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帝府邸,位于天宫西侧。当初子晟的父亲詈鸿获罪离开帝都,原先的白王府就被收
回,后来赐给了青王,两处并做一处成了青王府。所以,子晟由北荒扶灵回到帝都,另买
了宅第做王府,原来不过是个司正府,十分普通,这当然是因为当时的白王并不得意。等
到跃而为白帝,情况自然大不相同。这回轮到青王被逐,于是多年经营,已经很具规模的
青王府又被赐给子晟。子晟更进一步,索性又将旁边两处豪宅也一同买下。其时白帝权势
炙手可热,两家主人巴结不及,出的价钱极低,没费什么就到手。三处打通,加以修葺规
整,顿成一座宏敞非常,巍为壮观的巨宅。帝都隐隐有“小天宫”的说法,这固然有讥刺
其过于奢华的意思在内,但也没有人真当一回事来挑剔,去碰那个钉子。
这座“小天宫”门前照例热闹非凡,车驾轿马,由东向西,摆得不见首尾。子晟便吩
咐车驾从西侧门进,为省许多寒暄的麻烦。
等到了内堂,早有仆人等候,趋前告知:“匡大人,徐大人和胡先生都在修禊阁。”
说的是吏部正卿匡郢,礼部辅卿徐继洙,与胡山一样,都是子晟极亲信的人。于是更衣之
后,迳直向后园去。
后园十顷大的小湖,湖中央填起小岛,东西各有曲阑相连。修禊阁就是湖上一座水榭
。这都是原来青王修建的,子晟接过来之后,很自然地,拿来做了延见亲信幕僚的所在。
进了阁中,见三人正在品茶谈笑。匡徐两人都在四十五六年纪,匡郢极瘦,一脸精干
之色,尤其一双眼睛,顾盼有神,徐继洙却是个胖子,团团脸,生性有些木讷,然而为人
清慎,而且在子晟还是白王的时候就与他交好,所以也很得信任。
这都是亲信中的亲信,熟不拘礼,看子晟进来,起身一躬,就算见过。子晟见他们神
色轻松,知道事情并不麻烦,于是笑着坐下,说:“难得我腾出这半天清闲,莫不是诸公
看着难受,诓我回来的?”
胡山微笑,说:“事情不大不小,只是需要王爷回来商量商量,好拿个态度。”
“不错。”徐继洙一面为子晟沏上茶,一面接口。不知怎么,脸上有些忍俊不止的神
色:“事情不算很大,却可说是天下奇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看匡郢:“还是
匡兄说吧。”
三人之中,匡郢最善言,于是当仁不让:“说奇闻不能算过。这六百里加紧,专差飞
报的军报,居然是为了一只鸡……”
一句话,把子晟听得讶然。转眼见胡山,徐继洙脸上都微微带笑,知道所言不假,于
是接着往下听。
“这事,其实还是出在东西二营。”
这,子晟倒是早已想到了。端州原属东府,其中谯明、涿光、边丘三郡,地处险要,
为军事重镇。帝懋四十年东帝甄淳谋逆之乱平复,便将东府军撤出,改驻天军。然而不久
发现,这方法行不通。中土与东府,风土差别甚大,以至天军人心浮躁,不安于职。再加
上由中土到端州,路途遥远,军饷开支也殊为可观,于是自四十二年起又改为东府军和天
军一半对一半。
但,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麻烦。天军自恃中土正系,自然不把东军放在眼里,而东军
毕竟是强龙难压的地头蛇,又岂是易与的?这种地域风俗血脉的隔阂是最容易产生的,不
需要任何人从中撺掇挑拨,很自然地,端州驻军就分成了两派,俗称东营和西营。
此时说的事,出在谯明郡。谯明南有带山,西有谯水,自来是重兵驻扎的地方。所以
此地人口不过四万,驻军却也有三万之多。自然也有东西营的纷争,幸而统军的赵延熙,
比较明白事理,不偏不倚,弹压得很好,一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然而,因为东府将军
文义巡查到了端州,赵延熙北往边丘述职,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就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就是东营少了一只鸡。本来是再小没有的事情,然而有人却想起来说,
看见西营有个叫李升的早上提着一只鸡,很像少了的那只。于是东营几个人寻上门去,李
升自然不承认,两下争论起来,不免推推搡搡。既然在西营地盘上,东营的人当然没有讨
到便宜。
结果当天晚上,李升和白天吵得厉害的几个在值哨的时候,被人套了麻袋,扛到没人
的地方,拳打脚踢一顿,又给丢了回去。这一来,西营自然不肯干休,一定要东营交出打
人的来。
东营却来了个抵死不认。既然没看见脸,怎么知道是东营干的?为什么不是外面来的
人?为什么不是西营自己的人?西营更有道理,驻营是什么地方?外面的人怎么进得来?
白天吵架晚上就被打,巧事也没有这么巧!
吵得相持不下。这时赵延熙不在,自然是副将代职。这副将胆子却很小,两面都不敢
得罪,不知怎么灵机一动,藉著也有外面人干的可能,找了谯明郡守会同来办,意思自然
是万一有事好推脱。
“谁知他胆小这郡守胆更小。不但胆小,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匡郢一面笑,
一面摇头,这笑多少有点“不笑还能如何?”的意味在里面:“也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
想了个再馊不能的办法——”
跳神!
这种设祭摆坛,求神问卜的法子,在民间确为盛行,然而竟至用到问案上,而且煞有
介事,只能叫人哭笑不得。而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所谓“巫仙”折
腾半天,好不容易指出的“犯人”,竟是营里一个六十多岁,瘸腿驼背的打杂老头!
“其实这个主意虽然馊,可是想法却不全错。”胡山插了一句:“他想的是,这么一
来,顶多背个昏聩的名声,终归还是两边不得罪。”
“是。”匡郢接着说:“可是结果却成了两边得罪。”
这结果一出,两边都哗然。非但没平息下去,反而更激起事端,双方都指对方做了手
脚,坏了“巫仙的法术”。愈吵愈烈,终于由吵而至动手。多年积怨,一朝而发,酿成一
场兵变,卷入数千人,死伤百余人。
匡郢绘声绘色地说下来,直把子晟听得啼笑皆非。木然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来:“荒唐!”
“王爷这话极是。”匡郢附和一句,又笑着说:“王爷可有留意,东西二营都不说跳
神荒唐,却都说是‘坏了法术’?”
“这些兵士多从民间来。”徐继洙接口:“所以对这些巫神之术深信不疑。”
匡郢神情一敛,正色道:“可是这股风气如今有愈行愈盛之势,连帝都许多官吏家里
,做起事来,也要先求神问卜。照我看,还是要设法一整。”
子晟冷笑一声:“怎么整?根本是闲出来的毛病!”
