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第二部:青梅(四)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3:39:25

  静极思动。诸事皆顺,子晟便开始打主意,要把压在心底的一件事,提出来办一办了

  于是拣个政务不忙的日子,吩咐膳房备下一席,照例还是匡郢、徐继洙和胡山作陪,
四个人在修禊阁,把盏清谈,十分惬意。说笑一阵,子晟仿佛很随意地说:“再来,我打
算推一项新政。”
  匡郢、徐继洙俱都一怔。转脸看胡山时,见他也是一脸愕然。匡郢想了想,很谨慎地
问:“王爷打算行什么新政?”
  “其实也算不上新政。”子晟笑笑,说:“帝懋四十年就已经推过。我想叫凡界自理
。”
  三个人同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王爷!”
  子晟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少安毋躁。然后才说:“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早几年
事情太多,完全顾不上。最近这一年看下来,朝局平稳,应该是时候了。”
  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事情却实在太惊人。九年前的那场剧变,犹在眼前。先储承桓
失欢于天帝,最终闹出一场亘古未有过的大洪水,自己也自尽于凡界,这件事说到根底上
,还是由这项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继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时变乱中,
忧心切身荣辱祸福,无所适从,如坐针毡的情形,都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但匡郢心思比
较深沉,没有想清楚便不肯开口。于是照例由徐继洙来问:“王爷,此事非同小可。王爷
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
  这事,子晟已经考虑多时,正要与几个幕僚商量。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说道
:“我想过,帝懋四十年先储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时先储推得太
急。同时撤换凡界九州的督抚,变故太大,人心难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次我的打
算,是先选一个州试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广之,倘或不行,也有回转的余地。”
  匡郢想了想,问:“那,王爷打算选哪一州?”
  “纪州。”
  “纪州——”胡山沉吟著说:“杜风,是不是在纪州?”
  “不错。”子晟很欣慰地说。胡山就有这样好处,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
自己心存疑虑,也必定会全力协同。
  “选中纪州,正因为杜风在那里。”子晟说。
  “他是纪州的‘济事都’?”徐继洙问。
  子晟皮里阳秋地一笑,摇头说:“他怎会是‘济事都’?”徐继洙不明白,便拿眼睛
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当然是很清楚的。所谓“济事都”,并非是官名,而是种荣衔。凡界各州、郡的
督抚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形,所以总要请当地有些身份地位,明
白事理的凡人来相助,久而久之,成为惯例,连帝都也默认下来,就叫“济事都”。济事
都虽然是不食俸禄的虚衔,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往往有些份量。
  但,杜风并不是济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说起来也有些难以措词。胡山正在思忖,匡
郢却由这名字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气,说:“王爷,我记得,当初羽山之战
,率凡界民众阻挡天军的人,就叫杜风?”
  徐继洙听了,心也一提。不错,他也想起来,当初白王率八万天军征讨先储,止步羽
山,就是受阻于此人。这一来,心中的讶异,不次于听见子晟说要推新政。
  子晟对两人的吃惊,在预料之中,所以不以为意。“杜风此人,见识才具都很难得。
”他很平静地说:“当初羽山之役,其实并不是他的主张。那时有人从中撺掇煽动,群情
难抑,他肯出面,其实有约束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后来若没有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善
了。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徐继洙微微松了口气。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显见
得事情并没有不妥之处。徐继洙知道他们两人的见识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来。
  子晟又说:“我于羽山,曾与此人有过一夕长谈。他答应为我约束凡界。所以,前几
年朝中多事之时,凡界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中杜风的功劳不小。像他这样的人,
拿,是永远也拿不尽的。不如为我所用,却能抵我十万天军。”
  “王爷。”徐继洙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王爷果然高明!”
  他是这样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却又不同。早几年白帝能专心肃整天界,确实得力
于凡界安宁。但,杜风也不会平白答应帮忙,必定是子晟当日有所承诺。承诺的是什么?
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还没有什么,匡郢却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与凡界
自理有关,心里就不免暗暗吃惊。如果说结纳杜风有天帝首肯,那么这一层天帝又是否知
道呢?匡郢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觉得白帝有时行事,胆大之处,
超乎常人所能想。
  于是有句话,忍不住不说了:“王爷,此棋虽妙,但毕竟太险。王爷系天下安危于一
身,还请以稳妥为先。”这话无异责备,惹得徐继洙转脸连看他几眼。
  子晟却很平静:“这确实是著险棋。但当时情形,这个险,也值得冒。不过,你说的
也不错,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偶尔为之罢了。”顿了顿,又接着原来的话说:“所以
,有杜风在,由纪州开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这边,应当不会出什么乱。”
  话转回这里,徐继洙又有些不以为然:“王爷,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则,还请王爷三
思。”
  这句话顶得空而无益,子晟不由微微皱眉。然而徐继洙的为人,中正平和,见识未必
高明,但却很能体现相当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对他的话虽然不爱听,却不能不理会。
  “是不是千古定则,这暂且不提。”子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停在窗前,负手而立
,慢慢地说:“只论眼前情势。如今天凡两界,人口相当,然而天下岁赋,天人自出几分
?不到三成。就这不到三成里,还有凡奴耕织所出的,如此算下来,真正天人出的不到两
成!徭役过重,必生事端,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压。可是压能压到几时?莫要以为,我
们有神器在手,他们凡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子晟脸色阴郁,眼神仿佛有些飘忽不定:“当初羽山之役的场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
,就能想起来。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穿的是破衣烂衫,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气势,叫人觉
得,随便动一动,都会被碎尸万段似的。”说到这里,声音低缓得有如梦呓:“我自认不
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真有点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吗?那
,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各怀心
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情,他
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一州而循序渐
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会来自何方?又当
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打算如
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子晟转
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可是一无好
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其实非
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知道此言无虚
,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庆典。
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顿了顿
,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著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眼低的
,‘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继洙,这件
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
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一揖。然后又
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说话自
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些,便
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明。帝
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冤的机会,一
举发难,终至扮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金王能
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一来,由一
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二来,现在的诸侯世
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如今
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帝态度的关
