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第三部:瑶英(三)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3:20:06

  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
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裤,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
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著也是闲著,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
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
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
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
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
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
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
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次日文乌带了他的手函,与萧仲宣一同去了仓平。
  这时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则月末,迟则腊月才会有消息来,便暂时搁开了这
件事。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见窗纸亮得刺眼,推门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两个下人缩手缩脚地扫雪。邯翊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地从阑干上搂了一把雪
,捏成雪球,朝那两个人丢了过去。
  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一个给砸了正著,身子一歪,倒在另一个身上,结果两人
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树桠,被风一吹,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掉了他一
头一脸。
  唬得六福赶过来,用貂皮披风,将他裹了,拥进屋里去。
  邯翊依旧笑着,“没事、没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换衣裳,忽然宫中来人传报:“王爷请大公子
即刻进宫。”
  邯翊匆匆赶到天宫。
  东璟门外,停著一乘轺车,乌漆轮毂,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是首辅石长德的车驾。
  邯翊心微微一凛,朝中出了事。
  东安堂四角,生著大火盆,然而依然挡不住一股阴冷的气息。端坐下首的三辅相,神
情肃然,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个个面无表情。
  唯独已三个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来异常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只见目光慢慢
移动。
  “萧仲宣是什么人?”
  邯翊一惊。随即明白,是鹿州那边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儿臣新近延请
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语,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阵,将折子合上,然后,出乎意料地,
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说:“文乌的胆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惊。
  “我朝八百年未出过这等事。”白帝将手中的折子往案头一推,便有内侍取过来,递
到邯翊手里,“文乌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就像头顶陡然炸响惊雷,邯翊几乎要呼出声,在喉间转了一圈,勉强咽下了。
  展开奏折细看,是申州督抚衔名。其实语焉不详,大致看下来,似乎是说嵇远清不知
为了什么事情,要害文乌他们,却反被早有防备的文乌所制。文乌便又带人,抄了嵇远清
的家。
  疑窦重重,邯翊迟疑着,没有说话。
  “看起来,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匡郢婉转陈述,“当时的情势迫人,一触即发
,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应声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还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结论。”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石长德问:“你的意思呢?”
  石长德沉声说:“臣以为,无论情形如何,此例不可开。”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说话极有份量,将来文乌恐怕难逃严谴了。
  他迟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断他,“等过两日,该有别的折子来,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样再说
。”
  辅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地追问了一遍,他让文乌去鹿州做什么?
  邯翊实说是为了查明齐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问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为什么也好,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了,总要有个收场。怎么
做,你心里可有底?”
  邯翊没有时间细想,仓促之间,只得说:“儿臣想,派钦差驰驿查审,恐怕是少不了
的。”
  白帝点点头,又问:“打算叫谁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会,说:“刑律上,是陆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过来,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适么?”他小心地问。
  白帝收敛了目光,缓缓摇头,“他很合适,就是他好了。”
  又两日,现任仓平郡守的奏折递到,说得详细了些。原来萧仲宣在仓平,也认得些人
,找了他们帮忙,明查暗访,终于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过寿,将
两人偷了出来。本打算立刻带人回帝都,哪知未出仓平,便遭伏击。幸好早有防备,一场
争斗,占了上风,只是萧仲宣受了重伤。因对方口称是鹿州督抚所遣,文乌一不做二不休
,星夜赶往汾阳郡,抄了嵇远清的家。
  文乌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监朝用玺,等同钦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员,不
敢拦他,只得连夜上奏。
  “可是他哪里来的人?”陆敏毓指著奏折问:“这上面说他带了五百余众,哪里来的
?”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开口,也看不出他想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石长德说:“‘鹿州数门楣,嵇齐杨柳姜’,哪家都拿得出这些人来
。嵇杨两家在汾阳,想来文乌是找了仓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抚丞的奏报递到,与石长德所说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议,让陆敏毓去鹿州,查审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问了几句,忽然说:“看来你那个‘萧先生’,颇有胆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没有说话。
  白帝又说:“文乌我知道,小聪明他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有这个决断。
倘使我料得不错,这大约是那个姓萧的主意。”
  邯翊依旧摸不透这话是褒是贬,犹豫片刻,答了声:“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事体虽然出人意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伏地叩首说:“兹事体大,儿臣怕自己担不起来,想请父
王归政。”
  白帝不言语,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来,不由得低垂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说,“难道你弄乱了这一摊子,就打算甩手不管
了?”
