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等忙过了夏天,经纬万端的事情慢慢都有了头绪。除了极少数耿直到十二分的人,依
旧不能释怀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已经顺应了“新朝”。子晟回想起从初封白帝起,十几年
来风风雨雨,到现在终于没有了“一人之下”的约束,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
诏令既出,无敢不从,其中的滋味,确实是说不出的舒畅。初时常常泛起的一点内疚,在
权柄在握的得意中,也就不再被想起了。
这天有点空闲,便吩咐:“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黎顺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问:“要传王妃来么?”
白帝此时,又从侍妾中拣了两个可心的,也封作侧妃,但下人们已有默契,一说“王
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点头:“好。”想想又说:“把邯翊、玄翀和瑶英
都叫来。”
快心无比的一顿晚膳用过,瑶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带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著青梅
一起,陪子晟说话。
子晟这天心情极其舒畅,把从臣下那里听来,天南海北的趣事说了几桩,忽然又提起
:“青梅,你还记得那年在丰山,你唱的那个歌么?”
青梅脸微微一红,有点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点点头说:“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爷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子晟阖着眼,挺惬意地:“那时我跟你说过的事情,现在我可算能腾出手来办一办了
。”
青梅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天凡两界的事情。
“那,要怎么办啊?”
子晟想了一会,笑了:“这,说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点一点来,反正不能总
让天人把什么好事都占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乱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觉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却听得很留意,这时忽然插了句:“其实要办了天凡两界的事也不难。”
子晟瞿地睁开眼,看着邯翊,哼了一声:“口气不小。你倒说说看,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断了天梯,毁了接引塔,从此天凡两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的办法。”
邯翊一口气说出来,连青梅也听变了脸色。“翊儿!”她责备地叫了他一声,又担心
地看看子晟,怕他发怒。
子晟却没有生气,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果然如此,你就是扔
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将来九泉之下不能见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会,依旧倔强地扬起脸来:“我不怕。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子晟木著脸,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发慌,准备要劝一劝,子晟却又“噗哧”一声
笑了,舒了口气,说:“翊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学起来。做事这么风风火火地,
想什么就是什么,真是好办法也叫你办坏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样。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声:“沏一杯热茶、再倒一杯凉水来。”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便笑着看。
一时茶水都端来了。子晟说:“翊儿,你先喝一口凉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觉得如何?”
邯翊犹豫着,说:“没觉得怎样,就是一口凉水。”
子晟笑笑,指著茶盏说:“你再喝一口热茶。”
茶水还烫,邯翊端著吹了吹,勉强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凉水。”
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皱起眉来,缓了缓,才说出句:“好凉!”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随即恍悟过来。“我明白了。”他极兴奋地,“本来这凉水也不算太凉,
可是我喝了热茶,嘴里还是热的,再去喝它,就觉得特别凉了。”
“对了。”子晟深为嘉许地看他一眼,慢慢地点头:“行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本来是
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经习惯了另一面,猛一变故,好事也就不觉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
像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凉水兑到热茶里,那才是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声回答。
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断开天凡两界的法子,要怎么样才
算是一点一点把凉水兑到热茶里呢?”
“还提这回事!”子晟断喝了一句。
邯翊低了头,脸上的神情却不甚甘心。
子晟叹了口气,说:“翊儿,天凡两界一断就万难再合。你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也就
算了。可是从今以后,这个念头永不能再存,知道么?”
邯翊抬起头,仿佛还要争辩,青梅赶紧轻轻一推他。
“是。”他终于点头,“我记住了。”
“翊儿,你聪明是尽够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子晟话没有说完,忽然心里
一动,抬眼看着他:“这样,我给你个机会,叫你治理一块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兴奋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里?
”
“东府。”
“王爷!”邯翊未及答话,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爷不是认真的吧?”说著,看了邯
翊一眼,意思他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岁已经亲政,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已经佐父
王理北荒。书房虽然要紧,理政也是莫大一门学问——翊儿,想去不想去?”
这就不用再有怀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声地说:“儿臣愿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见青梅似乎仍是不以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说:“你放心
,东土民风淳朴,那里的官员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翊儿到那边不过坐个总,不会有事的
。再说,顶多两三年也就叫他回来了,要这样你还不放心,每年让他回来个三两个月,那
也行。”
这么一说,青梅又不忍心了:“那么远的路,来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转脸向着邯翊,正色道:“翊儿,你记住,你到那边就是坐总,并不要
你真的发号施令。多听少说,你若敢独断专行,惹出什么事情来,国法家法都饶不过你。
听明白了吗?”
邯翊磕一个头,答声:“是。”
“起来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说:“你若是看中什么可以帮手的人,也不妨告诉我。反正
你出发总还得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检一检。除了几位枢相,各部的官员随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著头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问:“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诧异地,“你看中谁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复杂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可是……”
子晟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眼光不错。不过此刻兰王还得留在帝都。这样吧,三年
之内,你能好好地治理东府,不出差错,三年之后我就准你这一奏,如何?”
“是!”邯翊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
晚上子晟宿在坤秀宫。“王爷。”青梅一面把盏新沏的茶端到子晟手上,一面带着几
分埋怨地说:“王爷,翊儿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么远的路,他又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
你真的就放心?”
子晟接过茶碗来,顺手放在一边,拉着青梅的手笑道:“来,坐这里,我们好说话。
”停停又说:“翊儿不过去坐个总,也不用他管什么事,苦不著也累不着他,你尽管放心
就是。”
“哪会不累?光是那么远的路……”
子晟笑了:“你还常说我会惯着孩子!”说著,敛去笑容,很认真地说:“孩子大了
,也该历练历练了。青梅,翊儿是我天家的子孙,以后总要封王,独当一面,要是总舍不
得放手,反倒害了他。”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青梅也不是不明白,所以嗫嚅著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气仍是一
百二十个不放心,忍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身边也没个特别得用的人照顾……”
于是子晟又笑了:“难不成你这做娘的还想跟了去?”