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果然有过人之处
。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
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
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
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便说什
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道,他
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前的确也有句
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忽然神
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人心性
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出事,我自然
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是出了
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
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动。只
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著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笑说:
“事在人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为天帝七十五万寿准备,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帝懋
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寿,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动荡,君臣都没有那个心情,一场庆典草草收
场。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稳,子晟便决意好好铺张一番,以显孝心。他也真肯出
力,上至典礼议程,下至工匠物料,无不亲身过问,每天忙得没有片刻立足之时。天帝体
恤,便命他暂住在泰宇宫。此举别有深意,泰宇宫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
宫宇,俗称“东宫”,在前朝一直是储帝住的地方。朝中内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
帝与白帝祖孙之间,真正是一派慈爱孝顺的和乐景象了。
  于是子晟如愿以偿,终于将那封撤换纪州督抚为凡人的诏书,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一片
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中。其间只有寥寥两三个谏官,上了奏折,亦不过散兵游勇,无关
痛痒,不足为虑。九月一过,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顺利揭过,于是暗松一口气,觉得大半月
的忙乱算是没有白费。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热闹。一早起身,先进宫见天帝领
赏谢恩,然后回王府受群臣贺。午时赐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来的歌舞升平时,其实已
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岁也不是整寿,不必太过铺张,所以不赐晚宴
,只设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于是换了便衣,轻轻松松地往颐云轩而
来,这才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庆祝。
  王妃们却不能这么轻松。一律礼服盛妆迎候,等子晟进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礼。子晟
极不耐,却也极无奈。所以一等行完礼,立刻吩咐:“都换了便装吧,咱们好开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爷先别急,还有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祀先上前行礼。再来是个特意安排的节目,岁半的
小公主瑶英,擎著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动,要乳娘在一旁帮忙举著,一摇三晃地走上前
,然后大声说著:“爹、爹……”叫了好几遍“爹”,本该说一声“如意”,却怎么也想
不起来了,一急,忽然清脆响亮地照直说了出来:“哎呀,我忘记了!”
  “这孩子!”青梅笑着:“如意——”
  可是这话已经不用说了,因为诸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小瑶英有点不知所措地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来来。”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这里来。
”说著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边来。”
  然而这么一来,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动。嵇妃心里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时已经
学得谨慎不少,知道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
和瑶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浅浅一笑。青梅看在眼里
,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丝毫不曾觉察几个侧妃的皮里阳秋,顾自拉着瑶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著说话
。瑶英这时,好多话还不会说,十句里有九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
极流利的,惹得子晟阵阵大笑。不多时王妃们更衣回来,便吩咐开筵。这一晚,欢言笑语
,舒畅非常。
  夜里子晟宿在樨香园。青梅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阵,有日子
没有过来,这时自然要细问叮咛一番。说完又聊闲话,子晟这天心情大好,谈谈笑笑,不
知觉间已交亥时。青梅觉得有些饿,便叫来彩霞,让她去看看可有什么点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点心,所以樨香园里总是备着。彩霞片刻即回:“刚巧有莲
子羹。”
  “好。”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口味有异。细细品了品,略显诧异地抬起头,看
著彩霞说:“这里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极名贵的药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于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着说:“这奴婢可不清楚了。这是秀荷方才拿来放在外边桌上的,待
会等她回来问问她就是。”
  青梅点点头。彩霞见她别无他话,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着方才的话,低声调笑地问:“你上回说,特为我生日替我绣的腰带,怎
么不提了?”
  青梅一笑:“这,怎么会忘?”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嗳。”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会跑。等我喝完这口,行不行呢?”
  “行、行——”
  于是青梅故意地慢条斯理,好逗子晟着急。谁知子晟不上当,只微微含笑地看着,结
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来。”
  说著,便站起身来。不想就这么一起身的刹那,腹中忽然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哎呀
——”青梅一声惨呼,踉跄后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没有拉住,眼看着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脸色也变了。再看青梅,
短短一瞬间的工夫,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脸色发青,显见得痛苦不堪。
  “来人!”子晟对着一拥而入的丫鬟内侍吩咐:“召太医!”
  说著,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样?究竟是哪里不对?”
  然而青梅咬著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
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医。满
屋的丫鬟内侍也皆是肃然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异样的安静中,青梅喉间偶尔的呻吟,
就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太医传到。见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给青梅搭脉。只见
他两眼微阖,肃然不语,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载,真是难熬至极。
  终于,太医收回手来,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下塞子,从中倒
出两颗药丸。彩霞忙端过一碗水来,太医用勺子盛着药丸就水化开了,喂在青梅嘴里。这
才叩首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子晟手一摆,疾步到了外间,回身说:“你说吧。”
  太医却又迟疑,仿佛有所顾虑。子晟按捺不住,沉声道:“昏聩!这种时候,还有什
么不能说?”
  话说得太重,太医唯有伏地叩头。子晟透口气,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你有什么都
尽管说。”
  “是。”太医直起身来:“敢问王爷,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子晟一凛,冰冷的眼光从太医脸上一划而过,随即慢慢点头:“不错。”说著,吩咐
彩霞把青梅吃残的小半碗羹拿来。
  太医接在手里,舀起一小勺放在嘴里尝了尝,有了把握,这才说:“王爷。王妃用的
这碗羹里,加了两味药,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阴虚,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
用作安神,然而独忌紫茸。所以这两味药绝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会如何?”
  “这,”太医低声道:“两味一起用,乃是极毒。”
  子晟急问:“那会怎样?”
