声禀告:“老爷,宫里来人了。”
  两人俱都一愣,虞简哲看了夫人一眼,站起来:“我去看看。”说著吩咐更衣,然后
迎了出去。
  虞夫人独自坐等了一会,却是个小侍童回来告诉,宫里传召,老爷已经去了。听见这
话,虞夫人心里蓦地一震,忍不住追问了句:“是只传召老爷一个人,还是也传了旁的人
?”
  侍童有些惶然地摇头:“小的不知道。”
  说得也是,虞夫人觉得倒是自己问得奇怪,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其实这在平时是很
寻常的事情,只是方才刚好说到那些话,才不由得惴惴,有种风雨欲来的张皇。
  其实不止是她,虞简哲也有同样的不安。但他是经过风浪的人,知道向传召的宫人打
听也是白费力气,便索性不去做无谓的揣测,所以表面上极冷静。等进了宫,见白帝,三
位辅相,以及平东乱中积功而进的大将军赵延熙都在,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又觉得自己
的担心有些好笑了。
  礼毕赐座。却听天帝说:“方才说的事情,你的意思不错,就这么办吧。”话是跟白
帝说的,声音似乎很是疲惫。
  子晟躬身答了声:“是。”随即又说:“议了半天,祖皇必定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反正大概的章程在了,余下的事情孙儿跟他们商量著办就是。”
  “也好。”天帝自失地一笑:“我老喽——”
  虞简哲听着,觉得仿佛话里有话,下意识地抬起头,迅速地扫了一眼。却看见子晟好
像也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想说什么。
  天帝摆摆手,又一笑说:“老了就是老了,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精神不好,再让我
管这么多事也不行,好在你如今办事我是可以放心了。”边说边站起身来:“这不是件小
事,你再跟他们好好议议,务求周全。”说完也不等子晟回答,转身去了,众人连忙一起
离座跪送。
  等再坐定,子晟端起身边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然后也不胜其乏似的,重重地吁了口
气,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好半天没有说话。
  虞简哲抬头看看三辅相,神情似乎各有思虑,转脸又看赵延熙,却也是一脸茫然,便
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也是才来不久。
  石长德心思细密,看出两人的疑惑,便向他们解释:“方才我们在这里商议了半日,
王爷的意思是东乱既已经平定,天界一时不会再用兵,所以该趁这个机会,精简天军。”
  两人都微微一怔。赵延熙略一沉吟,先问:“王爷打算精简哪一部?”
  “都简。”子晟睁开眼睛,坐正了身子,很沉着地说:“从三十七年起两次东乱,两
次大征召,到如今一百一十八万天军,太多了。我已经命户部计算过,如今天凡两界人口
不过九百万户,至多养七十万天军为宜。所以,就照这个数字精简。”
  一下子要简去将近一半!怨不得。虞简哲心里恍然,这么大件事,想必白帝跟天帝私
底下也不止商量过一两次,天帝年迈向静,两人意思未必完全相同,只怕难免小有争执,
这就难怪方才天帝似乎话里有话。然而听白帝语气果断,显见得已经下定了决心,恐怕没
有寰转的余地。只是,虞简哲还想不明白的是,白帝为何如此着急地要办这件事?
  他这么疑惑著,赵延熙也是同样的想法。“王爷,”他踌躇著说,“如今东乱初定,
急着精简天军,恐怕,未必稳妥。”
  “这话不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1 13: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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