三人尽皆默然。这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但是这话,只有子晟能说,也只有在这样的场
合能说。其时天下赋税,十之七八,由凡界或者天界凡奴所出。而天人之中,倒有一半,
不事劳作,镇日游手好闲。天长日久,自然生出许多古怪花样,如巫神之术,不过是其中
之一。历代执政,都想了许多办法,终归治标不知本。这种情形,子晟清楚,另三人也清
楚。然而谁也不便接口,因为一往下说,就要触及天凡两界的根本。
子晟自然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冲动,不但冲动,而且无用。后一点尤其叫他无奈,回想
自己少年时代兴正矫弊的种种宏愿,如今也就只有消磨在亲信面前,发几句牢骚而已。这
番愁绪,下午被青梅一曲勾了起来,此时更是一股脑地涌上来。
这样心绪起伏,脸上难免阴晴不定。匡郢和徐继洙看在眼里,一齐望向胡山。因为知
道,三人之中,以胡山与子晟相交最久,也最深,所以希望胡山出言劝解。然而胡山却深
知子晟的性情,知道这样的情形,不打扰更好。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子晟很平静地,
自己把话题转回:“这件事情,虽然不算小,但也够不上紧急军报,怎么会六百里加急送
来?”
匡郢一笑,解释说:“这又是那个副将。既胆小又没肩膀,见出了事情,就发了加急
军报。军报也是语焉不详,事情始末还是从赵延熙信里知道的。到底是他聪明,他是出事
之后,赶回谯明。连夜写了信,用信鸽直接送到申州,所以今天也到了。”
“这就对了。”子晟点头。端起茶盏,一面用碗盖把浮着的茶叶,慢慢滤到一边,一
面接着说:“这事情,郡守固然糊涂,那个副将也难辞其咎!如此小事,居然还要拉上郡
守垫背。赵延熙我知道,为人才具,在将官之中,都是数一数二,他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副
将?”
这话问到了关键上。胡山用手捻著一把山羊胡子,悠然答说:“这副将不是别人。王
爷可还记得,两年之前,一个叫仲贵的人?”
这么一提,子晟果然想起来。这个姓仲的,原本是帝都城西一个混混。偏偏有个花容
月貌的妹妹,不知怎么走了门路,送到栗王身边,立成宠姬。于是凭著这层关系,投到军
中。记得当时私下里就颇多议论:“这样的人都要塞,早晚成个祸害。”但,端州军务向
由栗王主理,纵然知道,也只能苦笑。
“原来是他!”
一股欲怒不能的闷气,出在手中的茶盏上,“碰”地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胡山微微一哂:“王爷何须为一跳梁小丑动气?”
这话刻毒。表面说的是仲贵,而实际上骂的是谁?不言自明。子晟莞尔一笑,便不言
语。
匡郢趁这个空隙,把最重要的问题提了出来。“王爷,”虽然并没有隔墙有耳之虞,
仍然略微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郑重:“这件事情,是办还是压?”
因为彼此极熟,所以问得非常直白。所谓办,小事化大,压,大事化小,如何取舍,
不在事情本身,而在各自的利弊。如果办,也就是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做法,就
要看带出的“泥”够不够份量?倘或没有足够的把握,拔不出萝卜反倒沾一手泥,自然得
不偿失。子晟对这样的“花样”已然十分谙熟,想了想,先问一句:“你们的意思呢?”
“办不办各有好处,还是要看王爷自己的意思。”
这话自然是说三人合议的结果,认为两方面都没有足以定音的理由。但,以这样的语
气,其实是略微倾向于办,因为如果真的两者均等,那么为了求稳,通常总是取不办。然
而不管怎样,要先听子晟自己的态度,才能有所决定。
子晟微微颔首,良久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用三根手指慢慢捻动面前的一只茶盏。三
个人都知道他这样的神态,是心里有难以决断的事情。所以,都默然不语,不去打扰。
然而,沉默又再沉默,考虑的时间十分长久,仍然没有决断,让人心里不由有些诧异
。徐继洙先沉不住气,试探著说:“如果办,拿过端州军务应该没有问题。”
这句话说得不高明,匡郢和胡山同时扫了他一眼。果然,子晟下了相反的决心:“不
必。还是压了吧。”
本来就是两可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只有匡郢比较偏向办,所以略微不甘
,想了想,说:“王爷,端州军务还在其次,主要是……”
说著右手两指一张,摆成一个“八”字。指的是栗王,因为栗王济简,排行第八。
“最近几年,越来越喜欢揽权。这,王爷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我以为此事也不失为
一个时机。”
子晟神情阴郁,看得出心中确实有所不满,然而沉默片刻,仍然摇头:“还不到那种
地步。”说著,迟疑了一阵,轻轻叹道:“父王兄弟十一个,如今只剩三个……”
言出由衷,徐继洙是第一个,连匡郢也不禁动容。惟有胡山,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却
没有说话。
定下来‘压’,接着就讨论如何压?首先是糊涂郡守和副将仲贵。“郡守当然不能留
任。至于仲贵,”说到此人,子晟脸色微微一沉,思忖片刻,说:“既然不打算办,也就
不用调,有赵延熙这棵树在,让他接着乘凉吧!降一级还留在原处。这样,栗王也不至于
说话。”
余下的事里,最重要的是该派一位钦史前往安抚。此人应当老成持重,能够办事,不
会再生事端,又不宜品阶过高,因为会显得帝都对此事大惊小怪。匡郢主管吏部,当然先
听他的意见。
匡郢想了想,提出一个人选:“毛显如何?”
毛显是御工司正,这是个闲职,所以离开几个月也不要紧。子晟和胡山还在考量,反
倒是平时思虑较慢的徐继洙第一个反对:“他不合适。”
“怎么?”
“他与冯世衡有过节。”
“哦——”经过提醒,都想起来,五年之前,毛显与同为御工司正的冯世衡打过一场
口舌官司,最后闹到冯世衡调出帝都。冯世衡与赵延熙是同乡,私交极厚。如此,让毛显
去自然不合宜。匡郢点头:“不错,是我疏忽了。”
接着又提几个人,不是为人有欠持重,就是另有要务,不能前往。匡郢见一时想不出
合适的人选,正想说,这不是很急的事情,不防明天到吏部让属下检一检再说,胡山却徐
徐地开了口:“王爷,我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
“戚鞅。”
“噢!他——”子晟想了想,连连点头:“不错,就是他吧。他现在是虚领的督辅司
正衔,正好,这件事情办完,可以转到……”
说著转头问匡郢:“北桐府吏是不是还空缺?”
“是。”
“那好,就让他转到北桐府吧,那里不错。”
匡郢哑然。北桐当然不错!民风淳朴,富庶安宁,是出了名的福地。所以北桐府吏一
空,走了各种门路想要这位置的人络绎不绝,过了月余还没有定下人选。然而,令匡郢惊
疑的,并不是子晟轻易地就决定了这件事,而在于戚鞅一个金王旧属,什么时候与白帝攀
上了这样的交情?更可虑的是,自己竟丝毫不知情!然而,看子晟的神色,匡郢知道此时
不宜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打定主意,要等有了机会,私下里好好地探探胡山的口风。
正事谈完,又闲聊一阵,匡徐两人各有要务,不久便起身告辞。他们一走,子晟与胡
山独处,言谈又更加随意。
“我也算是坐朝柄政的一方天帝,连个混混也不敢处置!”