“唉!”青梅知道他是逗她,顺势说:“我倒也是真想——”
子晟“哈哈”大笑:“这你可骗不了我。你才舍不得呐!”
青梅故意绷著脸说:“你倒说说,我舍不得什么了?”
子晟却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地盯着她看。青梅终于给看得红了脸,
站起来说声:“我去看看她们备了什么点心。”就要往外走。
“哎,别走。”子晟叫住她,“我还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青梅又坐了回来,问:“什么事啊?”
“就是翊儿去东府的事。”
是这件事,青梅立刻显出很留神的神态来。
子晟却不说话,沉吟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青梅,我让翊儿去东府,不光是为了东
府缺人,也不光是为了历练他。”
青梅奇怪了:“那是为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子晟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力量似的,“这些话
对你有点重,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先答应我,不能着急。”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跟着郑重起来,她定了定神:“我不着急,王爷你说吧。
”
子晟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宫女在窥探,方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要安
排翊儿离开帝都。”
青梅失声道:“为什么?”
子晟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跟着说出来的,却仿佛是跟刚才不相干的一句话:
“青梅,如今我只有翀儿一个亲生的儿子,按说就该立他为世子。”
青梅的心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件事情上来,怔了好一会,才颇不自然地
笑笑说:“好好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啦?”
子晟知道她想得岔了,于是跟她解释:“你别以为我提起立世子,就是有了什么事了
,不是的。到了我这个地位,这件事不能不尽早打算起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
们一家人的事情,这关系着我姬家大业,跟全天下人的身家命运,你想,是不是得好好地
考虑过?”
青梅眨眨眼睛,带着几分侷促地说:“可是,王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明
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要说给你听。因为这件事情,我必得跟你商量。”
说到这里,子晟停了下来。青梅一时还领会不到话里的意思,也只好等著。子晟思忖
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现在玉儿她们几个承幸之后,我都叫她们喝了药。”
这话,青梅听明白了。原来宫中有一种秘方,可以使得嫔妃承泽雨露之后,不会受孕
。据说这方子本来是从行院来的,后来被风流公子弄出来做寻欢之用。青梅不由得要问:
“那是为什么?”
“我实话告诉你,”子晟的声音有些阴沉,“我姬家八百年基业,历四十八位天帝,
就没有一代没出过兄弟阋墙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你还不觉得,我却是从小就不知听了
多少。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心里不怕这些事的,可也没有一个能有法子的。
”
青梅悚然而惊。这些话以前也听说过,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得这样明白。
“你想一想,你是这样的性情,倘若将来卷进这些事情里,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
。所以我想,反正你我都还年轻,以后必定还能有儿子,你这么宽厚平和,教出来的孩子
必定也好,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何况就算只有翀儿一个,那也没有什么。”
子晟说得有些累了,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青梅却是听得呆了,她的内心震动莫名,此
时方才觉得,天家不单夫妻与寻常人家不同,就连做爹娘的也不一样。
“其实这道理跟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晟仿佛看透她心思似地,“小门小
户过日子,家里好几个孩子的,倘使爹娘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也得吵架?只不过到了咱
们家里,就不光是家里争,还不知道会牵扯到多少人。而且,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
不能给那个,是不是更得要好好地想过?你是他们的娘,我自然也要跟你商量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于是青梅点点头说:“王爷刚才说的,我明白了。”一顿,又问:
“可这跟翊儿去东府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问,子晟的神情又有点沉郁:“其实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翊儿这孩子极聪明,
可是他的性情……”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悒悒难解的心事,默然半晌,轻叹了一
声。
青梅赶紧说:“翊儿是?一点,可是心地挺好的。”
子晟不响,过了会才说:“我不是说他的性情不好,只是,他要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
“王爷!”青梅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十分意外,“翊儿这么多年,不
都跟我们亲生的一样么?你看他跟我们,不就像是亲爹亲娘一样吗?”
子晟摇摇头:“那是因为他还小,还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最近几年我在一边看着,
这孩子的聪明只有比我小时候还强的,假如留在我身边调教几年,必定能成大器。”
“那不是挺好。”青梅插嘴说。
“假如他没有非分之想当然最好。可是他却是那样的心性,那样的傲气,再有了那样
的才具,怎么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到时候……”
底下的话子晟没有再说下去,但青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立刻变了。
“眼下只有先这样。”子晟说出自己的想法:“放他到东府去,那里地方也不差,配
得上他的身份,离帝都远些,也就不容易起想法。留在帝都,就是他自己没有那么想,也
可能有一干别有用心的人挑得他起了念,那时就更不好收拾了。”
“可是,”青梅一片慈母之心,想的都是一件事,“这么一来,翊儿就不能再回帝都
啦?”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那自然不是。东府一去又不是回不来了,让他年年回来看你
几趟——你又怕他累著!”说得青梅也笑了。子晟又说:“其实等再过几年,倘若翀儿能
强过他,那也可以把他召回来,倒是将来翀儿的好帮手。”
“那,”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他真比翀儿强,王爷立他做世子不也是一样?
”
子晟深感意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句:“这也就是你!倘若从别的人
口里说出来,我必定以为别有居心。”
“王爷,”青梅正色说,“只要两个孩子都好,在我心里,真是给谁都一样的。”
“所以我说,也就是你说我才信。”子晟含笑看着她,“要是别的女人这么说,可真
要奇怪死了。”
青梅听出他是温存嘉许的语气,赧然地笑笑。
子晟顺势把她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徐徐叹道:“假使我这辈子
只有一个人不曾看错,那就是你。”
这么说著,倒想起一桩久已放在心里的事情来。
“青梅,咱们去秋苑玩一趟吧。说了好几次,总没去成,这回一定去。”
“现在是秋天了……”
子晟笑了:“这你可就不懂了。秋苑秋苑,本来就是秋天去最好!”