  太医略一迟疑:“难说。王妃平时身子强健,药又下得剂量不足,性命或者无碍。但
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儿,恐怕……”说著,又连连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连忙扶住旁边的椅背,才又站稳。两眼盯着太医,半天没有说话,脸
色十分难看。匀了半天气,才慢慢地问:“那么,如今可还能补救?”
  “微臣尽力。”
  “好,你去拟方吧。”
  太医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会把药方拟好,双手捧著递给子晟:“先服成药,可保半
个时辰。再服臣开的煎药,一个时辰之内若没有变故,那就算安然过去了。”
  子晟接在手里,略看一眼,就叫过黎顺,交待给他。又吩咐旁的内侍:“陪太医到北
屋歇息。”一面对太医说:“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没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医唯唯答应着,随内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过彩霞来,问她:“那碗莲子
羹,是谁做的?中间又经了谁的手?”
  “这……奴婢不知道。”彩霞颤声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来放在桌上的。”
  子晟转脸问:“秀荷在哪里?叫她来。”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张蜡黄的脸,两眼无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说:“都怪我,都
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声提醒:“秀荷,王爷要问你话!”
  “王爷……”秀荷木然地转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扑倒
在地:“王爷!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说著,摀住脸
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秀荷!”彩霞担心地看一眼子晟,“你这么哭,王爷怎么问话?”
  然而秀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子晟脸色虽然难看,却没有打
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会,黎顺捧著煎好的药进来,彩霞忙接过,端了进去。子晟瞟了一
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这里等,待会我再问你。”也跟了进去。
  青梅已经服过成药,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痛苦得扭曲著,但仍是苍白得怕人。见
子晟进来,手一撑想坐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手一软,依然倒在床上。心里一酸,叫了
声:“王爷……”就再也说不下去,默默流下两行泪来。
  “你看你!这么难过做什么?”子晟心里也一酸,强打精神来安慰她:“太医说了,
你不过是哪口吃得不干净,喝了这碗药就好。”
  青梅凄然一笑。
  她毕竟不是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总还分别得出来。但话可以不信,他
的心意却不能不领。于是上来两个丫鬟,搀扶著坐起来,把药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长叹了一声,“王爷,只怕青梅福薄……”
  “才说完,又来胡说。你哪里会有事?那腰带还没给我,想赖了可不行……”子晟笑
著,然而话却已经说不下去。只觉心缩缩著,像滚著一团炭火般,又热又酸,只怕一开口
,自己也要落泪。合上眼强忍了好一会,才又强笑着说:“你先睡一会。睡醒了就该好了
。”说著,站起身要出去。
  “王爷……”青梅叫了一声,万分依恋地看着他,却又不说话。
  子晟见此情景,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床边,握着她的手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
去。你好好歇著,什么也别多想,好么?”
  青梅轻轻舒了口气,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经方才的一番折磨累坏了,药性上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头,阖
着眼仿佛闭目养神,然而听着身边青梅粗细不匀的呼吸,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遥遥地
听见更鼓响,天已交子时,自己的生日便在这样一种混乱中过去了。
  有人要谋害青梅。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头向窗外望了望,对着黑暗中的
一片亭台楼阁,微微冷笑一声,又阖上眼睛。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愤懑、这样疲惫过
,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场剧变时,那样地乱,那样塞满心的无法解释的悲凉。子晟又把青
梅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仿佛这样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里拉拉杂杂地好像涌起许多事情,
然而难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样凌凌乱乱地,似睡非睡也睡不着,稍有动静就惊起一身冷汗来。也不知熬了多久
,只觉青梅的手微微一动,子晟又是一惊,连忙俯身去看时,见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脸色
也已经红润起来。不由精神一振,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黎顺说:“已经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医过来。”
  片刻太医即到,连忙诊脉。子晟虽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阵阵发慌,强自镇
定着,好不难受。一众丫鬟内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著,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
心跳声。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太医展颜一笑,叩头道:“恭喜王爷!王妃真是洪福齐天的
人!非但难关已过,而且母子都平安!”
  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过望!心里猛然间一松,身子竟有些不稳,手一撑才又坐住。
丫鬟内侍们也都大大松了口气,却不敢大声惊扰,只是跪了一地叩头。
  子晟坐着看着,有些失神,脸上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方才揪心揪肺地强作镇定还
不觉得,这时才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也不知道是什么?忽然间一阵不知是酸是甜的滋味涌
上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黎顺听得声音异样,抬头看时见他以手抚面,指间走珠一般地淌出泪水,不由低声惊
呼:“王爷——”但是随即想到他不过是喜极而泣,于是悄悄退出去,绞了块热手巾递到
子晟手上,一面轻轻提醒:“王爷,太医必定还有话说。”
  “对、对。”子晟这时已经缓过来,用手巾摀住脸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苏园我
书桌上那对翡翠玉壶,赏给太医。”
  太医谢恩。然后说:“王妃虽然已无大碍,但身子还虚,腹中胎儿也受了寒损,必须
要好好调养才行。”
  子晟说:“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药库去看,无论是什么,人参、灵芝……”
  “王爷。”太医连忙叩首:“王妃体虚,不能用大补之药,得要慢慢进补,才能扶持
中正,请王爷明鉴。”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么药自然由你定。你开了方子,交给——”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凝神想了一会,叫过黎顺来:“从今日起,虞妃的饮食用药由
你盯着。这几个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么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这么
多年的情分了!”