胡山笑笑:“其实王爷的‘不敢’,和栗王的‘敢’,完全是同样的道理。”
这道理子晟当然也懂,因为懂,所以更悻悻然:“自从金王下去,这几年他插了多少
人进来?到底要到怎样的地步才能罢手?这样闹下去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胡山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这倒是不错的机会,可以把话说透。于是用极平静的语
气点破:“王爷受封的是西帝,不是储帝。这一字之差,就是栗王心里想的‘好处’。”
子晟脸色有些苍白。天帝对自己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释怀的,就是这件事。从表面
上看起来,西帝的尊荣不在储帝之下,但一字之差,名不正则言不顺。然而再想下去,立
刻触到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数年前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不觉有些恍惚。
但,只不过片刻之间,神情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思虑著说:“栗王这样闹,究
竟是什么意思?他如果真要揽权,就不该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胡作非为。”
这个问题,胡山早已想过,所以立刻就有答案:“栗王的意思,无非是要‘闹’,因
为‘闹’,才能够‘乱’。如果论正途上的才具,他绝对不是王爷的对手。这,栗王自己
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要搅一搅混水,搅乱了,说不定就有可乘之机。”
子晟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如果这样下去……”
胡山果断地接上:“王爷当早做打算!”
“为了他?”子晟看着胡山,极有自信地说:“不必。”
胡山一笑:“我说的不是栗王。栗王不足虑!”
这话大有深意,栗王不足虑,那么谁才是可虑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隐隐的一股寒意
从心底升起。沉默良久,轻轻吁了一口气:“先生过虑了。”
“是我多虑当然最好。”胡山知道已经说得足够,于是把话略为转开:“王爷对中土
军务如何看?”
“这,”子晟想了一想,说:“我也有打算,但是不急在一时。”
“不错,这不能急。但是现成有一个大为可用的人,王爷不可不留意。”
“谁?”
“虞简哲。”
三字入耳,子晟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其实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在胡山提出让虞简哲
认女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然而,自己却在此刻才明白到胡山的机心。这不能不让他产生
一种莫名的不快。
胡山坦然说:“虞姑娘是虞姑娘,王爷不必往一处想。但有了虞姑娘,虞简哲必然更
心向王爷。我为王爷计,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
子晟看着胡山,忽然之间,展颜一笑,语气非常轻松地回答:“先生不要多心。我明
天就把奏章递上去。”
这份奏章当然不会不准。
三天之后,旨意降到虞府。这是已经等了很多日子的事情,然而,当青梅听着钦史念
到“……兹以廷尉司正虞简哲之女,端庄贤淑,著封为白帝侧妃”,还是不由有种恍惚的
感觉,仿佛不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旨意到达的当日,白府送的定礼也到了。送定的人是白府的大管家季海,媒人请的是
徐继洙,自然也要作陪走这一趟。
单看礼单,定礼也没有什么特别。白银千两,绢百匹,六样镶金嵌玉的器皿之外,也
与民间一样,有三牲和糕点。但天家风范,精美之处,就不是民间可以想像的。文定之后
,吉日也定了下来,在六月十六,恰好是一个月之后。
到了五月二十八,是定下纳征的日子。这是大定,花样并不比文定更多,只是数量上
翻了两翻。又过三天,仍是季海,过府请期,早已定下的吉日,这才算是正式告知。
“王爷果然看重你。”虞夫人显出很欣慰的神情:“三书六礼,一点都不马虎。”
青梅心里也觉得欢喜,但又有疑惑:“不是说,侧室不能用书礼吗?”
“也不全是。”虞夫人想想说:“贵妃入宫,用的就是书礼。”
青梅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问。
但这话是说不通的。白帝毕竟不是天帝,这是僭越!所以,虞夫人对自己的回答,非
但不能像青梅那样心安,反而生出一种难言的忧虑。自己也说不清,这忧虑究竟是为了子
晟的逾制,还是怕这样逾分的荣宠反而给青梅带来祸机?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青梅说,在心里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终于有机会向丈夫说出
自己的疑虑:“你看,我们要不要设法辞一辞?”
虞简哲想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不用。”
虞夫人对丈夫很信服,见他这么说,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但仍要问问仔细:“为什么
?”
“三书六礼还未行的,只剩一书一礼。”虞简哲分析道:“白帝的身份,‘亲迎’之
礼本来就不会用。所以,现在要辞,已经迟了。再者——”
语气微微一转:“以书礼迎侧妃,有嵇妃在先。”
“哦——”
虞夫人露出恍然的神色。这样一提醒,她也想起来,三年之前,白帝迎娶嵇妃的时候
,已经用了三书六礼。那时他们夫妇私底下还议论过几次,对嵇家跋扈很有些不以为然,
然而毕竟事不关己,几年过去,也就淡忘了。
“上次是嵇家请到天帝恩旨。这次,”虞简哲说:“我听说是王爷自己请旨。”
“这也是我不放心的。”虞夫人皱起眉:“我们家毕竟不能与嵇家相比。然则王爷为
何如此看重青梅?”
“王爷此举未必是为了青梅。”
虞夫人不明白了,眉毛轻轻一挑,露出疑问的神情。
“一来,嵇妃骄横,据传和王爷,并不十分和睦。所以,或许王爷是借青梅压一压她
。二来……”虞简哲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传闻:“我听说,王爷可能要动他了。”
虞夫人的目光移到丈夫张开的两指,摆出的“八”字手势上,不禁微微一凛:“真的
?”
“也未必,传闻而已。说是王爷为了端州的事情,很不痛快。果真如此,王爷此举压
嵇家,乃是敲山震虎。”
“这人做事嚣张,刹刹他也好。”
虞简哲莞尔一笑。当初白帝清剪金王羽翼,虞夫人还说过几次“王爷行事太狠”的话
,如今将做自己的女婿,口风顿转,淳淳慈母之心,可敬可爱。转念间见虞夫人的神情又
有些郁郁,知道她的心思,忧虑既去,却又为子晟行书礼并非纯为了青梅而觉得落寞。虞
简哲对夫人的深情,二十年不减,当下温言安慰:“你放心,王爷看重青梅不假。否则,
王爷想要一个青梅这样身份的女子,又何必费这样的周章?”
这番话果然说得虞夫人展颜而笑,心中云翳尽去,只剩光风霁月。
自喜讯传出,虞府贺客如云,每天忙于迎来送往的酬酢,十分热闹。因为这桩喜事,
虞夫人特别吩咐,阖府上下,个个有赏,所以人人开心,精神格外抖擞。
青梅的嫁妆,是早就开始准备的。虞夫人一番真情,抱着决不能让青梅在这方面吃了
亏的心思,所以尽心尽力,几乎到了倾囊而出的地步。青梅心里过意不去,几次开口,却
都被虞夫人挡了回去。
“你别管。婚嫁的事情,听娘的就是。”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虞夫人心直口快,不容分说地打断:“这不算什么。你是
没有见过,真正富贵的人家,嫁女儿的气派。”
虞夫人这样说著,心里不由自主想起的,是那年阳春,白帝迎娶慧公主的时候,那种
叫人目眩神迷的盛况。不见首尾的仪仗,穿红绣金,宫扇轻摇,旌旗招展,远远望去,彷
彿连天空的云霞,也失去了颜色。轿舆之前,一百六十对盛妆的宫女,手捧花篮,将五色
花瓣撒满了两丈宽,黄沙铺就的大路。听说单单为了这些花,早一个月就将帝都附近的花
匠聚拢,要让上万株花,恰恰在吉日的前夜开放,才好在吉日的当天,保持花瓣的鲜艳。
于是在那个薄雾轻寒的早晨,整个帝都的空气中都漂浮着淡淡的花香……转念之际,生出
无限感慨,什么是天家富贵?什么是万民如醉?那才是!