等到了秋苑,青梅才明白子晟为何这么说。原来秋苑四峰漫山种的都是枫树,此时红
叶似火,云蒸霞蔚一般,衬著高爽的晴空,当真让人心醉神摇了。
一路走一路看,上到半山腰,在林中一个叫“揽霞”的亭子里坐定。一边瑶英己经急
不可待,嚷着要到林子里去玩。青梅叫过乳娘,嘱咐了许多的话,瑶英等得不耐烦,便把
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子晟看见,板起脸来呵斥,“早说了不带你来,非要跟着来。
再这么没有规矩,就叫黎顺送你回去!”
如果训斥的是别人,早已经缩手缩脚地垂首站到一边了,但瑶英一点也不怕,悄悄地
吐吐舌头,露出一脸的娇笑。
青梅拍一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跟弟弟一块去玩会吧。”
瑶英小嘴又一嘟:“不,不喜欢跟弟弟玩,他太小了,不会玩。我要跟哥哥玩。”
邯翊倒是很大方:“一块玩好了。”
“看你哥多懂事?”
叫青梅这一说,瑶英的小嘴越发鼓得高了。一转脸,恰巧看见邯翊笑嘻嘻地,正刮著
脸羞她,刚好迁怒到他身上。
“父王!你看哥哥!”
邯翊心里还是畏惧子晟,一听她告状,忙把手放下来。子晟前后都看在眼里,自然知
道不讲理的是哪个,心里觉得好笑,轻轻地揪揪女儿的耳朵说:“就知道淘气!还学会恶
人先告状了。”
说得瑶英拉长了小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青梅连忙出来打圆场:“别闹了,都去
玩吧。”说著又叮嘱跟着伺候的奶娘:“别往高处去,也别走远了,当心吹了风。”
奶娘们一一答应着,孩子们却早已等不及,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出去,奶娘宫女内
侍们一见,连忙跟上,也一拥而去。青梅的眼光一直跟得看不见了,才转回来,正碰上子
晟也转过脸来,两人目光一碰,都不禁莞尔。子晟摇摇头:“这孩子!”
“嗳,可不就是惯出来的。”青梅故意这么说。
“还小嘛。”子晟不以为意地笑着:“才七岁,淘气一点怕什么!”
“等著吧,过两个月还有件麻烦事呢。”
“什么事啊?”
“你看看她现在一天到晚都缠着翊儿的劲,等翊儿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呢!再说
,如今只有翊儿最有办法对付她,等他走了,可到哪里再去找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
这倒不假!子晟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心里一动,想起当初云阳观那个老道说的话,半
天没有说话。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转到了哪里,见他怔怔地,从宫女手里捧过一盘葡萄搁在他面前,
问:“王爷在想什么?”
“啊!”子晟惊醒过来,掩饰著捻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边思忖边慢慢地说:“我在
想,要不早早请个师傅,叫她开蒙进学,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儿那模样,能乖乖坐着唸书?”
“进了书房,自然得坐着,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青梅想想,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成。
说到这里,事情就算是这样定下了,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但两人谁也没想勉强地找话来说,反倒都有一种感觉,好像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
是种福气。青梅甚至觉得,如果这一辈子都能像此刻,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反
而勾起了许多愁绪,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青梅,”子晟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
“是。”青梅轻轻地说:“我在想,我一定是把下几辈子的福气都给用了。否则,像
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有哪里好?值得王爷这样对我。”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子晟笑着说:“先不说你哪里好,你倒说说我有哪里好呢?
”
“那不一样。你是王爷……”
“我要不是王爷呢?”
子晟追问:“要是我不是王爷,你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我吗?”
“起先我不晓得。”青梅很认真地说:“我刚认得王爷的时候,心里对待的是王爷。
可是我知道,假如此刻你不是王爷了,我还是一样地对你,到死都不会改变。”
这席带着点不敬的话,在子晟听来,却是一直熨到心底里去,聚积起来,然后猛地全
泛上来,只觉得满心的快活,仿佛再无缺憾,就像十五的月亮,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然
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月满则亏”这句话,无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变了脸
色。
“王爷,怎么啦?”
“没有什么。”子晟摇一摇头,拿话把心事岔开了:“青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
实我小时候,比英儿、翊儿都淘气?”
青梅诧异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这我真可没听说过,王爷说给我听吧。”
子晟想了一会,说:“比方说吧,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结果把我们北府
的库房给点着了。”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哟,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摇摇头:“那回还好,有下人看见了,赶紧叫人来扑,总算没闹大。”
青梅听完,想了想,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可都记住了,平时多留点神,火石、蜡烛
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大公主玩。
宫人连忙答应。子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这才是一件,我
再往下说,你可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还能有比这更险的?”
“那是自然。”
于是就拣幼时有趣的事情,闲闲地说来。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很有兴
致,渐渐地,连边上的宫人都入了神,听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著嘴偷偷地笑。
等又说完一段,青梅心细,看子晟一直也没喝水,便吩咐沏茶来。
这一提,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叫你带的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
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所以也不觉得
奇怪。茶叶是珍儿收著,青梅便叫她过来,吩咐去沏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
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
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出来带得小火炉、茶具都有,水是现成的。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
,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接着跟子晟说些
闲话。
正说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八年间的事情——”玄翀忽然跑过来,吁吁带
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著,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擦著脸。玄翀玩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别的,一眼瞥见
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著孩子:“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
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著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
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
倒在地上。
十七
这天太医院当值的两个御医,一个叫潘世增,一个叫李守端,都是六品医正。因为白
帝、虞妃和公子、公主都去了秋苑,宫里内眷也没有哪个身体违和的,想来有一天清闲,
两人便坐在太医院的正屋里下盲棋。所谓的太医院是乾安殿西面,紧靠着隆清门外的一处
宫院。原本是里外两进,后来一分为二,中间用一条窄道隔开,里面地方比较小,只有一
明三暗四间房,拿来做了太医院。外面地方宽敞,那便是辅相直庐,大政所出的枢机,自
然气象森严,守备极紧。也所以使得在里面的太医院,向来都是格外安静。
潘世增方才走了一步臭棋,正拧眉在想如何扳回来,忽然听见隐约的一阵不同寻常的
异响。“嗒嗒嗒嗒”急如骤雨一般,由远而近。
“什么声音?”