  黎顺神色一正,答说:“是。小人明白。”
  子晟点头:“你先送太医回去。”说著,回头看看青梅,见她呼吸匀称,睡得正熟,
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来。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着等,因知道青梅已经无碍,神情平静了许多。见子晟出来,便磕
头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说:“起来说话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个趔趄,一下没有起来,用手撑著才慢慢站起来,膝盖
都挺不直了。子晟心里轻松下来,脾气就很好,看看不忍,指著旁边一个小杌子说:“坐
那里说吧。”
  秀荷谢过,坐在下首,用手轻轻揉着膝盖。子晟沉默了一会,先不提莲子羹的事,看
着她缓缓问道:“我记得你进府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秀荷说:“奴婢是王爷回帝都那边进的府,已经十二年了。”
  子晟点头:“你伺候过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我都知道,
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说:“这都是王爷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神情一凝,十分郑重地说:“底下我要问你的话,
非同小可。你要如实回答,明白么?”
  “奴婢明白。”
  “那碗莲子羹,是谁拿给你的?”子晟一字一顿地问。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儿送来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两步,又倏地站住,盯问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
么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顺着杌子又跪到地上,磕头道:“奴婢说的全是实话,绝无一个
字的假话。”
  子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良久,微微一颔首,说:“好。你记住,你在这里说的话,
关系重大,一个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么?”
  “是。”秀荷很沉着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独处,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绕了两圈,停下来喊一声:“来
人!”
  进来一名内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来。”
  季海已经得信,知道樨香园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听传召,片刻就到。
  子晟说:“你派人,把秋符园围了。”
  季海听着这低沉的、透著巨大压力的语气,就觉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园子
,季海知道她难逃此劫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寒。抬头看去,子晟的脸隐在暗影里,也看不
出他是什么神情。
  “没有我的话,一个人也不许进秋符,里面的人也一个不许出来。”子晟补充说,声
音仿佛结了霜一般:“不许递东西,也不许传话。你听明白了么?”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问。
  “还有,”子晟又说,“嵇妃那里有个叫青儿的丫鬟,你给我叫来。”
  “是。”季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一时青儿传到。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看起来很老实,一见气氛不对,登时苍白了
脸,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跪在一边。
  子晟便问她:“这碗莲子羹,是嵇妃要你送过来吗?”
  青儿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
  “你知道这莲子羹里加了什么药么?”
  “知道,是紫茸。”
  “还有什么?”
  “这,”青儿摇头:“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来的时候,嵇妃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诉虞王妃,羹里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别的就没有了。”
  “这话你传了么?”
  “奴婢来的时候,虞王妃和王爷在屋里说话,奴婢就跟秀荷说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么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儿想了想,又说:“不过,奴婢好像听惠珍跟
王妃说,紫茸王妃一时也用不上,搁著也是白搁著,不如送了虞王妃做个人情,说不定,
说不定王爷也会高兴……”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夹在侍从们仓惶的劝阻中:“
让我进去!我要见王爷!让我进去!”正是嵇妃的声音。
  子晟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但立刻又冷静下来,自己走过去猛地打开了门。
  嵇妃原本早已就寝,睡着觉被吵醒,一听说秋符被封,不曾梳洗就冲了出来。白府的
侍从也不怎么敢拦她,凭著一股横劲直闯到了樨香园,却又被院中的内侍挡住。正纠缠不
清,忽然见房门一开,子晟正站在当中,冷冷地问道:“三更半夜,你这么吵吵闹闹要见
我,有什么事?”
  嵇妃乍见子晟,不由呆了一呆。这么一挫顿,原本支撑著的那股横劲忽然就烟消云散
,只剩下满心说不出的委屈。怆然跪倒,两行眼泪滚了下来:“王爷……”
  子晟微微皱眉,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侍从,说了句:“你起来,有什么话进来说。”转
身进了屋。
  嵇妃擦擦了眼睛,也跟着进去。青儿早已经躲到了别的屋里,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
个人。子晟盯着她看了一会,厌恶地扭开脸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嵇妃有些张皇地看看子晟:“王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哪里错了?”
  子晟冷笑一声:“该问你哪里对过!我对你已经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诉过你,安分守
己,你就是富贵尊荣的王妃。否则,优容总也有个限度。这话,你忘记了么?”
  “我没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强地扬起脸来:“我犯了什么错?
若是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问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今晚怎么了?”
  子晟扫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这,是不是你送到这里来的?”
  “不错。”
  “里面下了药。”
  “是紫茸,那是安胎药。”
  子晟冷哼一声:“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还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这一尸两命的
事情,你如何脱身?我告诉你,就凭今晚的事,如果不是青梅没有事,我就能把你送理法
司法办!”
  嵇妃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起来:“虞妃中了毒?……王爷以为是我下的?”
  “你能说不是你么?”
  嵇妃看着子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过了好久,忽然笑起来:“王
爷说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恼怒上来,冷冷道:“莫要以为我真的就不敢动你……

  嵇妃冷笑着打断:“王爷当然敢动我。我在王爷眼里,比只蛾子也强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又一敛:“可是,王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子晟淡淡地说:“可是你不必担心,要找,总能找得出来。”
  “那是自然。”嵇妃说著,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贵尊荣反正都是王爷给的。王爷
要拿去,又何须什么证据!我回去等著王爷赐白绫给我就是!”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嵇妃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
步,迟疑着转过身来:“王爷……我要说不是我下的毒,王爷你信么?”此时没有那股悍
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种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动,但不及细想,这么一犹豫的时间,嵇妃凄然一笑:“我早知如此
。”说著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边坐下,顺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著烛芯。火光跳
耀,映着他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正像他的思绪一样。
  嵇妃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掀起的波澜其实远远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对这件
事情产生了什么疑虑,而是他想起了当年嵇妃初进府时,也曾有过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时
嵇妃的美貌活泼,他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惜好景不长,时日一久,活泼变成了任性,美
貌也让骄悍掩盖住了,终于消磨光了他那一点热情和耐性。加上她与栗王的关系,以前一
直都觉得是看在栗王面上优容她,此刻想起来,忽然发觉实在自己由栗王而迁怒她的时候
也不少。想到这里,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层内疚,心不由得软了一点下来。
  这时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时辰,已经过了丑时,算
来离天亮也没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请胡山的念头。站起身,进到里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却是醒著的,睁著两只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边,问:“吵醒你了?”