然而,随即想到,那场旷世的婚礼,最后落下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尴尬结局。富
贵之下,究竟掩藏着多少人的悲欢?多少难测的祸福?
青梅却没有虞夫人那么多的感叹愁绪。安安静静地,专心绣着手里的盖头。帝都习俗
,新娘子头上的一块盖头,要自己亲手绣,不能假他人的手。这样规矩,愁坏过不少动不
了针线的女子,但于青梅,当然不算是难事。
虞夫人看在眼里,不由离愁伤怀。想想方才两个月的母女缘分,等青梅进了白府,从
此相见又不容易。又觉得这样短的时间,有许多的话都来不及说,倘若再留她一两年,或
者半载也好,可以多教她些言行之法,进退之度,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那有多
好?这么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青梅觉察,抬起头来,恬恬地一笑。这样安详的神态,让人看了,再乱的心仿佛也会
随着平静下来。虞夫人的心里,因此更升起怜爱之情,想着白帝的眼光,实在不差。
转眼六月十六到了。这时已经入夏,帝都有神器护佑,不会很热。但几个喜婆丫鬟,
为了帮青梅梳洗上妆,穿妥厚重的嫁衣,仍是忙出了一身汗。幸而虞夫人心细,立刻差人
取了冰块放在屋里,加上青梅性情安静,这才保住脸上的盛妆,不至于被汗浸花。
吉时选在酉时二刻,申初白府迎使到了虞府。虞简哲所料不差,白帝不可能“亲迎”
,所以用折中的办法,遣迎使送上迎笺,就算了全了六礼。到了申时二刻,迎使看看时候
差不多了,便向作陪的虞简哲说:“请出小姐吧。”
早有喜婆等著,把这句话传进内堂。于是在两个陪嫁丫鬟彩霞碧云的搀扶下,青梅款
款而出,到了虞氏夫妇面前,拜倒辞别。虞夫人看着青梅,眼圈一红,什么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虞简哲,嘱咐了几句,无非是“恪守妇道”之类的话,青梅一一答应了。等说完话
,喜婆捧出大红盖头,虞夫人接过来,万分不舍地,轻轻抚著上面青梅亲手绣的一支并蒂
莲,迟迟没有动静。
“夫人……”
虞简哲轻轻提醒。虞夫人这才省悟过来,努力做出豁达的笑容,将手里的盖头盖在青
梅头上。而眼中滚来滚去的两颗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迎使一见,连忙高声唱道:“请虞小姐上轿。”
应合著迎使的声音,繁密的鼓乐响起,热闹的场面总算遮掩住了离别的愁绪。
等花轿出了虞府,一路上听着送嫁的吹吹打打,青梅蓦然感觉到了难言的空落和紧张
排山倒海而来。等扶著轿杆的丫鬟彩霞悄悄地附在轿帘边说:“进白府了。”一颗心更是
高高地悬起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以至于等待了这么多日子的时刻,都在恍恍惚惚
中度过。如何下轿,如何进堂,如何成礼,都像在难知真幻的梦中。
直到进了洞房,在床沿边坐下,喜婆丫鬟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才渐渐平
静下来。这时候方发觉,一直紧紧攥著的两只手,都已经攥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蒙着盖头的眼前,只有一片暗红,隐隐可以窥见红烛跳动的光焰。青梅知道,自己是
在子晟所住的“宜苏园”内堂。这是事先就被告知的,新嫁的侧妃,要在这里住三天,才
会另指别院。
正堂宾客喧闹的声音,不断随风飘来,时轻时响,更显得洞房之中格外安静。这时的
心情才像新娘都会有的那种,兴奋与不安交织的感觉,飘忽忐忑。青梅很想站起来走动走
动,或者叫个人进来说说话,但这都是不行的。
所以她只能静静地等著,心里想不知道子晟几时才能过来?掀起盖头之后,会和她说
些什么?想了一会,又有点紧张,觉得他还是不要太快过来好,但是又忍不住在心里计算
时间,还要多久?
就这样各种情景也不知设想了多少遍,仍然不见子晟的影子,渐渐地,心里的忐忑变
做了疑惑,由疑惑又变得着急。
又不知熬过了多久,听见外间的仆妇丫鬟在招呼什么人:“云姑娘。”
然后一个极清脆的声音在问:“王爷到现在还没下来?”
“是。”
那声音顿了顿,大约是思忖了一会,接着又说:“亥时都快过了,闹席也该闹完了。
秀荷,你到前面和黎顺说说,让他想法请王爷下来吧。”
叫秀荷的丫鬟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旁的人又招呼:“云姑娘,喝茶。”
“不用了。你们几个,赶紧准备醒酒汤。”
“怎么?”有人诧异:“王爷醉了?”
“这不用问,想想就知道。”那女子略微提高了声音:“王爷如果不是酒喝得过了,
早就该下来了。”
青梅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果然觉得心里定了定,同时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声音清
脆的女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声说:“王爷来了。快!快!”
青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而被盖头挡住的视线,提醒了她,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强作镇定地,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
“哟!”那女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怎么醉到这个地步?”
“是几位王爷……”这个声音青梅认得,是子晟的贴身内侍黎顺。
“你怎么不早点想办法请王爷下来?”女子一面埋怨,一面吩咐:“拿醒酒汤来。”
“你也不是不知道兰王的做派,不是这样,还不肯让下来呢。”黎顺辩解,忽然压低
了声音,不知说了句什么。
“那不行。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王爷这样子……”
“唉。”女子轻叹一声:“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大喜的晚上住两个屋,到哪里都
说不过去。”
“那好。”黎顺想想又说:“可是,要进去伺候吗?”
“这……”女子为难了。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先替王爷更衣吧。两位,也请进去
替王妃更衣吧。”
后一句,语气比较客气,是对彩霞碧云说的。听到这里,青梅也已经明白了。其时帝
都的规矩,掀开盖头、喝过交杯酒之后,才叫仆从进去,换去厚重的吉服,改为易穿的喜
袍。而现在,事急从权,只能直接换上喜袍了。
要把吉服换掉,必须要掀去盖头,因为头上的珠翠也要一并摘下。于是青梅的盖头就
由彩霞代为掀开,而她花了几个时辰,梳洗穿戴的一身婚礼的盛妆,也连新郎也未曾见过
,就已经卸去。
彩霞和碧云,默默地忙碌著,什么也不敢说,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青梅相交。因为
她们知道,青梅的心里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失望……
“小姐……王妃,”一切停当,彩霞才开口,迟疑片刻,终于只说了句:“奴婢们告
退了。”临行之前,又将大红盖头,重新覆在青梅头上。
等到内侍也退出,洞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周围完全地静了下来,青梅才慢慢地伸出手
,自己除去了盖头。眼前依然是如潮般涌来的暗红,红色的四壁,红色的帐子,红色的被
褥……还有已经烧残的喜烛,淌下的一大滩红蜡。
青梅怔怔地坐了很久,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过身来,看见身边的子晟,沉沉地睡着,
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酒意。青梅还是第一次,可以从这么近的距离,肆无忌惮地看他。从鬓
,到眉,到眼,到鼻……看着看着,柔情慢慢地涌上来,漫过了所有的失望。
青梅想,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
于是翻来覆去地,整晚都想着这句话。终于,在窗纸将白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第二天早上醒来,先看见眼前一片大红,竟不辨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然后才想
起自己已经嫁进了白府。回头去看,子晟却已经不在了。
阳光把窗外的花影映在窗纸上。青梅忽然想起来,这天早上应该去见子晟的家人,连
忙坐起来,叫:“彩霞——”
彩霞推门进来,先行请安礼,然后笑着说:“王妃醒了?”
