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第三部:瑶英(一)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2:48:20
天舞第三部:瑶英 作者:杜若  转自清韵书院
  一
  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著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著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
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著,付以百
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
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
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
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
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
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
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
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
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
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著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
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
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
,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
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
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著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
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
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
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
  “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
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
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
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
,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
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帐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著一只小箱子
,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
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帐薄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帐薄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著。”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帐薄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
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
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
“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
  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
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著,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
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
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
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
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著,却没有立刻打开。
  帐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著,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
,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
,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
著这几个帐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
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
。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
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
  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
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听政这么多年了,为政不得罪巨室,这点道
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说:“依儿臣看,狠下手拿掉几家,别的人也自会收敛。”
  “办了一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且不提还会牵连到别的
州府,单是伤了鹿州的元气,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气大伤,过得三年五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倘若讳疾忌医,那才……”
  “说得轻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出入帐目,就算如你所说,三年五
载能恢复元气,那这三年五载的洞,又拿什么来填?”
  邯翊无言以对。
  然而,也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陡然的一阵冲动,脱口说道:“秋陵里省
一点,那就什么都有了。”
  话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余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人在说话。眼看着白帝的神
情大变,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盏,那瞬间,邯翊几乎确信它会直冲著自己砸过来。
  然而,白帝的手势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却只是慢慢地端到唇边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会说话了。”
  白帝声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声说:“儿子惹父王生气了。”
  “也没有什么。”白帝的语气依旧平板得一丝波纹也没有,“至少,你是说了一句真
心话。”
  邯翊垂首不语。
  “我累了。”白帝又说,“该交待你的话也都说了,记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
商量,别看他平日三五不著的样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稳。还有——”
  白帝停顿了一会,“到了下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头时,见白帝已经阖起了眼睛。夕阳正移过窗畔,明暗之间,白
帝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
  此际回想起来,白帝的模样很憔悴。
  邯翊的心里,梗塞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
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
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
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
:“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著,”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
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什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
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
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著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
城中,再想要作什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
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
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
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著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
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
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
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
吃起来最无趣。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
,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伕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
严实作什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
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
,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著,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
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
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
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
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
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
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起:“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著,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
:“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
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
。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
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
  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
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
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
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
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
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著桌沿,好半晌,才长长地吁
出一口气。
  二
  微风从花间穿过,枝桠摇曳,牵动了阳光。斑驳的光影掠过大公主瑶英的眼睛,她下
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那当儿,正有一片白云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过,从指缝中望
见,就像是缠绕在手指间。
  这景象让瑶英的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她伸直了双臂。流云从指间淌过,她无声地笑
了。
  走过御花园小径的宫女们,都看见了花树后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只翡
翠的玉镯,绿如春水,仿佛将满园苍碧的枝叶都给压了下去。
  宫女们自然认得那是谁,却全都恍若未见。
  瑶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时走出去,站到她们眼前,她们也会呆著目光,一脸若无其事
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万万不能被扫了兴。
  想是小时候的发作哭闹吓怕了她们?瑶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
  也罢,这样倒清静。
  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来,瑶英便突然厌倦了幼年时的一切游戏。拔鸟
儿尾巴上的羽毛,折断花枝、翻起石块找虫子,放出猫儿、狗儿去吓唬宫女,这些事情,
都变得索然无味。
  如今她喜欢独处。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花香、鸟鸣、流云,都能让她感到欣
喜莫名。她有点儿明白她的母亲虞妃在世的时候,为何总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了。
  想起母亲,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来,娘亲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头极黑极浓的头发,披下
来,直垂过腰际,每天早上,要三四个宫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宽厚,一时弄不好,也从
不怪嫌,只是一手支著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铜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瑶英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很静。所以在母亲身边,她便不大闹。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宫里忌讳提“死”字,乳娘只告诉她“王妃去了”
。她再追问“娘去了哪里?”,乳娘不肯说,只是给她换了素白的衣裳。
  她没见到母亲,父亲在房门口便一把搂住了她。搂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
后来宫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她父亲怀里拉出来。父亲已经晕过去了。她那时似懂非懂,只
觉得心里害怕,却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头七那天,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时,她才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
  又一阵风,瑶英敛起思绪,捋开额前的发丝,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脑后像有什么
硌了下,一摸,原来是压发的金钗松了。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瑶英无所谓地看了看,“叮”地一声,随手将金钗抛在一边

  她想起前几天,也曾这样抛下钗子。
  那时,有人叹息著替她拣起了发钗。
  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着能再看见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子。然而身后空空地
,只有脸色木然的宫女玉儿。
  她无声地叹口气,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时从眼角里瞥见了邯翊的身影,便没有回头。
  邯翊隔着廊柱,与她并肩坐了。
  他问:“作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不响,过一会,转过身来。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张脸,另半张脸则被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瞇著
眼睛,依旧是一副仿佛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时候,听见朝臣恭维:“大公子气度非凡”,也有的时候,嫔妃们暗地里议论,
会说:“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显得恭谨些。
  然而有几次,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傲意。她想连她都看出来了,阅人无
数的父亲,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视若无睹,眼神平静如无澜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问:“凤秀宫等着你开筵,为什么不去?”