  邯翊一颤,忙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复杂,“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这个担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翊儿,你不必过虑。其实……”
  他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他又说:“反正,只要懂得识大体,就绝不会出大的错。
你明白么?”
  邯翊说:“儿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阶上,站了一会。
  六福见他仰著脸,呆呆望着天边,便试探地叫了声:“公子?”
  邯翊恍若未闻,良久,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今天还是这样的好天气,可说不定明天
又是一场风雪,谁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声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说:“公子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这么说
,就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说
,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贫!”
  转瞬,却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话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
就一点儿也不明白”?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
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著,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著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
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
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
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
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
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
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
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
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盘。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
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那年大概是七岁,和栗王家的孙子吵嘴。
  堂兄说:“你神气什么?你又不是你爹的亲儿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时栗王的孙子或许以为他是惊住了,然而不过是下一瞬间,
邯翊便扑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堂兄身上,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
  大约是事起仓猝,栗王的孙子给吓呆了,周围的侍从们也吓呆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被痛殴。直到邯翊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惊惶失措地哭喊起来,宫人们才一拥而上,
分开了两个孩子。
  事后白帝追问缘由,没有人敢说出实话。
  那件事,就当成两个孩子的胡闹,不了了之。
  可是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偷偷地问过乳娘,乳娘
当然不敢说。可是她越是闪烁其辞,他越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时起,他觉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虞妃进府的时候,带来一个孩子,叫小祀,听说是拣来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
跟小祀一块玩,他总不大乐意,觉得他是个野孩子。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也一样。
  他很留意周围人的只言词组。虽然都瞒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没出几年,他也就明白
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贬到江州鲁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难之情,也
就顾不上什么身份悬殊,他的生父世子阖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双双暴亡了。
  据说,是食了坏掉的鱼。
  算起来,那时他娘怀他,不过五个月。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娘不见了。都道她是卷财
跑了,哪知过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著一口气,要说最
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
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
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
这个孩子。
  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盘,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
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
?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
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著一把火
,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
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著:“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
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著,似乎要把心里那团
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见床角,缩成一团的秀菱。
  她满脸的泪痕,可是她已经不在哭了,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眼里的悲伤,让他情不
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变得像月色一样苍白。
  “秀菱,我……”
  他想说点什么,被秀菱轻声打断了。
  “方才的事,我绝不会告诉王爷的,公子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公子可以放心
。”
  他看见她眼里泪光一闪,然后又干涸了,便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谢
谢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静如常。
  散朝之后,容华宫的一个内侍,跑来叫住了他,说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瑶英不知昨日种种,见了他,依然有说有笑,讲了好些琐事。
  邯翊打断她:“到底有什么事啊?”
  瑶英这才说明原委。还是颜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这回避不过去了,瑶英只
得找他。
  “你答应过我的。这回你替我办了,改天我好好谢你!”
  邯翊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谢,只要你往后别再替我惹这些事来。”
  “咦?这是什么话?”瑶英强词夺理,“你做儿子的,请父王过府玩一天,怎么能叫
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过隔夜,见面不免尴尬。
  秀菱低了头说:“只要有半个月筹措,总能办得下来。”
  邯翊也觉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说声:“那你先预备起来。”便找个托词去了。
  过两日进宫奏请,白帝一听就笑了:“瑶英到底是把你扰出来了。”沉吟片刻,又问
:“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为这点小事,忙得过来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是装也装不来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头一热,百感交集,几乎失去从容。定了定神,才说:“父王放
心,儿臣还不至于忙得连尽一天孝心的时间都没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腊月中,赶着年前,正好与节下的事情一起操办。
  秀菱领着阖府上下,大忙起来。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
驾,算是轻车熟路。
  即便如此,隔几日再见,邯翊便吃了一惊,“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秀菱温婉地一笑,“没有什么,只是这几天累了些。等忙过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咛几句“累了就多歇息”之类的话,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会,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几个丫鬟一拥
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药的取药,就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她恢复了常态。
  “把前一阵托潘太医开的安神丸拿一封来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几个侍女:“别告
诉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当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秀菱不答,良久,平静地笑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服了,然后依旧起身,去安排事
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车驾从天宫,迤逦而出。特意从简的仪仗,仍是不见首尾,走了近
一个时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
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
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著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
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
座皆惊。
  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著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
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
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孙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没留心。”
  瑶英好像有心事,没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门,邯翊得赶上前了,却又说:
“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邯翊转回身来,看着她。
  “这话……”瑶英很犹豫,“本不该我说。”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瑶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紧话等我过两天进宫听你说?”