“快!”青梅慌张地说:“准备梳洗……”
“不急。”彩霞安慰她:“天亮得早,其实刚卯时。”
青梅轻轻舒一口气,随即又问:“那,王爷呢?”话一出口,不觉羞涩,微微侧开脸
去。
彩霞装作若无其事,语气平淡地回答:“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临走之前吩咐,等王
妃醒了,梳洗穿戴,用过早膳,等王爷回来,再一块过去。”
青梅点点头。几个早有准备的丫鬟,便鱼贯而入,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梳洗。一时穿
戴完毕,不再是吉服,但仍是一身大红的衣裙。
到了外间坐定,一众仆妇丫鬟,连同彩霞碧云,一起跪下磕头,这算是第一次正式见
过了新王妃。
然后有个婆婆上前问:“王妃早膳想用点什么?”
青梅想想,随口问:“都有什么呀?”
那婆婆便唱歌般念了一长串:“酥姜皮蛋、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羊肉炖菠菜豆腐、
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念完又问:“王妃想用
点什么?”
青梅听得头直发沉,迟疑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发窘,解围的人来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醒了吗?”
青梅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精神一振,认出正是昨夜的女子。
果然听见招呼:“云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年轻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青梅见她也不过二十
三四年纪,穿着官绿的小袄,鹅黄撒花的细褶裙,一身妇人的打扮,精致的五官,带着精
干的神色。青梅一面揣度她的身份,一面站了起来。
“哟!”女子似乎怔了怔,随即笑着上前:“王妃快请坐。如云只不过是个下人,怎
么当得起?”
说著跪下,清清朗朗地说道:“如云见过王妃。”一面说,一面叩下头去。
青梅观颜查色,知道她肯定不是普通的“下人”,连忙拦住了:“云姑娘,不敢当。
”又吩咐:“给云姑娘搬凳子。”
立刻有丫鬟搬了凳子来,如云却不肯坐:“王妃面前,如云不敢坐。还有,请王妃叫
如云的名字。王妃称‘姑娘’,如云受不起。”
虽然是客气,语气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青梅有些迟疑,偷偷地瞟了彩霞一眼,见
彩霞微微点头,这才放心地改口:“如云。”
“如云在!”
“你可别和我客气。”
如云笑了:“如云怎么敢和王妃说客气?”说著不等青梅再说,转身问:“怎么还不
伺候王妃用早膳?”
那婆婆便显得有些怯怯的了:“王妃还没说想用点什么……”
如云眼光一转,冷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们准是又搬了那个大菜单出来。没说错吧
?”
果然没说错。那婆婆更加地畏缩。
如云回头看着青梅,笑着说:“王妃别在意,这菜单是宫里传出来的,说是照着做,
其实都是摆摆样子。”又问彩霞:“王妃平时早上都吃什么?”
彩霞说:“就是白米粥……”
“菜呢?”
“皮蛋,笋脯。”
“那好。”如云吩咐:“上一碟皮蛋,一碟笋脯,一碟拌黄瓜,一碟鸡丝,一盘芙蓉
饼,一碗白米粥。”说完,问青梅:“这样行吗?”
“好。”青梅欣然回答。
一时菜点上齐,如云怕青梅不自在,便悄无言语地侍立在她身后,这份细致体贴,青
梅觉得不能不有所表示。然而如何表示才合宜?青梅没有把握,因为不清楚她的身份。于
是青梅决定找个人商量一下。
找的人是贴身侍女彩霞。等吃完了,青梅站起来,递个眼色,叫了声:“彩霞”,彩
霞会意,跟着她进了里屋。
等彩霞掩上门,青梅便低声地问:“你可知道,这如云是什么人?”
“这,昨天晚上已经跟府里的人打听过了。”彩霞也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位如云,
原本是太妃的贴身丫鬟,太妃过世之前,把她给了王爷。她是从北府就侍侯太妃的,又是
太妃亲口许给了王爷,所以,很得信任,在府里说话也有些份量。”
“哦……”
彩霞向外瞟了一眼,又说:“听说她极会做人,上下都周旋得很好。不过,她肯这样
逢迎王妃,里面另有个缘故……这,说来话长,等闲著的时候再慢慢说吧。反正,王妃毕
竟是王妃,也不用特意去低就。”
青梅点头。想了想说:“不过,还是应该送份礼。你帮我看看,送什么好?”
“好。”彩霞答应一声,四下里看了看。然而青梅的嫁妆,大部分都不在这里。眼波
转处,望见妆台上的首饰盒:“从这里挑吧。”
里面装的,都是虞夫人精挑细选过,特为带进洞房中,可见非同寻常。
“这就很好。”
彩霞拿的,是一对翠玉镯子。青梅一看,连忙摇头:“这不行。这是义父给的见面礼
。”说著,自己选出两样,一支镶玉的金钗,一朵珠花,中间嵌的一块宝石异彩璀璨,也
是价值非凡。
这也都是虞夫人亲手交付的,青梅其实十分不舍得,看了一会,终于下了下狠心,递
给彩霞。彩霞找了块大红锦缎包好,拿在手里,又随着青梅到了外间。
“如云,”青梅从彩霞手里接过东西,亲自递给如云:“两件小玩意,实在拿不出手
。”
“哎唷,这怎么敢?”
青梅先在戚府,后进虞府,对场面上的逢迎,也知道不少,故意说道:“那必定是嫌
薄了?”
如云听她这样说,也不再辞。“这真是受之有愧了!”说著,作势要跪谢。
“如云,你不要客气。”青梅连忙拉住,很恳切地说:“我刚来,这里的规矩,还不
大懂,往后你还要多提点我才好。”
“王妃的意思,如云明白。”如云正色说:“但是这话,应该如云来说。告诉王妃一
句实话,如云不是没有私心的。以后仰仗王妃的地方还多,这——暂且不去提它,反正王
妃以后自然明白。”
说著,笑了一笑。这笑非常真诚,同时也仿佛别有深意。
然而青梅无暇细想,因为恰在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青梅猜想到是子晟
回来了,心忽悠一晃,顿时有些羞涩忸怩起来。
五
但来的人并不是子晟。是一个小侍从,小跑着进来,利落地行了礼,然后传话说:“
王爷吩咐,软轿在园门接王妃。王爷说,他不进来了,请王妃准备准备,这就一起过去。
”
“那走吧。”青梅以为子晟已经等在门口,急忙地,就要往外走。
“不忙。”如云说:“这是先来送信的,王爷还没有到。”
说著,领着几个丫鬟,又把青梅身上戴的首饰,前后仔细地理了一理。果然,等收拾
停当,有另一个报信的侍从来告诉,王爷就要到了。这才从从容容地走到园外,方看见侍
从簇拥之下,一前一后两顶软轿沿着门前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径,缓缓行来。
青梅见前一顶轿略大,揣度必定是子晟坐的,于是便往后一顶走。不想那顶轿帘忽然
掀开。
“青梅。”子晟含笑地将手伸出来:“到这里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有话要说,这就不能不顺从了。青梅低垂著头上了轿,脸红心跳,连看也不敢向子
晟看一眼。幸而轿中甚宽敞,两人各坐一边,中间还空着一人宽的位置,这也让子晟可以
从容而视,把她的羞窘之态,尽收眼中。自从丰山一别,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
不独青梅,其实子晟自己,也是略有窘意。
他是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知道,昨夜于青梅,是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重视的“洞房花
烛”之夜,却因自己的宿醉,弄得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念及于此,很有几分内疚。但,人
到了眼前,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半天,才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吧?”话甫出口,就发觉说的不高明,似乎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连忙改口:“我是说,住不住得惯?”