  她皱皱眉,“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就像是将时光扯回了好几年,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那样。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脸上
盘桓了片刻,将悬在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
  “其实……”
  他这么说了两个字,却又停下不说了。
  她问:“其实什么?”
  “没有什么。”他摇一摇头,转开脸,望着眼前那一丛石榴,说:“过几天,我要到
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两个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来。”
  她耳根发烫,飞快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还是虞妃过世的那次,八岁的孩子终于明白,无论什么许诺和安慰,都不能换回自己
的娘亲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时白帝也正病著,所以她就连父亲也见不到。
  可是,也不怎么寂寞,因为每天醒来,都看见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几个
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论她要什么,他都悄悄地给她弄来,也不欺负她、跟她吵嘴了。
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还开心些。
  直到见不到邯翊了。
  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天天都问:“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乳娘锦娥给宫女们打眼色,只告诉她说:“大公子出宫办事去啦,过两天就回来。”
  她不信,拉着最亲近的小宫女玉儿追问。玉儿终于说了实话:“王爷让大公子到东府
去了。”
  “东府?那是什么地方?”
  玉儿咬了半天手指头,末了摇摇头:“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过世的时候,乳娘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王妃去了很远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邯翊呢?
  锦娘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回来。”
  锦娘问明缘由,狠狠扇了玉儿一耳光,骂:“作死的小丫头,你看看你惹的祸!把你
的舌头割了也不够赔的!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玉儿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锦娘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得告诉给白帝知道。
  权倾天下的摄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儿,也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瑶英想着从前的事,笑了一会,问他:“你去作什么?”
  “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那么要紧?”
  邯翊想想,说:“一个人命官司,牵扯了好些人,说了你也不明白。”
  “噢。”瑶英应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问了。停停,又说:“你一个
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兰王禺强惫赖的模样,有点儿想笑。“怎么父王让你跟
他一块去?”
  “谁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转回脸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
,她看到一种熟悉、却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正是邯翊从东府归来的那天。
  其实他都没能够到达东府,刚过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为思念他
,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头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瑶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过对她来说,哥哥回来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现在宫门口的刹那,她挣脱了锦娥的手,迳直扑进了他怀里。
  邯翊有些惊骇,然后微笑地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那时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睡过。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著一根救命稻
草。她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然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来了,
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头,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对他说几句悄悄话。然而,她却注意到,邯
翊的眼睛并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前方。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父亲静静伫立,也正注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她从两人的眼中,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她所完全不明白的东西,仿佛她最
亲近的那两人,突然远去到了一个她无法捉摸的地方。这感觉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初夏的阳光下,瑶英想起他清隽淡漠的容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才几天的时间,廊下的石榴便开败了。
  远远地望去,荷塘已经绿起来,风拂来,带着些许夏天特有的郁热。
  瑶英站起身,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
,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著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
  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
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
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著,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
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
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
这些事情?”
  她愣了。
  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
候玄翀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翀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著,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
  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
,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
俯下身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
,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著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
“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著,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
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
,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
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
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
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
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
,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著。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
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著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
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的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
,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
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
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
  “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
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
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
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
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
说著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站住了。摊板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
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颜珠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
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脸上已不见愠色,只神色淡淡地问:“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
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
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著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著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著,“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
  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
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
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
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
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著
。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
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著说:“父兄再疼
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著该说句什么来挽回
,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
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
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
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
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
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著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
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
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
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
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
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
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
,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著?”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
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
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
‘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
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著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
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
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
,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
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
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三
  天刚一点濛濛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
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唯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
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
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
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帐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
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
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
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
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
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著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
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著一个念头,卖艺不
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
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
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
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
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著对谁有好处?入了这
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
,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试探著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
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
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著。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
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
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著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
答应?”
  “我答应!”
  颜珠脱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著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
,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
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
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
地接下去:“别的什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温存,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
  本不想理会,但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
开了手。颜珠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问:“什么事?”
  六福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声了。
  颜珠匆匆挽起头发,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没好气地说:“进来。”
  六福磨磨蹭蹭地进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看看他,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著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
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起身就走。
  上了车,一语不发,脸色阴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脚狠狠一踹。
  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非常实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真
不能怪我。”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听说是嵇大人派侍卫悄悄在护送公子,这一来才
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声。
  “要不——”六福小声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
什么事也没有?”
  邯翊冷笑,“这话别说去蒙他,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还没事,这么一说倒真有事
了。”
  “算了吧,什么话也不用编。”沉思良久,他说。
  
  
  回到行馆,独自坐在堂上喝茶的兰王,一见他进来,就笑说:“怨不得不肯跟着我去
,原来是温柔乡里好享福。”
  邯翊默认地一笑,坐下来问:“小叔公可尽兴?”
  “别提了!”兰王懊恼地挥手,“那个嵇远清,多事至极,非要差人跟着去,一路上
可烦死我了!”
  邯翊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转念间又有些发愁,拧眉不语。
  兰王问:“怎么啦?”
  邯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3 11: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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