  瑶英不置可否地沉默著。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员,几乎就想甩手而去的当儿,瑶英终于低声地
、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凤秀宫的那位,有孕了。”

  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著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
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
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著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
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
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
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
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
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
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
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
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
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
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
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
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
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
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当日,邯翊便将那匣信笺呈给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么,白帝夺宫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妃恐惧的模样,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时他很
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她本来是个民间女子。他就不一样了,
从小就是皇子,他觉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没有。
  直到有一次,瑶英拉着他,去看寿康宫的那个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点不寒而栗。
  老人瘫在床上,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突然闪出锐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颜,更令
人害怕。一瞬时,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里
却忍不住想,有这样目光的老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却只问:“看样子,嵇远清这事情一两天完不了。鹿州
是个要紧的地方,督抚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里有没有人选?”
  人选自然有。可是话到嘴边的瞬间,他看见白帝眼中略显复杂的神情。心念电转,他
改了口:“总得要一个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容儿臣跟辅相他们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声,然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几分慌张。
  从宫中出来,见到石长德,提起鹿州督抚的人选。
  首辅思虑良久,直言道:“让蒋成南去,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响。过了会,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倘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石长德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心,便说:“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说:“蒋成南去了
鹿州,理法司由谁来接?”
  最顺理成章的人选,自然是现任刑部正卿鲁峥。
  他与匡郢过从甚密,必定能为白帝办到他想办的事,只是这么一来,花费在鹿州案上
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诸东流。
  石长德却仿佛闲谈般,问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对刑律条文也该稔熟了吧
?”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摇头,“我不行。”
  石长德也不问缘由,只说:“那么,亦只有鲁峥最合适。”
  “朝中无人了么?怎会只有他?”邯翊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端州督抚魏长荣
行不行?或者孙直廉?董硕呢?”
  “大公子!”石长德打断他,沉稳地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会,邯翊终于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是。”
  两天后明发钧令,蒋成南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鲁峥迁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谕旨,将自己原先住过的西天帝府赐给了大公子。
  这所府邸在天宫之西,修得奢华无比。自从白帝摄政,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
直空着。
  邯翊明白,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看来荣宠无限,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本该意兴阑珊的蒋成南,看来却惬意得很。他以从二品转任鹿州督抚,虽是平调,算
起来还屈了,然而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
  他在朝中几无交好,人缘却也不差,一连几日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
也有缘故,兰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诸人自然要去道贺,蒋成南跟
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
  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石老爷。”
  是好友石璟,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
:“好会享清福!”
  石璟本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家中极富,一门心思想让他做官,替他谋了个太
常寺录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几年。官不曾升一级,朋友倒交了不少。蒋
成南为人疏淡,惟独与他交好。
  蒋成南见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著‘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成南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我刚从兰王府里来,听见个传闻。”他压低了声音,“说是嵇远清身上有些什么‘
花样’,上头非得要绕过你去,所以才调你出去。”
  蒋成南沉默了片刻,反问:“那又如何呢?”
  “绕过去了么——”石璟在案头画了个圈儿,“自然还要绕回来!”
  蒋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至交清谈,毫无顾忌,“那边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长此
以往,只怕石相都压不住,上头能无动于衷?”