青梅心想,才一个晚上,哪里说得上住得惯住不惯?但是仍然微微点头:“挺好。”
“那就好。”
话到这里,本来随口想说“当初嵇妃嫁进来,就是因为住不惯,折腾了好多时日”,
到了口边,又收了回去。但由嵇妃,想到几个孩子,这就有话可说了。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祀了,他也来。”
果然,听了这句话,青梅脸上显出欣喜之色,随即肃然道:“谢谢王爷!”因为家人
见面的日子,把小祀叫来,由此一点,说明子晟确确实实,未把他当作“拣来的野孩子”
。
“这样的小事,何用如此!”子晟笑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已经是我家的人了。
”
这样调笑的口吻,叫青梅想起那日在丰山的历历情景,不由微红了脸,侧过头去。
这时软轿,行至一处叫“颐云轩”的堂前,五楹的正厅,是逢喜事节日,白府内眷团
聚的所在。等轿落定,彩霞便从后面仆从的队伍中抢上两步,来扶青梅。
然而,先下轿的子晟,很自然地回转身,向青梅伸出手。于是,子晟亲手扶著青梅的
一幕,便落进在场每个人的眼里。而门前石阶下,由各自仆妇簇拥著迎候的崔、嵇二妃,
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妃还没有怎样,嵇妃先忍不住,脸上变了颜色。
“姐姐,你看!”
崔妃为人谨慎,颇知分寸,对于嵇妃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然而这笑皮里
阳秋,足以激起嵇妃同忾之心,越发地面沉似水。等青梅渐渐走近,看清这样一个先声夺
人的新妃,不过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更是忿忿难平。
青梅这时也已经觉察到,正盯着自己的一道冷淡嫌恶的目光。然而抬头看去,却不由
倏忽一惊。眼前的女子,长身玉立,极白而细的肌肤,直如冰雕雪刻一般,再加上一双顾
盼生辉的眼睛,更有种无可形容的韵致。只可惜既冷且傲的神态,叫她非凡的风姿,变得
不可亲近,几乎令人反感了。
青梅想,这位,大概就是虞夫人提过的嵇妃了。那么另一位,自然就是崔妃。这时子
晟站定,众人见礼,青梅也随着下拜。趁这机会,又从旁偷偷打量,见崔妃虽然容颜秀丽
,却没有嵇妃那样夺目的美艳,神态风范,也平缓得多,看起来比较容易相处。
眼光由崔妃略往旁边移,立刻就看到了小祀。孩子显然是受教过了,规规矩矩地站着
。但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得紧紧盯着青梅,那是无可掩饰的感情。
青梅心里一颤,努力忍了忍,硬起心肠把眼光转开了。
这边见礼完毕,子晟便指著两个女子,告诉青梅:“这是崔妃,这是嵇妃。”果然如
青梅所料。
青梅欲待行礼,崔妃先一步拉住她的手,叫了声:“妹妹!”说著看了看嵇妃,含笑
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比你早侍奉王爷几年,就算我们居长吧。”
这话可谓通情达理,就算心高气傲的嵇妃,也只得和缓了神色,顺从地称一声:“妹
妹。”
于是青梅敛衽为礼,将两人都叫做“姐姐”。子晟在旁边含笑看着,觉得很满意,特
为给了崔妃赞许的眼色,知道是她的功劳,才保住这番和乐溶溶的景象。
然后招呼孩子过来,青梅这才注意,小祀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大两岁的模样,好奇
地看着青梅。一双乌亮的眼珠,一刻不停地在转,给人的感觉,总有点机灵过头,带着几
分狡黠似的。
“文乌,过来给四婶见礼。小祀,你也来见过你娘。”
两个孩子各有乳娘领着,过来给青梅跪下行礼。青梅从彩霞手里取过见面礼给了,都
是早就准备好的,或金或玉的吉祥符。
但,礼备了三份,却只有两个孩子。青梅记得,子晟曾经提过,还有一个和小祀同岁
的孩子,却并没有看见。无疑地,子晟也已经留意到了,扬脸叫过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
问道:“翊儿呢?”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悦。
管事的小心地回答:“翊公子伤风了。”
“怎么回事?昨天中午还好好的。”
“是……昨天下午玩的时候,掉后园池子里了。”
“掉进池子?”子晟的声音相当严厉了:“怎么会掉进池子的?乳娘没有跟着吗?”
管事的睨著子晟的脸色,吞了口唾沫,吃力地解释:“是昨天和文公子两个人逗著小
猫玩。后来不知怎么,那小猫爬上了池子旁边那棵大樟树,翊公子就上去捉它,结果……
”
“淘气!”子晟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头。旁的人则是想笑不敢笑地,偷偷莞
尔不已。
接着又问:“有没有传太医看过?发烧了没有?”
“幸好天热,没有怎么。请太医看过了,太医也说没有大碍,只开了帖发汗的药,已
经喝了。”说完,又问:“请王爷的示下,要不要请公子过来?”
这次是崔妃说话:“要是没什么大碍,还是叫翊儿过来吧。一大家人在一起,难得的
。”
管事的看看子晟,见他没有异议,便转身去了。
这时方始留出说话的空隙,还是崔妃开言招呼:“进里面去说吧,在这里站了半天,
咱们不累,孩子们可要累了。”说著笑了一笑,拿眼睛看着子晟。
子晟笑着点头:“早该如此。”便拾级登阶,进了正庭。身后众人依序而入,在堂上
坐定,各自的仆从站在身后端茶侍侯。
趁这机会,崔妃先跟子晟说几件府里的家务,都是与各王府往来的礼单。子晟听完,
微微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这些事情,你和季海商量著办就是。”崔
妃便笑笑。
顿了顿,子晟又说:“前几天,兰王看中那本墨紫,不要忘了送去。”
崔妃说:“这事,季海已经同我说了。但‘春阳’、‘夏明’两个园子里都有墨紫,
不知兰王看中哪本?”
子晟想了想,说:“那就把两本都送去。还有前天鹿州进的那对红喙雪鸦,也送去给
兰王。”
崔妃点头答应。正事说完,便聊闲话。青梅初来,嵇妃气盛,只好崔妃找话来说。
“妹妹。”崔妃微笑地,抬起眼睛招呼著青梅:“妹妹在家里,喜欢做些什么?”
“对了。”嵇妃附和,她一开口,总带着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喜欢什么?作画,弹
琴,或者下棋?”