李守端也非常惊讶:“仿佛有人骑马!”
不错,此时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十分清晰,正是马蹄敲打青砖地的声音。这也太奇怪
了,有谁这么不要命,竟敢在这样的机要重地打马飞奔?
而再一转念间,两人同时想到,出事了!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否则就算有人有这
个胆子,宫卫也不可能放行,早在西璟门就已经被拦下。
但,再听马蹄越来越近,竟像是穿过那条窄道,直奔著太医院而来。这一来,两人不
由得惊疑,李守端推开窗子往院子里看去,正见一骑快马直冲进来,几乎闯到了廊上,这
才猛地一勒,只听唏唏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那人也硬朗,就地一滚,直跳起
来,扬起脸的瞬间李守端认出来,来的是白帝贴身侍卫,叫陈子元。
两人连忙迎了出去,陈子元也顾不上见礼,劈头就问:“姜奂呢?姜奂在哪里?”
姜奂是太医院院正,但此刻人不在。李守端回答他:“姜院正家里有事,请假回家去
了。”
“嘿!”陈子元猛一跺脚,“他住哪里?”
“倒是不远,就在东璟门外。”
陈子元左右望望,叫住一个刚好路过的侍从:“你!你过来!你现在到姜奂家里去,
把他叫回来。听好,他们家就是倒了房子也不相干,一定得把他立刻叫回来,这是王爷的
严命,记住了没有?”
那是个外廷的侍从,没见识过,被他的语气镇住了,眨着眼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
陈子元急了,抬脚就踹:“愣什么愣!耳朵聋了?快去啊!”
那侍从这才连声答应了好几个“是”,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转身陈子元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来:“这是于医正开的,你们快备齐了这些东西,带
上跟我去。一刻都耽误不得!”
两人接过单子一看,认得上面的字,正是今天扈从白帝去秋苑的医正于祥写的。字迹
潦草,显见得心里十分惶急。再看单子上要的,都是“云草、麒麟果、紫兰叶”之类的药
材,全是解毒用的。两人不由得脸色一变:“陈侍卫,这是给谁用的?”
“小公子……唉!你们别问这么多了,拿上东西跟我走。”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只有一匹马可用,再到马苑选马又耽误时候,只好问:“你们两
位,谁骑马骑得好?”
两人都是大夫,谁都不怎么会骑。陈子元又急得要跺脚,拧著头想了想,指著身材比
较瘦小的李守端说:“要不这样,这里也不能没人准备,潘医正留下,李医正跟我两人骑
一匹马,赶紧赶过去。就这么定了,别犹豫了,快准备东西!”
但有些东西一下子还拿不到,得到库房里去。还是陈子元拿了主意:“能带多少先带
去吧,剩下的东西取来之后再叫人立刻送过来。”
“送到哪里?”
“西华街,靠近城门有一间叫‘隆昌’的酒楼,知道不知道?”
“知道。”那是极有名的一家酒楼,帝都人没有不知道的。
“就送到那里。”略为一停又说:“一会姜奂回来,让他立刻过去。”
一面说著,一面把李守端架上了马,自己正要上马,忽然看见院门当中站着一个人,
正是首辅石长德。这不能不打个招呼,陈子元连忙上前,嘴里说著:“石大人,这可真对
不起……”
石长德摆摆手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办你的事情要紧,赶快去吧。等会我差人去问
情形就是。”是一种让人一听就心定的沉稳语气。
于是陈子元匆匆一躬,便上马,两腿一夹,飞也似的去了。
石长德这才过来问潘世增:“知道不知道是谁出了事?”
“听说是小公子。”
“受伤了?”
潘世增迟疑了一下,照实回答:“应当不是。从开的药单子看,像是中了毒。”
石长德眼光一闪,沉吟片刻,再问:“王爷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隆昌酒楼。”
别的潘世增也不知道,但这些也够了。石长德告诉他:“你该准备什么自管去准备,
需要任何东西拿不到的,都有我在。”
潘世增答应着去了。石长德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这才往前面直庐来。其实他并非从
直庐过来,而是从宫外来,轿行至西璟门,刚好看见陈子元手持令牌,一掠而过。毕竟是
当了二十年宰相的人,立时想到白帝那里出了大事,因为军情有兵部的折差送信,而不是
侍卫。等看见陈子元进的是太医院,心里更加确定。老成谋国的石长德,当时竟也不由自
主地身子一缩,觉得肩上无端地沉重了许多。局面刚刚稳定下来,倘若是白帝本人出了事
情,那真是难以收拾了!
所以,听说出事的是公子玄翀,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无论怎样,总不是不能应付的事
情。边想着,进了枢机,先叫过一个内侍,吩咐他:“你骑快马,到西华街隆昌酒楼,问
问情形,快去快回。”然后坐下来,眉头深锁,半晌不语。
匡郢和陆敏毓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互相看一眼,又一起看石长德。
“是小公子出事了。”
说著把事情告诉给两人。都是极有见识的人,虽然具体怎样还不清楚,但大致情形却
可以推测出来。可想而知,玄翀一中毒,白帝便返驾,路上自有扈从的医正护持。然而车
驾不得不在中途停下,说明小公子已经不起颠簸,情况必定十分危机了!