  “未必。”蒋成南终于开口说了句心里话:“嵇远清不过是秋后之虫,无足轻重,石
相如果压不住,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再者,不单石相在,还有——”
  话到这里,不肯说下去。
  石璟眨着眼睛,“你是说——”
  “看明年秋后吧。”蒋成南仿佛很随便地说。
  石璟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倘或到
时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说喽!”蒋成南悠然道,“此时调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关,一辆青布棉笼的骡车载着蒋成南出了帝都,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
事变更也就尘埃落定。
  朝中多数人,顾虑不到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传开,因此诸多的眼光,
都在这一位侧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有人赶着去巴结,只怕等孩
子落地再来,那可就迟了。但大多还在观望,单等看足月临盆,到底弄璋弄瓦?
     
  尽管各怀心事,帝懋六十二年还是在一片祥和中到来。
  白帝仍无归政之意,春天里要操办的一件事,便着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瑶英五月里将行及笄之礼。
  公主及笄,虽然隆重,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著了大公主,那
就成了大事,谁也不敢大意。
  礼部和内廷司,自半年前已经开始筹办,过了年,更变得大张旗鼓。
  有天邯翊经过礼部,正看见堂官在验看绣房送来的翟衣。
  他们将那件华美的衣裳,展开在阳光底下。
  金线绣的凤鸟,仿佛将要振翅飞去,那姿态便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以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件衣裳,说:“为何这花样如此不庄重?叫绣房重新
做。”
  礼部官员吓了一跳,他们再三解释花纹是按古籍记载,还说如果此时重做,恐怕已经
赶不上四月里的典礼。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容分辩地说:“重做。”
  然后便甩下手足无措的朝臣,转身走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举动荒唐,然而他确实在隐隐期待着,这么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礼,
仿佛这样能挽留住时光。
  次日石长德亲自来见他,婉转说明难处,请他收回成命。
  他无声地叹口气,答应了。他知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无论是那件衣裳、那个典礼、
还是时光。
  三月阳春,御花园团花锦簇。
  偶尔侍宴,便看见姜妃的腹部开始明显隆起。将为人母的喜悦,让那个女子变得容光
焕发,她的笑真心诚意,不再是漂浮脸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瑶英的关系也像是好一点了。
  偶尔,瑶英在邯翊面前,也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不知她会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实她也
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却是一片漠然。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他想起那个孩子,就
像想起街头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瑶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会住口不提。
  他看见她略带忧虑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也许,如今人人都这
样误会著,以为那孩子可能会夺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却知道,夺走一切的不会是那孩子。
  因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失去了。   
  
  自从鲁峥到任,便开始着手料理嵇远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搁置下来。
  他也不过问,偶尔去一趟理法司,却只是探望萧仲宣和文乌。
  萧仲宣见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劝解说:“王爷未必不想再办鹿州案,大公子还是不
要放手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办,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萧仲宣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又不愿明说的样子,也就不再提。
  这天午后,邯翊又去探望。走进院子,见文乌一身绛色纱袍,坐在滴水簷下磕瓜子。
有个十七八岁的俏丫鬟站在旁边,端著茶盘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发怔。
  文乌看见他,随手向东屋指了指,笑着说:“老萧睡呢。”
  邯翊不由莞尔。
  丫鬟端了座来,又去给他倒水。邯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这是?”
  文乌说:“姓鲁的会来事。那天差人来问缺什么没有?我说小子没有丫鬟伺候得好,
他就送了这个来。”
  “他倒不怕那帮言官说话。”
  “他怕什么?”文乌“啵”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冲他瞬了瞬眼睛,说:“这事情既然
是把我牵在里面,那言官要是说话,自有人替他挡着呐!”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那你还要她?”跟着压低了声音:“再说,有她在,你
和萧先生两个多不方便?”
  文乌瞇得两只眼睛都找不着,“有什么不方便?我和老萧俩人,还能有什么私情话,
怕人听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乌忽然将手里的瓜子扔开,“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话跟你说。”说著,站
起来朝西面耳房走。
  两个人进了屋,文乌回头吩咐:“六福,外面看着,别让人听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乌关了门窗,转回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放在我这里也有日子了
,连老萧都不知道。原想等离开了这里再跟你说,可是看来还得再住一阵子,再者,不必
瞒你,这东西放在我这里,还真悬心!”