  青梅点了点头,说:“王爷和嵇家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爷话说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许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这么对你,你还向着她说话?”
  “也不是……”青梅把脸依在子晟身边,低喃地说著:“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
为什么?我只觉得其实她也可怜……王爷,”青梅微微扬起脸,看着子晟:“天幸我什么
事也没有,王爷能不能网开一面呢?就算为我腹中的孩子积福……”
  子晟用手指圈着她一绺头发,想了好一会,说:“这,等天亮我找胡先生商量商量,
再说吧。”
  然而天还未亮,胡山反倒先找到了樨香园来。胡山在子晟身边地位举足轻重,但是他
也很懂分寸,几乎从来不涉足白府内眷所住的地方。所以子晟知道他是有十分要紧的话说
,于是立刻迎了出去。
  “王爷。”胡山开门见山地问:“王爷软禁了嵇王妃?”
  “是。虞妃昨夜中毒……”
  “虞王妃中毒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胡山打断他。忽然一顿足,重重叹了口气,显
见得心里急躁。口不择言,话就说得很重:“王爷一向心思慎密,怎么这件事会办得这样
鲁莽?”
  子晟怫然不悦:“如果你说的是栗王那边……”
  “不是说栗王。”胡山又叹了口气:“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嵇王妃是冤枉的,这是
有人设的套!”
  子晟一怔,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王爷一来是因为有前番虞王妃的事情,先入为主,二来也是关心则乱。其实稍想想
就明白,嵇王妃安分这么多日子,就算要做这种事,又怎会拣在王爷过寿,当着王爷的面
下毒?何况这样根本无法脱身的事情,嵇王妃不疯不傻,又怎会做得出来?”
  子晟默然半晌,慢慢吸了口气说:“如果不是嵇妃,那难道是……”
  “现在什么也不能说。”胡山说:“这件事,王爷只有容后再慢慢查。”
  子晟低头想了一会,忽然神色一凛,叫过黎顺:“到秋符园,请嵇妃过来,我有话说
。快去!”
  然而黎顺去而复回,带回的是个极坏的消息。
  “嵇妃薨了!”
  子晟和胡山,互相看一眼,骤然变了神情。半晌,子晟咽了口唾沫,吃力地问道:“
什么时候?怎么没的?”
  “这,嵇王妃跟前的人也不是十分清楚,总是昨天夜里。”黎顺偷偷瞟了子晟一眼,
放缓了声音:“听说昨天夜里嵇妃从这里回去秋符,就把跟前的人都摒退了,一个人呆在
房里。丫鬟们想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去惊扰。偷偷看过两回,头一回见她自个在灯下坐
著,第二回去看已经灭了灯,放了帐帘,想是睡了,也没在意。刚刚我过去请嵇妃,丫鬟
们去叫,总也叫不醒,这才著了急,走近一看,已经过去多时了。想来,想来总是吞了金
……”
  子晟木然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惊是悲是愧悔?良久,方长叹了一声:“唉…
…”
  没有等他说出底下的话,胡山忽然截上去说:“嵇妃福薄。这件事错不在王爷,请王
爷节哀!”
  子晟怔了怔,胡山一大清早地找来,就为了告诉他“错了”,此时却又说“没有错”
,是何意?然而仔细想想立刻就明白,嵇妃愤而自尽,结果适得其反,逼得坐实了下毒的
事情!因为非如此不能堵住她娘家的嘴。
  想到这里,子晟叹口气,说:“她毕竟跟我一场。这件事的根底,只私下里告诉她母
家的人就是,对外面就不要走漏出去了。叫太医拟两张方子,算是,算是暴病去的吧。”
  “是。”
  子晟又说:“我现在心里太乱。她身后的事情,先生替我想一想吧。”
  “是。”胡山躬身答说:“嵇王妃身后饰典,当务尽优隆,以示王爷对王妃,一片仁
厚宽爱。”
  这本是应景的套话,然而此时听来,分外诛心。子晟怔了好半天,涩涩一笑,不再说
什么。
十一
  白府的这场风波,在外界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不是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谈,而是
因为这时帝都又发生了一件百年来未遇的稀罕事情,吸引了人们的全部注意——有言官尸
谏建言。
  此人叫彭清,平时为人耿直,不是很吃得开,不过一向也不多话,所以在一班谏臣当
中,并不显眼。从帝懋四十年就做了正言,当了六年也没有什么大建树。四十六年母丧回
家服孝,日前刚刚孝满起复,依然还做正言,一班老相识自然少不了要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把酒言欢,说到高兴的时候,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当局朝政上。有人就提到纪州督抚
换成了凡人的事,不免有所议论:“想帝懋四十年那是多大的风波?如今却是声色不动。
唉,果然时局不同了啊!”
  这话说得本来就欠稳妥,彭清已然有酒,当下梗著脸捉出话柄来:“这跟时局同不同
没有关系!古法不可轻言废,这还是眼下的谏官欠风骨。”
  话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在座的倒有一大半是谏臣,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大
好看了。有脾气不好的,知道彭清一向说话的做派如此,虽不好当场发作,却不免微微冷
笑。也有人出来打圆场:“此事正逢万寿,总不能不顾这个大体。”
  然而彭清非但不接话,反而越说越带劲:“此事乃天下根本!与万寿孰重孰轻?就是
天帝也不该怪罪。”顿了顿,又说:“再说,过了万寿,也能上折。”
  这话也在理上,但是上折谏事也要看时机,过了风头再翻就难措辞,何苦徒然碰一鼻
子灰?这本是无需明言,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人肚里有气,就故意调侃他一句:“彭
兄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要上折的喽?”