白帝子息十分单薄,公子玄翀是眼前唯一的亲子,虽然还没有册立为世子,但理所当
然,是储位的正选。倘若这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皇嗣乏人,对朝局极为不利。念及于此
,三辅相想法同一,都希望苍天庇护,保佑小公子平安无事。
于是每隔一刻的时间,便派出一名内侍前往问讯。但隆昌酒楼距离天宫不近,快马也
要小半个时辰,因此最早的去的一个也要在大半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匡郢向石长德提出:“我们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现在这种情形,我看我们得过去,
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帮得上忙。”
这是很切实的建议,石长德一面点头,一面说:“也好。不过全去未必有益,这里也
不能没有人。这样吧,匡大人,不如先偏劳你一趟,如果真有需要,我们再过去。”其实
话里还有一层,就是眼下确实的情形不明,一下子三辅相走空,只怕会引起无端的谣言,
同座的匡、陆两枢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此匡郢很干脆地答应:“那好,我这就去。待会我差人送信回来。”
说完匆匆而去。留在枢机的两位继续见人办事,但心里愁闷,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好在没有要紧的事情,都是简单交代几句就算完了。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有送信的人
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却十分含糊,先说小公子脉象极弱,又说但还平稳,一时大约还不会有
什么变故,几个御医正在想法子。但问到究竟能不能有法子?来送信的侍从摇头了。
“这,小人可说不上来了。”
话是陆敏毓问的,转念一想也觉得问得不妥。于是改了问法:“据你看,御医是什么
表情?为难呢?着急呢?还是挺有把握的?”
侍从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很犹豫地说:“小人远远地看着,为难、着急仿佛也
有,不过也还沉得住气。”这话还是不着边际,两人也明白了他那里问不出什么太确实的
情况来。
“那么,王爷有没有让你带话回来?”石长德插了一句。
“没有。小人到那里的时候,王爷和王妃都在小公子身边,小人也到不了他们跟前,
只好找著王爷身边的人问了问情形,就赶着回来了。”
“也没遇上匡大人?”
侍从怔了怔,摇著头说:“没有,没遇上匡大人。”
石长德挥挥手叫他下去了。转过脸看一眼陆敏毓说:“等等匡郢的消息。”陆敏毓也
是这么想,看来只有等到匡郢差回人来,才能得知确切的情况。
哪知不用。那侍从退下没有多久,就有人传报:“大公子来了。”
两人连忙迎到廊下,就见邯翊匆匆进来,身上还是出去游玩的装扮,看来是一回来就
急着过来了。石长德偷偷打量他的神情,倒还平静,登时心安了不少。等见过礼,让进屋
里坐定。石长德先开口问:“不知道小公子现在情形怎样?臣迫于职守,等在这里,实在
是如坐针毡。”
“我知道。”邯翊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往下说,抬头看了看问:“匡郢到父王那里
去了?”
“是。臣等商议,应当有一人过去。”
“啊,是。那自然是匡郢过去。”
邯翊仿佛是随口说道。陆敏毓以前跟白帝走得不近,因此也没怎么见过这位大公子,
早听说他仪表非凡,此时打量下来,果然神态举止,都叫人没办法拿他当十二岁的孩子。
就像方才这话,体味起来,似乎弦外有音,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就听邯翊说:“他去了也
派不上什么用,父王叫我来跟你们说,不用过去了。小翀已经服了解毒的药,只是一时还
不能挪动,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听他这一说,两人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亏得姜奂到得及时,”邯翊紧跟着又说,“也亏得小翀那盏茶只喝了两口。”
这话透出一层实情,两位枢相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毒是下在茶里的?”
邯翊仿佛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一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态,但随即扬了扬头说:“是啊
。是茶里下的毒。”
玄翀是被人下了毒,这点两人都隐约想到了,但事情实在重大,谁也不敢往那里多想
。此刻一经证实,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神情凝重。而且由此立刻想到更深。石长德觉得,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也就不必再避讳,有必要问一问清楚。
“公子,小公子年幼,一向不饮茶,如何会被人在茶里下毒?”
邯翊知道他们早已经想到,也就照实答说:“他玩得口渴,喝了父王的茶。”
果然如此。是有人要谋害白帝!这件事情,在此刻小公子已无大碍的时候,就显得尤
为重大。这是立时就能掀起千层巨浪的,身为辅相,既然已经知情,当然就不能不有所忧
虑。因此一时之间,都顾不得邯翊还在面前,拧眉深思。
邯翊倒也能够看出几分他们的心思,便说:“那个下毒的宫女珍儿,已经被押起来,
等小翀没事之后,再仔细问她就是了。”
“怎么?”石长德十分心细,听出话里的毛病:“小公子不是已然无碍了么?”
邯翊微微摇头:“还没有。姜奂说,要再等两个时辰,倘若他能醒过来,那才是平安
无事。”
听得这话,连石长德那么稳重的人都是脸色一变。从方才见他,话一直说得气定神闲
,理所当然都料定玄翀已经渡过了难关,没想到仍然在九死一生当中!而更想不到的是,
邯翊看来竟如此若无其事,难道是年少情凉?石长德心里不由微微一沉。
但这话只能想,不能说。而且惟今之计,更要紧的是要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石长
德思忖片刻,提议说:“臣想,是不是应当立即在帝都民间访一访名医?”
邯翊皱了皱眉说:“不用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陆敏毓听不下去,很想说几句重话,但转念间,还是忍住了,用劝告的语气说:“公
子,多有些准备总是好的,小公子毕竟还没有脱了险境……”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话还没有说完,一直声色不动的邯翊突然“腾”地站起来,两眼
瞪着陆敏毓,像喊著似的大声说:“别瞎操心!小翀绝不会有事!”
两人都怔住了。再看邯翊,与刚才判若两人,一张脸涨得通红,两颗泪珠在眼里滚来
滚去。见他咬牙忍着的模样,两人都微微扭开脸去,好装作看不见他抬手擦眼睛的动作。
只听悉悉嗦嗦一阵轻响过后,邯翊又恢复了原来的那副模样。“你们是好意,可惜帮
忙帮不到点子上。”他老气横秋地说:“姜奂如果拿不出办法,只怕一时也找不出别人来
。”
这倒也是实话,姜奂医术十分高明,再要找到比他能为高的确实困难。但后一句话却
又流露出孩子气来。“放心!”他这样说:“小翀有父王的洪福护佑,不会有事!”