  他将荷包一递:“这也是从嵇远清那里得来的。”
  邯翊迟迟不接,一直盯着那荷包看,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乌却也不觉得意外似的,只将荷包推到他面前,静静地等著。
  良久,邯翊轻轻吁了口气,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上面既无抬头,也无
落款,只写了两行小字:“青王后事办得甚好。杨晋不可留。”
  字迹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话里的意思,却能猜到几分。
  邯翊低垂著头,仿佛在想什么。文乌一直看着他,见他脸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而
后也就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看文乌:“我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抄嵇远清的家?”
  “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平常是最好说话的,可谁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与的。
他嵇远清敢来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语出坦直,邯翊便不再问。
  又低头看那字条。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然而他盯着看了许久,就好像真能看出
什么玄机似的。
  “杨晋是什么人啊?”
  文乌一哂,“我哪里知道?”
  邯翊淡然笑着,说:“事到如今,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了。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这话怎么说?”
  文乌笑笑,“除了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别的人大约都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差不多。比
方这个杨晋,我也是看了这字条,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那,”邯翊仿佛很随意地说:“过阵子,等这里的事了结,你替我查查。”
  文乌看看他,别有所指地问:“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乌轻轻一击桌案,“好!”
  起身开了门,大声吩咐:“六福,点盏灯来!”
  邯翊先是一怔,随即微微苦笑。
  就著六福端来的烛台,手里的纸卷顷刻间化为灰烬。
  
  
  一整天都悒悒难安。
  进宫料理朝务,看不了几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将晚,才好歹算是将辅相呈上的谕旨草
拟过目一遍,盖印下发。
  出了殿,但见残阳斜照,宫宇肃穆,三两昏鸦,盘旋于半空,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他,欲语不语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终于觉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弯一弯,眼风朝四下里扫了一遍,然后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邯翊会
意,随着他到旁边僻静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闪,沉声问:“怎么回事?”
  “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爷在流云阁听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
唱到一半,端上来一盘新贡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结果那果子
里,竟然藏着一条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吓,人往后仰,结果连人带椅子载倒在地上
。”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太医还在里面。”
  邯翊一语不发,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着问:“公子是要去见王爷还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说:“去容华宫。”
  到了容华宫,知道果然没有来错。
  宫中一片寂静,宫人们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儿在瑶英的房门口乱转,手里绞
著一块手绢,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丝。抬眼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满眼惊惶,手指著屋里。
  邯翊心一沉,来不及细问,一把推开了房门。
  瑶英凭窗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窗畔一枝丁香。
  “瑶英!”
  叫了两三声,她才回过身来,茫然地盯着邯翊看了好一会,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认
得他了。
  “瑶英,”邯翊踏前几步,轻声说:“是我啊。”
  她像陡然间惊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迎上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声地说。
  “我知道。”邯翊说,“我知道。”
  她的眼睛渐渐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来了。”
  瑶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转过身,过一会,轻轻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后,伸手想要扶着她的肩,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他叹口气,“你…
…”
  话没有说完,瑶英蓦地转回身,手捉着他的领口,脸埋在他项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
来。
  起先,邯翊手足无措地站着。颈间,泪水不断地滑落。渐渐地,他觉得那些水珠仿佛
渗过了他的肌肤,一直渗进了血脉、骨肉。冰凉,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搂住她,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样。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抱着瑶英,那是他从去东府的路上匆匆赶回。他想不到瑶英会在宫
门等着他,她的病还没有痊愈,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怀里,像只伶仃的小猫儿。瞬间他全然
忘记了她是权倾天下的白帝最疼爱的女儿,忘记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着她,心无杂念,
就如同抱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头时,他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白帝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离她一分的地方僵凝,为记忆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终也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瑶英终于止住哭泣。她从他怀里离开,依旧低垂着眼睛,用手绢捂著
脸。
  邯翊问:“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父王说是你做的?”