这样的措词口气,实在让人觉得刺耳。青梅忍了一忍,平静地回答:“平时常做的,
是刺绣。”
“哦——”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所不同的,崔妃语气平和,嵇妃却有几分失望似
的。但她心思转得倒极快,立刻就说:“那你的盖头一定绣得很好。”
“哪里的话,普通得很。”
“绣的什么花样?”
“是一枝并蒂莲。”
嵇妃点点头,说:“好,改天到你那里去,让我看看。”
青梅正要回答,便听厅门的侍从拉开嗓子传告:“翊公子来了!”
说著,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走了进来。果然年貌身量,都与小祀相仿,眉目
清秀已极,竟带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似的,叫人不能不多看几眼。而最令人见之难忘的,
是小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有种高傲到不可一世,却又从容不迫的气派。青梅觉得,这孩
子与子晟酷似得有如亲生。
孩子到了子晟面前,跪下行个礼,叫声:“父王。”
“好,好。去见过你四娘吧。”
孩子站起来,转向青梅。却不忙着见礼,抬头瞟着她,上下打量几眼,忽然用童稚的
声音,清脆响亮地说道:“她不好看,还不如我的丫鬟!”
这一句话,听得嵇妃几乎没有笑出来,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掩住了嘴。而旁的
人,却无不惊得呆住,错愕地看着才五岁的小公子邯翊。
子晟也随之一愣,但立刻醒悟过来,沉下脸喝道:“放肆!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听到后半句话,邯翊身后的两个乳娘,登时苍白了脸色。邯翊却撇了撇嘴,不服气地
说:“没有人教我。”
“还嘴硬!”
“是没有人教——”
这样的倔强!顶得子晟的怒气,愈加地欲罢不能。但怒到极点,神情反而平缓下来,
不再色厉言疾。只有眼光,冷冷地盯在他的脸上。
如此眼神,使得还没有正面承受,只不过从旁看见的人,也忍不住打个寒战!邯翊毕
竟还小,不禁露出怯意,吓得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往乳娘身上躲去。
这情形让崔妃觉得不能不说话了。迟疑了片刻,终于小声提醒:“王爷,虞妹妹才来
……翊儿还不懂事,王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青梅还不像崔妃那样熟知子晟的性情,不知道他原本将会有绝大的发作,所以,她也
体会不到旁人那种惶恐担忧。她的心情,或许是满堂人里面,最平静的一个。在她看来,
孩子不过是说了一句再老实没有的话。童言无忌,因而非但不觉得恼火,反而有些好笑。
这时听见崔妃说话,便笑着附和:“正是。到底是小孩子,想什么就说什么。”
语出轻松,绝非做作,这让子晟不能不留意了。眼光从邯翊脸上转到青梅脸上,见她
神情自然,眼角含笑,心里不觉有些讶异,也觉得宽慰。再转回看着邯翊,眼神便和缓了
许多。
崔妃趁机指点孩子:“翊儿,去!给四娘陪罪。”
邯翊看看子晟,看看崔妃,又看看青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叫了声“四娘”,跪下
来磕头,嘴里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诸人都以为是赔罪的话,想来孩子脸嫩,不好意思大声
说。
只有青梅,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我才不是小孩子!”
这话更是倔强得孩子气,然而,青梅知道不能再像平时对付孩子的办法,一笑置之。
于是收敛了笑容,用对大人说话那样,淡而平静的口气说:“起来吧。这才是懂规矩的样
子。”说著,转脸看着彩霞。彩霞便把备下的礼拿出来,由青梅亲手交给邯翊。
邯翊接过来,这次的回答,倒是响亮而合礼:“谢谢四娘!”
“客气什么。”青梅回答。用这样平淡的口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在旁人看来
是有些古怪。但也不知是为什么,青梅觉得自己对这孩子就是发不出脾气来,而顺着他的
意思,却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于是,颐云轩白府诸人的相聚,总算就这样在一派和乐中顺了过去。
青梅再回宜苏园,坐的就是另一顶软轿了,因为子晟要去前厅,处理政务。但有件极
好的事,让青梅想不起任何的失望,就是临走之前,子晟吩咐让小祀同去宜苏园。
母子两人,在颐云轩中,碍著规矩,连话也不曾说几句。青梅还好些,难为小祀,忍
了又忍,好不容易才熬到此时,一上轿,便猫在青梅身边,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青梅自从三月里与小祀分开,也是到了这时,才真正有机会和孩子说话。心里有数不
清的问题,都要好好地问问。这段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每天做些什么?吃些什么?合不合
口味?乳娘好不好?……一路说到宜苏园,园里的丫鬟仆妇,早上被如云镇了镇,这时侍
侯得便很慇勤。青梅却又顾不上了,略为收拾,就拉着小祀到了里屋,掩上了门,母子俩
可以好好说话。
说得多了,孩子有些答不上来。只说乳娘很好,吃得也很好,怎么个好法?说得不清
楚。青梅便细细地问:“喜欢吃的都有什么?”
“芙蓉饼,豆蓉糕,松子糖……”说了几样,都是小食。想了想,又说:“不过,都
没有娘在家做的豆饼好吃。”
青梅笑了:“这孩子!咱们家里吃的,哪比得上这府里的点心好吃?”
小祀想了一会,还是说:“是没有娘做的好吃。”特为把一个“是”字咬得极重。青
梅知道孩子是念旧,心里感动,伸手揽过他来,搂在怀里。
小祀在青梅怀里靠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问了句:“娘,邯翊为什么说娘不好看?”
青梅倒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句话,不禁愣了一愣。
小祀看着青梅,一字一字地说:“可是我觉得,娘是最好看的。”
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娘最好看了。”
这纯是稚子之心,真情流露,毫无机心。青梅觉得眼眶一热,连忙侧过身去,用绢帕
拭了拭,又回转来,笑着说:“你看你,瞎说什么呢?”
小祀不服:“我没瞎说!我真是觉得……”
青梅连忙掩住了他的嘴:“行了行了,娘知道了。”想了想,嘱咐一句:“这些话,
可别跟别人说。”
“那王爷呢?”
“不能说。都不能说。”
“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问?”青梅招架不住了,笑着捏捏小祀的鼻子:“别管这么多,记着娘
的话就是了。”
小祀闪著一双眼睛,终于点头不问了。
青梅却又想起件事:“你该叫邯翊公子,谁教你叫他名字的?”
“王爷说的。”
“王爷?”青梅动容了:“王爷怎么说?”
“他说,叫公子显得太生疏。他还说,我和邯翊两个,该像亲兄弟一样。娘,邯翊是
我弟弟吗?”
青梅没有听见小祀的问题。她的心里,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她
知道子晟不会亏待小祀,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视如己出的关爱。感动,感激,交织在一
起,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疑惑……
青梅忽然记起子晟最初见到小祀的情景,心中一动,想到,子晟是不是原本就认识小
祀?但,念头才出来,自己就打消了,这孩子几个月大就给扔在净月庵,两岁就跟着自己
,子晟又怎么会认得他?于是那一丝疑惑稍纵即逝,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然则子晟为什么要如此看待小祀?青梅思忖一阵,从子晟对待邯翊的神态举止,找到
了答案:子晟子息单薄,所以极喜爱孩子。这么想想,自觉很有道理,替子晟设身处地,
他也该有子嗣了。
想到这里,脸忽然红了。却又叫小祀看出来:“娘,你怎么啦?脸这么红,是不是不
舒服?”