见他说得认真,石长德便顺势附和了句:“公子说的是。”陆敏毓也正要说话,听见
廊下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传报,原来是匡郢差人回来了。
这次的确是好消息,说玄翀脉象渐强,虽然还不曾醒,但看来性命无碍。邯翊闻说,
眉毛一扬,仿佛很想笑,但是忍住了,又端出那副沉着的大人气派。反倒是石长德与陆敏
毓,看了他的模样,加上心里也轻松,都不由微微地笑了。
但在白帝不曾回宫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松弛下来。之后陆陆续续,也有侍从回来送信
,总是那一句“小公子性命已无大碍,但尚未醒转”。直等到天色黑透,终于又有人来,
这一次却是陈子元。
见面就说:“王爷已经返驾,估计再有一刻就到。”
石长德觉得身上猛地一松,长长地吁了口气。但还要再问一遍:“小公子确已无碍?
”
“性命是无碍了。”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犹豫。石长德觉得他话里有所保留,便以目光相询。陈子元默然
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不过,小公子的眼睛恐怕要失明了。”
“啊?”石长德的愕然不亚于乍听说玄翀出事的时候。陆敏毓更是用舌尖抵著牙齿,
“??”地吸著冷气。但此时不容他们想得更深。
陈子元又传话:“王爷让两位大人先到乾安殿,他一回来就见你们。”
于是两人一起往乾安殿来。等了没有多久,匡郢匆匆进来,站定之后,只来得及说句
:“王爷来了”,子晟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就见他眉宇间略带疲倦,神色却十分平静。
“小孩子不当心,在山里被蛇咬了,结果闹出这么大桩事情来!”
头一句话就大出意料之外。陆敏毓先是不解,但转念一想,随即明白过来。白帝是要
放出小公子被蛇咬的风声,以掩饰被下毒的事实,看来是不打算深加追究的意思。但,也
有可能,是已经对匡郢这样的心腹,私下里有了交待。然而不论是哪一种情形,都可以肯
定白帝不打算大张旗鼓地追查。而这件事情如果掀出去,可以想见会有一场骇人的风波,
辗转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如今外患内乱都是初定,实在宜静不宜动。所以陆敏
毓心里稍稍定了些。
但,他也有疑虑。白帝这样当面扯谎,要连辅相一起瞒过去,却又未免做得太过了,
暗地里自然有想法。他是这样想,石长德也是这样想。但与他不同,石长德觉得不妨开诚
布公,因此很直接地问:“臣听说,这事情牵涉到一个叫珍儿的宫女。”
“不错。”子晟很平静地点点头,似乎原本就没有打算隐瞒的样子:“方才在隆昌楼
,我已经问过她,她也供认不讳了。她是彭清的侄女。”
石长德自然记得这个人。但这还是蹊跷,彭清是自尽建言,就算是他侄女,也犯不上
为了这个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这不是最主要的一层。还有另一层——她是马渊没过门的儿媳妇!”
“啊!”
这一来就完全清楚了。但多少感到意外,一下子反而觉得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这样,说清楚也清楚了,说不清楚的地方,也有的是。”子晟的声音显得
很疲倦,“她这样的身世,内廷司选她进来就是失察。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在宫
里不动声色地大半年,背后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可是这件事要查,也没有底,到底牵连
多大,现在想想也难。不过,查还是要查的。陆敏毓——”
“臣在。”
“你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但不必急在一时,或许凉上一凉,那些人自己就浮出来了,
倒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不至于弄得人心惶惶。”
“臣明白了。”
子晟微微颔首,一时没有再说话。石长德却还有件事要提醒白帝:“王爷的主张臣殊
为赞同。不过,有个人王爷还得尽快把他查出来。”
“谁?”
“宫中规矩森严,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药?”
这是明指宫中还有内奸,匿于白帝身边,是个心腹大患。子晟眼波冷冷地一闪,随即
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这是宫内的事情,自有宫中总管可以差遣,不必借外臣之手
。
此事议到这里,子晟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着落他们去办:“姜奂这次是立了大功的。
不过我看他对翀儿的眼睛,似乎也束手无措的样子,你们留一下心,到外面访访,若有好
大夫,不妨请来试试。”
“臣等记下了。”
子晟便摆摆手:“天也不早了,我还要进去看看,你们几个先退下吧。”
等三辅相行过礼转身要走的时候,子晟又叫住石长德:“明天的早朝撤了吧。”
石长德怔了一会,才躬身答:“是”。等再抬头,白帝已经进去了。
回到东厢,黎顺领着几个内侍上来帮他更衣。子晟一面由着他们伺弄,一面问:“王
妃还在里面?”
“是。王妃守着小公子,一步也没离开过。”
子晟轻轻叹了口气,换好了衣服,踱进里屋来。果然见青梅侧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地看着玄翀。
“青梅,你身子也不好,还是歇歇吧。”
但过了半晌,也没见青梅回答。子晟知道劝不动她,加上自己心里也说不出的烦乱,
一阵倦意涌上来,便也挨着青梅坐在床沿上。
低头看看玄翀,睡得正熟,脸色倒还红润,只是微微有些气喘。想起下午在瑶山,还
是那样地欢天喜地,再看眼前,却已经全变成了凄风愁雨,不由神思不属,起了种恍惚不
真实的感觉。
冷不丁听见青梅的声音,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子晟没有听见,便转身问:“你
说什么?”
“我说,”青梅声音低弱,一字一字却很清晰,“这,是报应。”
子晟浑身一震,惊惧地看了一眼青梅。僵了一会,才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你
看你,都胡思乱想什么?”