  瑶英正在擦拭的手势顿了顿,她赌气地说:“他虽没那么说,可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没说,你怎么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还会看不出来?”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会说你半句。下回再为没影的事
这样,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这样东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声了。
  过了会,她赧然地笑笑,低声说:“多谢你。”
  话音里有种陌生而令他心惊的意味,他愣了会,才说:“作什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是
你哥哥啊。”
  瑶英抬眼看看他,讥诮地微微笑笑,“这么说,你来看我,只因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说:“是。”
  “你骗人,”瑶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骗人,邯翊!”
  “别这么叫。”他镇定地打断她,“让人听见了,会说你不懂规矩。”
  她执拗地拧开脸,“你又不是我亲哥哥。”
  仿佛是冲口而出的话,然而说出来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里说了多少遍的话,一直想
说,一直不敢说。
  到底说破了。
  实在多少年都是这样想着的,可是说破了,感觉还是不一样,好像多少年的时间,其
实都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心定了,便转回脸来,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不消说什么,彼此离得那样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能
看见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这次他终于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阻碍,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
的脸。
  “瑶英!”他看着她的眼睛,动作,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从未有过的冷静:“我
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瑶英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冷静地回视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
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会是我哥哥。”
  邯翊看着她,想要说什么,然而她眼里的固执打消了他的念头。他轻叹了一声,转身
离去了。
  在他的身后,夕阳静悄悄地透过纱窗,映着瑶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萧仲宣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他于鹿州案的干系不算大,因此具结回到了静园。却发现,隔壁的颜珠已经搬走了。
  萧仲宣心里便空荡荡地,作什么都有点不大得劲。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听颜
珠的去处,又无人知道,却也无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红袖。仔细问起来,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后,邯翊在
城西吉祥街另给安排了住处。
  颜珠起先并不想搬,一则不想多费事,二则也是因为萧仲宣在鹿州未归。然而未出两
日,就有几拨人上门,都是帝都权贵。却不过麻烦,便搬了。
  红袖也问了萧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诉给颜珠,又说:“萧老爷那里,连个得用的人也
没有。”这是吟秋存心说给她听的,也是实情,萧仲宣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一个书僮和两
个打杂的小厮。
  颜珠算算搬走已好几个月,想来那些人早该碰壁死心,就搬了回来,好有个照料。
  萧仲宣心里高兴,脸上不肯显。吟秋却是喜笑颜开,当天便没事找事,拿了两件挂破
的衣裳,过来“请颜大娘和红袖姑娘帮忙缝缝”。
  颜珠让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有
年头没动过这个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些事但
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
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颜珠不答,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缝补起来。
  这心事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风尘卖笑,过的是花红酒绿的日子,学过一手好
针线,可是除了偶尔替自己做两件衣裳,也不大用。她总想自己命贱,但性情极傲,街头
巷尾人家那些寻常妇人的日子,她还不太瞧得上。所以,虽也不是没想过姻缘的事,但想
起来,倒是花前月下,饮酒弹琴的情形多,从来也没想过,给谁做顿饭、缝件衣裳是什么
滋味?
  那瞬间的感觉却很奇怪。
  也说不上是别的,只觉得那样惬意、安宁、踏实。
  两件衣裳补得格外精心,对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无痕迹,自己也觉得得意。
  红袖问:“你自己送去,还是我送去?”
  颜珠给问得一怔,留意看红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说完,便顾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园才第三日,又有人来。
  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侍从打扮,言语间倒还客气。带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
言明是替朱王长孙景暄送礼。
  礼盒里不外是锦缎首饰,富贵人家讨妾的定礼,颜珠对此人的来意,已心下了然。这
种情形她也应付得多了,不动声色地将礼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
子这么重的礼。”
  来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纳颜姑娘,特命我来提亲。”
  颜珠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颜姑娘?公子可真会说笑。颜珠残花败柳之身,年岁也不
小了,怎敢高攀?还请公子另择贤淑为好。”
  那人神情不变,“也罢,我把你的话转告我家公子就是。”
  说完便告辞了。
  颜珠还在心中庆幸,觉得王府仆从,果然风范不同,没有无赖纠缠,倒也省了许多麻
烦。过了几天,却又来了人,这次是个婆子,口齿伶俐,坐着劝说了半天,被颜珠挡得滴
水不漏。
  婆子却没有上次那人客气,说到最后,脸色沉了下来:“颜姑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
酒,现在是好言好语,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说哪里话?”颜珠依旧笑吟吟,“我颜珠是什么身份,敢违逆公子的意思?只
是这事情,实实在在是民女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贵,弄民女这么个人回去,不伤体
面么?”