  “那当然!”彭清一昂头,涨红了脸回答,说完也觉得自己口气过分,定了定神又说
:“此事不争,要谏臣还有何用?”
  有人也不当真,只在心里暗暗发笑。也有人好心,提醒他一句:“彭兄是正言,不是
司谏。”
  司谏与正言,都是言责之臣,平时笼统地称为“谏臣”或者“言官”,但职责有所不
同。司谏正人主,正言绳百僚。其时正言并没有直奏的权力,所以彭清如果就此事上折,
只怕辅相那关就过不了,就别提能到白帝甚至天帝的手里了。
  这句话倒是把彭清堵住了。憋了半天,才闷声道:“我自有办法。”
  那时席间十几人,无一人料到他想出来的是什么办法。过了几天,彭清果然上折,也
没有讲出多少道理,只是一再说“古法不可废”的老话。言之无物,自然到不了白帝面前
就被驳回。于是彭清铁下心来,他原本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倒也了无牵挂,稍事安顿,
怀揣著一封遗折,来在天宫外墙,一头撞死在了宫门上!
  这一来,终于声震天下了。帝都内外,登时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件事上。无论彭清所奏
是什么,单单是“尸谏“二字,足以令人兴起悲壮之感,而至同仇敌忾。所以朝局虽然很
静,但一干敏感的人,都已经嗅到帝懋四十一年风雨飘摇的气息,不由万分紧张地,关注
这件事如何了结?
  如此大事,派下料理后事的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将遗折原封上交,递到了辅相的手里
。其时辅相有三,魏融资格最老,以掌中土兵马的大将军身份而入中枢,但此人很懂韬晦
,其实不大过问政务。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两位,秦嗣昌和石长德。秦嗣昌亦是老臣,乃
天帝肱股,石长德却与白帝走得很近。
  接折子的人,是石长德。而拿到折子,首先要考虑的,是先递给白帝,还是直奏天帝
?由彭清之前的言谈,可以想见折中所奏何事,而此人生性耿直,不惜一死,当然会措辞
激烈。石长德所虑的,是折中是否会扫到白帝?若果真如此,对白帝自然不利,但更主要
的,会给大局带来影响,身为枢臣,对此不能不有先虑。
  石长德不敢专擅,于是拿上折子来找秦嗣昌商议。秦嗣昌的主张是直奏天帝:“此等
事近百年不曾有,怎可能壅于上闻?递到白帝手里,依旧要上奏天帝。”
  但这是不同的,倘若先递给白帝,如果有牵连,那也可以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然而石长德也觉得直奏于法理比较合,所以最好是先自己拆开看一看,当然这更是说不
过去。正在迟疑中,秦嗣昌旁敲侧击地说道:“圣上英明,必有公论。”
  石长德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折子反正也要上奏,如果先递给白帝,太著痕迹。
倘若被人捉住把柄,参白帝僭越专擅,那么非但自己吃不消,连白帝也未必扛得住。于是
不再犹豫,原折封进。
  此折递进,过了两个时辰便发下,只有一句话:“交枢密廷议。”
  枢密廷内阁枢相向有六人。坐总的例来是天家近支亲贵,此时是皇子中最年长的朱王
颐缅。这位置其实是个摆设,只管点头不必开口。底下东府南府各出一使臣。这不过是帝
都礼遇两府的表示,两府也知道,不如自己识趣,所以又是两个摆设。至帝懋四十年撤东
府之后,就空出一个位置,于是先储命白王子晟入值,后来子晟由白王而为西帝,便又举
荐了匡郢补入。而其中最举足轻重的,还是三辅相。
  这六个人,除非军国大事,从来不凑头。所以显得天帝于这件事情,亦非常重视。但
其实这六个人心里对天帝此举都另有一番想法,然而既然交下来议,那总要议上一议。
  于是照例由朱王来开头:“这样的事,可有成例?”
  这可难想了。眼前自然是没有,就要往早先去找。想了半天,还是南府使臣曹阳景想
起来一个:“先帝彝俊十九年的旧例,似乎可用……”
  算一算,那也是一百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帝彝俊三岁登基,生性好玩,颇多荒谬绝伦
的举动,实在不能算是明君,连后世诸帝,也不能讳言。所以,听到要引帝彝俊朝的事情
,三辅相就不免微微皱眉,但也不便反对。于是朱王又问:“那时的先例,是怎样?”
  “这,”曹阳景说,“也记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旧档来查一查才行。”
  这又不对,既然记不起来,何以能说以为例?但这话亦不便说。于是,朱王吩咐取来
帝彝俊朝的旧档。匡郢先接过来,找到十九年,果然有一先例。那一年,帝彝俊忽发奇想
,要傚法先帝,建一番武功,于是故意与东府起了口舌,借机下旨要御驾亲征。这当然会
招致群臣反对,其中就有一个於姓司谏,以死进谏。
  朱王问:“当时情形如何?”
  匡郢看了一遍,总结出两条:“其一是设馆祭祀,其二是起祠以供后世瞻仰。”
  “别的呢?”
  “别的没有了。”匡郢说。
  诸人都哑然。然而接过旧档一看,又都恍然。原来那番陪上命的苦谏,并未被采纳!