“没事没事。”青梅急忙地掩饰:“对了,告诉娘,你住的园子叫什么名字?”
“叫……”小祀想了好久,才迟疑着回答:“好像是叫‘叹气’。”
“‘叹气’?”
青梅愣了一会,忽然掩著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亏你想的!天底下哪有园子会
叫这个名字的?”
这天青梅留小祀直到日落西山。母子俩同桌用膳,加上环伺的丫鬟凑趣,轻言笑语,
很是热闹了一阵。之后,小祀便由乳母荀娘玫娘带着,依旧回自己住处。青梅虽然有几分
不舍,但想到如今见面容易,也就放开了。况且,才到掌灯时分,黎顺就来传话,说子晟
稍停即到。
这一来少不了又要妆扮修饰,一阵忙乱过后,子晟果然依言而至。他因前夜的内疚于
心,这晚刻意地要加以补偿,自然别有一番旖旎风光,青梅这才体味到新婚的愉悦。
一时事毕,却看见子晟披衣下床,又叫进司帐的丫鬟,伺候穿戴。青梅一惊,连忙坐
起:“怎么?王爷还要出去?”
子晟转过身,双手按着她的肩,看她躺下,含笑道:“你睡着吧。这几日太忙,压了
许多事情,再不办了,更加拖个没完没了。”
“哦——”青梅轻声地答应着,也辨不出是顺从,还是失望?
子晟又说:“你自管睡,不用等我。我回来晚了,就到北屋去睡。”
青梅点一点头,看着子晟去了。方才的欢喜片刻就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
该想什么。呆了良久,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酸软难言。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
然而想睡,却哪里睡得着?躺了半天,索性还是起来。自己找件衣裳披上,又唤彩霞
进来。
彩霞正与人闲聊得高兴,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兴头上的笑意。看见青梅独自闷坐
著,连忙收敛了,问:“王妃怎么起来了?”
“躺不住,起来坐坐。”青梅淡淡地回答。她本来想说,叫彩霞来说说话,这时倒不
忙提了,先问:“你方才同谁说话,这样高兴?”
这么一说,彩霞又露出原先那种喜色来:“是这里的丫鬟,秀荷。”
“噢。”青梅记得她:“说什么呢?”
“说了好多府里的事……”彩霞说著,忽然灵机一动:“王妃,要不要叫她来,一起
说说话?”
果然,青梅欣然点头:“好。”
彩霞去而复回,带进一个丫鬟。年纪与彩霞仿佛,也在二十出头,一身绿衫。进来先
跪了礼,爽脆地叫声:“王妃”,神态机敏,娇俏可人。
“奴婢早已经伺候过王妃一回了。”秀荷笑着说:“王妃必定记不得了……”
“怎么会记不得?”青梅接口:“就是别的记不得了,你沏的那杯菊花茶,我可还忘
不了。”
“看!”彩霞瞧着秀荷:“我说过,我们王妃对下人最好。”
秀荷眉开眼笑,蹲身一福:“那,奴婢再给王妃好好地沏杯茶来。”
“也好。”青梅想了想,说:“你沏三杯来吧。”
话里的意思,另外两杯当然是给彩霞和秀荷。两人一听,异口同声地说:“这怎么敢
?”
“唉——”青梅轻轻叹了口气,“关起门来,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就当是,你们两个
好好陪我说会话吧。”说著,又微微笑了笑。
这平和的,又仿佛带着一点萧瑟和惘然的神情,倒让两个侍女都不能再反驳了。
不多时,秀荷捧著茶进来。青梅指著对面的两个凳子,让两人坐。两人谢过,拿捏著
坐下了。
三人对坐,一时反而没有话说。彩霞便看了秀荷一眼,秀荷刚巧也在看她,两人对视
,都嘻嘻一笑。青梅看了,暗自讶异,心想才一天的时间,这两人居然就这么熟了。
正想着,听见彩霞说:“王妃,这事可真巧了——”
青梅问:“怎么?”
“我和秀荷两个——”说著两人又相视一笑,方才说下去:“我们两个原本是同村的
姐妹!”
“哟!”青梅哑然地,“这倒是真巧。”
“可不是。”秀荷说:“我们两个同年,小时候两家住的只隔一道墙,喝的是一口井
的水,一块玩,玩晚了就一床睡,真跟亲姐妹一样。”
“后来我们那里遭匪难,”彩霞接着说,“我们村死的死,逃的逃。我们两家的大人
都不在了,我们两个,也落在人贩子手里……”说到这里,说不下去,神情黯然。
青梅不知怎么安慰,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也陪着默然不语。闷坐一会,彩霞先醒悟过
来:“看,说这些做什么?”
“正是!”秀荷也跟着笑了:“奴婢们嘴笨,请王妃包涵。”
气氛重又轻松起来,彩霞就说:“秀荷,我看你跟王妃也投缘,不如你就跟了王妃,
我们一处,多好!”
秀荷是满心愿意的,便抿著嘴笑,眼睛看看青梅,低声道:“就不知道王妃会不会嫌
我笨?”
“那怎么会?”青梅连忙说。但,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该如何开口要一个丫
鬟?心里没有底。所以迟疑着,说不下去。
彩霞比较熟悉青梅的性情,看出她的心思,便说:“这事,是不必王爷过问的……”
说著看看秀荷。
“是。”秀荷会意:“王妃若不嫌弃秀荷,等闲的时候,跟云姑娘说一声就行。”
“那……好吧。”青梅终于点头了。
彩霞便看着秀荷笑。秀荷心花怒放地站起来:“奴婢谢过王妃!”
“坐着,坐着。”青梅说。等秀荷坐了,才又问:“你们刚才说得那么高兴,在说什
么呢?”
彩霞回答:“正说到云姑娘的事——”秀荷忙使了个颜色,彩霞便不往下说了。
青梅并未留意。但这话提醒了她。“对了,”她问道,“早上你说如云这般待我,另
有个缘故,那是什么?”
这话问得太直了。秀荷扫了彩霞一眼,意思是怪她出言不慎。彩霞也有些失悔,讪讪
地说:“都是胡言乱语的事,王妃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过吧。”
这下,连青梅也看出些端倪,反而更激起了好奇之心。因此鼓励说:“不要紧,你尽
管说。”
话到这里,不能不说了。彩霞正色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奴婢说了,王妃可要
为奴婢作主。”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肃然:“好,你说,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
于是彩霞向四下望了望,虽然无人偷听,依然靠近青梅,将声音压低到勉强能听清楚
的程度:“听说,云姑娘外面有人了。”
“啊?”青梅失声惊呼,又慌忙掩住,也压低了声音:“真的假的?这可不是闹著玩
的事情。”
秀荷轻轻叹道:“如果一点准也没有,谁敢传这件事?如今,府里上下,知道的人已
经不少了,唯独瞒着王爷。”
“可是,如云不是王爷的……”毕竟是新妇,说到“侍妾”两个字,却有些羞于出口
,微红著脸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是!”秀荷是司帐丫鬟,见得多了,反而比较从容,截上去说:“正是这样。倘若
云姑娘还是普通丫鬟,那还有寰转余地,可是如今她已经从了王爷,所以……”说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