  婆子无言以对,阴著脸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
  等她走了,颜珠脸上的笑也没了,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红袖出主意,让她告诉给六福
,跟他讨个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红袖跟着愁眉苦脸。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
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
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归政。
  嵇远清被赐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罗织了很多罪名,听起来死有余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问,邯翊便也不问。
  鲁峥到底沉不住气了,自己请见,商议这件事情。
  “这案子审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蒋成南手里,已经审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认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
,是齐夫人姜氏身边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起先还想嘴硬,拧了两堂,刑具往面前一丢,顿时变了脸色。
  这一回终于把齐夫人供了出来。
  齐夫人态度倒很从容,说:“罪我是不认的。不过大人们要是动刑,民妇自承吃不了
那个苦头,画押就是。但画押归画押,民妇还是那句话,罪我是不认的。”
  诸人都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或者不如说,她有那个靠山。
  靠山是身怀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么也不能对姜氏有严厉的处置。所以,鲁
峥急着结案。
  他急,邯翊却不急。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记得还有证人没
到案?”
  “是。”旁边的司官立刻接口,“卖药给那婆子的贩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还须一段
时日才能到案。”
  “他现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并州一带。”
  “那为何还不去找?”
  “已经去了,不过并州路远,一个江湖小贩,居无定所,找起来着实不易,请大公子
明察。”
  “嗯、嗯。”邯翊点点头,又看鲁峥,“再等等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鲁峥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话,心里大不是滋味。蒋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属官多敬
重他的为人,鲁峥虽弄到了这个位置,底下人不买帐,风光还不如辅卿董硕。
  不过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显什么,只说:“那也好。”跟着话风一转,“徐
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该办一办了?”
  这是要作什么?邯翊不由一愣。
  当面含混几句敷衍过去,转回府找萧仲宣来商量,很迷惑地说:“匡郢和徐继洙二十
几年的交情,鲁峥抓着徐淳不放,是为了什么?”
  萧仲宣拧眉想了半天,问:“徐大人当初是经谁保荐?”
  “喔!”邯翊以手拊额,笑道:“我竟没有绕过这个弯来!当初保荐他的是孙直廉。

  孙直廉是现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里当“本家”,不料孙直廉上
台,却不怎么肯买帐,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挤他。无奈他的手段虽好,孙直廉却
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处。
  “手好长啊。”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顶头还有人呢,他这如意算盘怕不好打。

  说的是石长德。
  萧仲宣微微摇头,“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如意算盘,只怕是有人心太热了,自作主张。

  邯翊不言语,扬眉思忖著,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说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看出来。”
  但,事情却急转直下。
  本来此事,蒋成南也曾审过,只传了旁证,并没有让当事的徐淳和莫氏过堂。这是蒋
成南的谨慎,因为其中诸多尴尬,没有把握不便直问。
  鲁峥心热,隔日便传了莫氏来,详问缘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词,显见得心虚。鲁峥是问案老手,又有旁证在侧,
再三逼问之下,莫氏到底招认了。
  画供之后,鲁峥上呈给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过便放到一边,不说什么。
  匡郢语气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还需得徐淳亲供,否则不能议罪。”
鲁峥唯唯称是。
  邯翊暗笑,心想萧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鲁峥接着便传徐淳。
  然而,从徐淳那里,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他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嵇远清身上,
说这一切,都是嵇远清的栽赃,连同旁证,都是嵇远清的安排。
  又传旁证,话也变了,直承受嵇远清指使,说的与徐淳的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鲁峥心知不妙,再传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样一番话。
  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民妇晓得刑具厉
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出尔反尔,将这理法
司大堂当成了什么?”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
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
  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
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
不上有什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蒋成南在,
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4 04: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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