不过最后仗也没打起来,原因是帝彝俊不知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腹泻不止,又讳疾忌医,
转成重症,好歹熬了两月,才二十二岁便早早龙驭上宾了。这么看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秦嗣昌慢慢地开口说:“此例恐怕不合用。”
  那就要找别的先例。匡郢有别的想法:“那倒也未必,恐怕后来又有追加的饰典仪注
。”这是很可能的,帝彝俊之后继位的帝珫炀相当开明,对前朝这段公案有所更论也在情
理之中。但是这,也要慢慢去查找才行。
  然而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在座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真正需要有结论的,是彭清
折中所奏的那件事,也就是白帝所推的凡界自理。这件事必得先看天帝的态度,而天帝在
把折子交枢密廷议的这举动上,就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事到如今,天帝是要顺应彭清所奏
的意思而行了。倘非如此,不会别无他话。但,天帝的沉默也表示,他现在还不愿意轻易
去驳子晟的体面。因此绕过白帝下发枢密廷的折子,无非是要转给白帝这层意思。
  结果,还是朱王把话挑明了:“这些仪注,让礼臣去查就是。咱们就不用再四五不著
地议了。剩下的事情,匡郢,你去跟子晟说吧。”
  这正是大家心里的想法。但在匡郢,虽然说他为白帝心腹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如此
被指名道姓地说出来,毕竟有些尴尬。再者,更重要的是这话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一力
扛下说服白帝的责任。而白帝是否甘于就此收回成命?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匡郢一
时犹豫,没有立刻回答。
  石长德见此光景,觉得有必要助匡郢一臂之力,于是说:“这样吧,我和匡大人一同
去说。”
  这是石长德处事周全的地方。深知以眼前情势,这件事可大可小,是风波不起,还是
波澜大作?全在白帝一念之间。而匡郢也极欣慰而感激地点头:“如此最好。”
  等到了车上,匡郢不无忧虑地对石长德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王爷不肯答应,如
何应对要有所准备。”
  石长德木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只说了句:“王爷一向深识大体。”
  匡郢无法这样乐观,因为深知子晟对此事的执著,而且以他的性情,万一固执起来,
难以劝解之处,还在当初的先储承桓之上。
  但,事实是他过虑了。子晟很平静地延见了他们两人。简单地问了几句枢密廷合议的
经过,便把彭清的折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这封奏折石长德与匡郢都已经看过,好在就
事论事,并未有所株连,令他们大松一口气。
  果然,子晟看完,亦是声色不动。坐着想了一会,第一句话便说:“纪州督抚肯定要
另选人了。匡郢,你到部里检一检,把合适的人选开个单子上来。”
  两人喜动眉梢。即便是石长德也没想到,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事情会如此顺利。于
是心悦诚服地说了句:“王爷英明。”
  子晟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等两人告辞的时候,子晟单独叫住匡郢,问他:“有个叫马渊的司谏,是不是秦嗣昌
的亲戚?”
  匡郢站着想了一会,回答说:“是。我记得似乎是他的内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人来了?”
  子晟一笑:“他是彭清的知己好友,你知道么?”
  匡郢一凛,不由抬起眼看了子晟一眼:“我不知道。”
  子晟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说著摆了摆手。匡
郢有些惊疑不定地,躬身辞出了。
  子晟若有所思地,独自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进到里间。里屋却是只有胡山一个人在
,子晟坐下来,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先生所料不差。”
  胡山淡淡地说:“王爷还不能独断独行。天帝要告诉王爷的,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

  子晟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很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三天之后,白帝下诏往凡界纪州加派天人为督抚。原先凡人督抚虽然留任,然而任谁
都看得出实则已被剥夺了权柄,这其实是白帝在“尸谏”的压力之下作出的让步。于是一
场看似凶险的风波只是匆匆掠过,并未伤到一丝皮毛,令人不能不松一口气。但也有极少
数敏感的人从蛛丝马迹中有所觉察,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无
间,反而更悬起了心。
  
  然而绝大部分的人没有那样锐利的眼光,依然在一派喜乐安详中,迎来了帝懋五十年
的初春。青梅自年前的风波,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得太医首肯,可以四处走动。但
仍有叮咛,不能受累。为给她消愁解闷,季海出的主意,给搬了两只青瓷大缸来,养了几
十条各式各样的金鱼。于是,青梅闲来无事,便坐在廊下鱼缸边,看看绿水碧草间,悠然
游动的鱼儿,倒也惬意。等转过来年,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身子日重,更加不愿走动,每
天喂鱼为乐,把一群鱼儿养得肥头长尾,憨态可掬。
  小祀与邯翊,从年前就已经延请了师傅,开蒙进学,功课甚忙,加上子晟不愿青梅烦
累,所以两个孩子每天来问个安,说几句话就走。能常常陪在身边的,只有虞夫人,但她
也不是每天都能来的,于是每次来,都分外亲热。
  这天虞夫人又来,母女俩谈笑一阵,青梅忽然问了句:“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好人家
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虞夫人问得愣住了。“好人家?你问的是什么人家?”顿了
顿,又笑:“怎么听着,跟要做媒似的?”
  “对了。”青梅挺认真地说:“我是要给人做媒。彩霞碧云两个,跟着我过来,年纪
也都不小了,该给她们打算打算了。”
  虞夫人笑了:“你倒真会操心。”
  “不是这么说。”青梅说,“她们跟我情同姐妹,总也不能不为她们想想。”
  说得这样认真,虞夫人不能当玩笑了。想了一会,拉着青梅的手,悄声说:“青梅,
娘一直有个想法……”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似乎有点犹豫。
  青梅连忙说:“娘你有什么话自管说。”
  “好,娘可说了。”虞夫人正色说:“孩子还小,我又不能天天陪着你,你在这府里
没有一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不行。我看彩霞跟你处得也熟了,不如把她留下吧。”
  “留下?”青梅一时没明白,怔怔地说:“女大当嫁,我总也不能一辈子拖着她呀。

  “嗳!”虞夫人笑了笑,说:“这还不容易么?你叫她‘伺候’了王爷,她不就留下
了?”
  这回青梅听明白了。脸一红,摇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虞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故意打趣地说:“怕她分了你的羹?”