青梅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顾自又说了句:“可是天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
这声音是这样冷、这样绝望。子晟只觉得手脚都冰凉一片,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心
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战一般,一个说,报应,不错,这是报应,另一个立刻又说,不不
不,这不是报应……直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挣扎了好久,用以往在大风大浪中练出来的本事,硬是把这些思绪压了下去。就像什
么也没发生,什么也听到那样,微微含笑地安慰青梅:“眼睛没了不等于什么都没了。别
想那么多,且放宽心,好么?”
青梅顺从地点一点头,轻声说:“我知道,王爷心里其实也不比我少难过……”
这句话直说到子晟心底里,原来勉强撑著的那点力气也泄了个干净。他下意识地伸出
手去,茫然地四下摸著,不管什么随便抓住一样也好的时候,果然握住了一样东西,登时
心定了不少。过了会,听见青梅说:“王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这才知道握住的是她的手。“没有什么。”子晟勉强笑了笑说:“你看你的手也这么
凉,还要说我。”
青梅没有说话,只是伸过另一只手,一起握住了子晟的手。这一夜,两人就这么拉着
手,目不交捷地,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两人依旧守着玄翀。孩子醒了两次,喝了药,吃了东西,却只嘀咕了一句:“
怎么还是晚上?”,便又沉沉地睡去了。叫姜奂来把过脉,语气倒是非常从容:“小公子
肤色已见光润,呼吸匀称,脉象和缓,种种证象,都比昨天来得好。”
“那,”青梅紧跟着问:“他怎么总也睡不醒呢?醒了也没力气说话似的。”
“这不要紧。”姜奂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公子年幼,身子亏损总是有的,精神不好
也很自然。只要好好调养,过上半个月,就能下床走动了。”
青梅点点头,便不作声。姜奂等了一会,见没有别的话,正想告退,青梅却又开口了
:“姜医正,你老实说,翀儿的眼睛到底还有没有指望?”
若是寻常人,姜奂早已照实相告:“没指望了。”但对青梅不同,一则这是王妃,二
则姜奂知道,她心里其实也明白,只不过还是不能死心,那一种明知道不行却还怀着一线
希望的语气,也叫他不忍心说实话。所以怔了一会,他含糊地说:“臣一定尽力而为。”
“好。”
姜奂又说:“王妃的身子也不宜劳累,更不宜劳心,千万要宽怀。”
子晟听得这话,便转脸去看青梅。
青梅微微笑了笑,表示记下了,但脸上的忧色丝毫不减。子晟轻叹一声,心知这不是
说一两句就能排解开的。
姜奂开的调养之方十分见效,玄翀的精神日渐好转。然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看不见
了。从小生在王府深宫,连瞎子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觉得十分不便,大大地发了
几次脾气,青梅同乳娘千哄万哄,渐渐也就平静下来。孩子是还不甚懂事,青梅深知他日
后的艰难,却束手无策,惟有暗自垂泪而已。这一来又是违背医嘱,加上劳心劳力,等玄
翀能自己下地走动的时候,竟真的病倒了。
而且这一病来势极凶。一连三天,发寒发热,高烧不退,子晟心里焦虑,把姜奂召来
问话。“你实说好了,”他说,“王妃的病到底有没有凶险?”
姜奂从容回答:“凶是凶的,险倒还不算太险。”
听他说得镇定,子晟安心不少。“那么,”他又问,“你打算怎么治?”
“王妃这病来得很凶,只能先退烧,只要烧退了,就算好了一大半。往后再慢慢调理
就是。”顿了顿又添了句:“王妃平时淡泊简静,必定能克享天年。”
子晟听得很高兴:“好,你尽心去治。治好了,我必定有重赏。”
“谢王爷!”姜奂磕了个头,然后又说:“王妃的病还是从忧急上来的,所以眼下最
要紧的是宽心,顶好能有十分得用的人在跟前照料。”
“这好办。”
子晟的办法是接回虞夫人,料想青梅见到义母,必定会开朗不少。这一招确是用对了
,青梅一见虞夫人,果然喜出望外:“娘啊,这么多日子不见,你跟义父身体都好么?”
“我们哪里会不好?倒是你——”虞夫人低声埋怨著,“这才六、七个月没看见你,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哦!”青梅愣了愣,她自己倒不怎么觉得,说著叹气:“娘你不知道这里出的事情
。”
“我都听说了。”虞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转念又打起笑脸来劝她:“这娘就要说你
了,虽说这样的事情,是做娘的都受不了,可是事情出也出了,难道你不放宽心,还要把
自己也搭进去?”
“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一想翀儿这么小的年纪,往后还有那么多的日子,我心里就排
解不开。”
“这你可想得不对了。”虞夫人这样说:“你应当想想,正因为翀儿还小,他又这样
了,他才更得有你这个娘在身边才行。你不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将来让他指望谁去?”
心病要心药来解,虞夫人这番话,可算对症下药了。青梅听说之后,觉得十分有道理
,因此打起精神来,不再终日愁眉不解,于是身子也日渐康复。
然而方松了口气,一入冬,青梅却又重新发起热了,这次来势却不像从前那样凶,就
是发低热,但从此就不能断根。起先子晟倒也不慌,然而不妙的是,姜奂却不像前几次那
样说得极有把握,药方换了几次,青梅却总是一时好,一时又不好,姜奂的语气也越来越
含糊。子晟渐渐开始着急,每天召姜奂来问话三四次,也问不出什么能让人放心的话来。
“春为发生。等到开春,可能就有起色。”姜奂总是这么说。
子晟只好按捺著。青梅对自己的病,却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一日一日地粘著,不胜其
烦。她也发觉子晟近来越来越眷恋自己,总是三五不时地,到坤秀宫来盘桓半天,但青梅
老实,只觉得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的缘故,反倒常常劝子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青梅说:“王爷不用老这么挂念我。真是!这些年也养娇
贵了,放在从前,这点病睡一觉就好了。”说著就笑。
但她越是这样,子晟越是心里沉重,还不敢流露出来,只能顺着她说:“好。那你快
养好吧。”这样说著,也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春天,青梅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好容易熬到来年春天,青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又成重症。原先的低热,又成
了高热。不用姜奂再说,子晟也看得出情形不对了。
“这到底是怎么说?”子晟心里尽自焦急,但多年历练的气度尤在,表面上还能维持
一份和颜悦色。
姜奂却也知道,这份和颜悦色,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不但官袍要丢,连性命只怕也
在一线之间。想到这里,姜奂也有些六神无主,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王妃身体虚
寒,脉息滑缓无力……”
没有说完,子晟打断他:“你不用说这些。事到如今,你不妨给我一句实话,虞妃的
病,还能不能治?”