  “不是,”青梅很平静地,“我不想她埋进这府里。”
  虞夫人倒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慢慢地敛起笑容。想了一会,有些明白她的
心思,便劝道:“青梅,事情都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结果这句话,反倒勾起了青梅的心事。嵇妃故去,身后恤典极尽优隆,灵堂之上,白
帝亲临致祭,一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念得几度哽咽,几乎念不下去,无论真情假意,这番
溢于言表的凄哀之情,足以挡住外人之口。然而青梅感受大不相同,除去多少知道嵇妃死
得有些不明不白之外,还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兔死狐悲之情。由嵇妃而想到如云,悲
凉之意更浓。并不是怨谁,而是一种想怨也不知从何怨起的感觉,才最叫人无奈心寒。
  “也不是为了那件事。”青梅轻叹一声,想了想,又说:“也不全是。我……娘,我
实在是怕彩霞她们也埋进来,将来没有下场。”
  这当然不是过虑。然而惟因如此,虞夫人才更觉得一阵无端的寒意。想一想若在三年
之前,青梅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转念至此,竟不知道何从劝起。
  反倒是青梅自己,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转开了。“反正,”青梅浅笑着,“这也不急在
一天两天,娘你看着合适的人家,替我留意著就是。”
  停了停,又说:“还有秀荷……”说到秀荷,就想起有件事情,可以和虞夫人商量。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听见丫鬟传报:“王爷来了。”抬头就看见子晟从回廊那端,踱
了过来。
  青梅含笑迎了上去。见他一身月白的便袍,就知道他这天政事不忙。果然子晟神态轻
闲,先对一旁行礼的虞夫人一抬手:“虞夫人不必多礼。说起来你还是我的长辈。”
  但这方面虞夫人颇有乃夫之风,为人端正。执意行完礼,才抿嘴一笑,说:“话虽如
此,国法不可废。”
  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子晟只笑笑,吩咐给虞夫人设座。虞夫人谢过,坐了一阵,陪
著说了些话,无非是互相问候,因知道他们夫妻要说话,便起身告辞。子晟也不挽留,只
吩咐:“把新进来的紫酥梨拿两篓给虞夫人带去。”
  虞夫人又谢过,方自去了。子晟便问青梅:“在这里坐还是进屋去?”
  青梅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想了想,说:“还是进屋去吧。正好我也有事
同王爷商量。”
  两人进屋坐定。子晟便问:“你有什么事?”
  青梅一笑:“王爷先说吧。”
  子晟正要开口,彩霞领着两个丫鬟,端著新沏的茶、水果、点心过来,都摆在桌上,
一福,又都退了下去。子晟的眼光跟着转了一圈,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见秀荷?”
  子晟一向不大留意丫鬟,青梅便知道他要说的话跟秀荷有关。于是笑笑说:“巧了,
我正要跟王爷说秀荷的事情。”
  “哦……”子晟也明白青梅要说什么了。
  他临来樨香园之前,总管季海特为来回禀他,脸上很有几分为难的神色。“王爷。”
季海说:“前几天栗王说想要秀荷……”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栗王有公事过府,正好秀荷到前院来替青梅取样东西,不知怎
么就跟栗王打了个照面,被栗王看中。栗王开口要一个丫鬟,子晟自然不会不答应,当场
交待给了季海,也就抛在一边了。这时提起来,子晟站着想了一会,才记起这回事。便说
:“上次明芳到朱王家用的什么妆奁?就按那个发送就是。”说完抬脚要走。
  季海一听,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是为了妆奁的事。”顿了一顿,
才很吃力地接下去:“是……是……是这事情,叫虞王妃给挡住了。”
  “哦?”子晟奇怪了,“为什么?”
  “虞王妃说是秀荷自己不愿意。”说著,连忙又解释:“秀荷是虞王妃跟前的丫鬟,
虞王妃要为她作主,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是栗王爷那边又派人来催过了……”说到这
里不说了,只偷偷瞥了眼子晟的脸色。
  子晟皱了皱眉,不大痛快地说:“你真是越来越能干。这种事还要我来过问!”
  “是、是。”季海咽了口唾沫。这种事是不该惊动白帝,然而想不到的是,一向好说
话的虞妃一句“不行”就给顶了回来,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只好去请崔妃出面,崔妃
听说是虞妃挡住的,含糊几句又把烫手山芋扔回给他。无奈何,只能硬著头皮来见白帝。
  好在子晟也没再多说什么,想了想,回答他:“知道了,我去同虞妃说。”
  季海等的就是这句话,登时松了口气。
  在子晟看来,这原本是极小的一件事。然而到了青梅面前,看她的神情似乎郑重其事
,才觉得也没有那么简单。正自思忖著如何措辞,听青梅缓缓开口说:“既然王爷要说的
是同一桩事情,那我先说一句。八叔叔已经望五十的人了,秀荷才二十出头,这能是桩好
姻缘么?”
  子晟有些哑然。听青梅的口气,不像在说一个丫鬟,倒像替一个家人打算,子晟听着
颇感新鲜,也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青梅又说:“我问过秀荷自己,她也是不乐意。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总也不能一点
不给她打算吧?”
  这句话说得很占情理,子晟觉得为难了。“可是……”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
已经答应了栗王。”
  “那,不能想办法再辞了吗?”
  “这……”子晟摇摇头,“不便开口。”
  “请王爷勉为其难开一次口,在秀荷可是一辈子的事情。”青梅正色说。
  “青梅,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子晟忍耐地说:“我告诉季海,让他再给你挑几
个好的丫鬟,不好么?”
  青梅木著脸,僵了许久,依旧不甘心地说:“可是秀荷她自己不乐意……”
  “青梅!”子晟皱着眉,忽如其来地叫了一声,显得心里很不痛快。
  青梅微微扭开脸,没有说话。
  子晟忍了忍,又说:“一个丫鬟,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
  “王爷。”青梅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他说:“王爷莫非忘了,青梅从前也不过是个丫
鬟!”
  一句话,把子晟堵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青梅,你这是怎么了?”呆了半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1 12: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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