这句实话姜奂还是不敢说。想了半天,勉强说道:“王妃这病此刻虽然凶险,但王妃
是洪福齐天的人,一定能过这关的。”
医者不说如何治病,只提“洪福”,那是什么意思,比实说了还要明白。子晟心中猛
地一沉,但没有多说,也说不出来。挥一挥手,谴退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定
住心神,往坤秀宫来看青梅。
青梅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张脸烧得通红,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子晟侧身坐在床沿上
,拉起她的手时,只觉得灼热滚烫,再看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思前想后,终于
忍耐不住,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动静一大,惊醒了青梅。她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两眼茫然地转了一圈
,落在子晟的脸上。看了好久,才把他认出来似的,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轻轻地说:“王爷
……王爷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子晟忍了又忍,然而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溢满的水,轻轻一晃,就再也压制不住。他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而下,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落在青梅的手
上。
青梅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早几天,她就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但此
刻这样的情景,还是让她心如刀割一样的痛,很想打起精神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身子
一抖,自己也落了满脸的泪。
屋里的宫女内侍都悄悄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坐一卧,泪眼相执的两人。
好久。等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递上绞好的热毛巾。子晟
擦一擦脸,又吃力地做出笑脸来:“是我不好。我是看你瘦成这样,一时心里难过……你
别往心里去,姜奂说了,你的病虽然凶险,可是你身子根基好,终归有惊无险。”
青梅听了一笑,怅然地阖上眼睛。歇了好久,又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子晟:“王
爷,我不值得你这么难过……”
“胡说什么!”子晟轻声地责备着。
“真的,我配不上你。”青梅出奇地平静了,“我想了好多回,终于想明白了。王爷
能想我所想的,我却不能想王爷能想的。王爷,这些年,其实我累了你。”
“别胡思乱想了,你这病,就是这么想出来的。还不好好歇著?”
“我有句话要跟王爷说。”
“等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不……”青梅留恋地望着他,“我好不了了……这句话王爷一定得让我说……”
子晟心里又一紧,随即强笑着说:“好、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只想王爷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我一定记住。”
“翊儿是王爷亲手养大的孩子,跟亲生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就是这句话,青梅求王
爷,一定要记在心上。”
子晟一怔,他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么句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梅却误会了。“王爷!”她有点着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
“看你急的。”子晟轻轻掩住她的嘴,“我又没说不答应了。再说了,这话你不说我
也知道,难道这么多年我不是拿他当亲生儿子养的么?何必要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青梅浅浅地一笑:“我知道。但翊儿这孩子实在太傲气,我只怕他有一天会怫逆王爷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只盼王爷能记得此时此地,青梅跟王爷说的这句话。”
“好,我记得了。”子晟回答她,“你快歇著吧。”
青梅疲倦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天,子晟没有上朝。
而在宫外,三辅相亦在忧心忡忡地议论此事。白帝因此辍朝,显见得事情已经非同小
可。
“要不要找姜奂来问一问?”匡郢建议。
石长德有些犹豫,白帝一个侧妃的病情,要外臣来过问,情理说不太通。
“这位虞妃非比寻常。”匡郢说,“除却名分,在王爷心里的份量,与正后无异,做
臣下的问候一下病情,亦无不可。”
这话是实情,石长德下了决心:“好,叫他来吧。”
不多时姜奂传到,向三人一一叩头,然后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石长德看一看匡郢,
微微点点头。匡郢会意,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问:“姜奂,王妃的病,你到底还有几分
把握?”
姜奂犹豫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这,说不好……”
“还有救?”匡郢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样问,但是这个话,太也不恭,话到嘴边,又咽
了回去。停了一会,又说:“你可以放心说实话!”
姜奂咬了咬牙,回答道:“很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不由沉重,但涵养功夫都到家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匡郢又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有把握?”
“是。”话说到这里,姜奂也豁出去了,很直率地答道:“王妃这个病到如今,已经
是油干灯尽,再无药石可救。”
“油干灯尽?”陆敏毓失声道,“这怎么会?”
这话实在有些古怪,“油干灯尽”都是年迈老人才有的情形,如何会出现在一个未满
三十的少妇身上?
姜奂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清楚,想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不是很妥
当,却很明白的话:“王妃这情形,就好像一个人几年里,把别人一辈子的日子都给过完
了。”
几个人明白了,也不由感慨,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想起“暴福不祥”的俗话,竟正正
地应验在白帝这一个宠妃的身上。
石长德挥挥手,命姜奂退出。转过脸,很沉着地说:“这件事情,要尽早告诉给王爷
。”
这也是匡郢和陆敏毓所想的,与其事出仓促,难以接受,不如早有准备。然而,“怎
么去说呢?”陆敏毓提出来。
匡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会比较容易开口。但
石长德另有打算:“我们三个一起去说。当此时候,只能尽力劝慰王爷,亦是我们责无旁
贷的事情。”
想一想,这也是办法。于是三人一起往天宫,请见白帝,然后把姜奂的话一五一十地
都说了。
照几个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会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发作,甚至迁怒到别的
人。这也是石长德要三辅相一起来说明的原因,怕的是别人劝压不住。
但实际情形却不同。子晟神情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听完他们说的话,一语不发地
坐了好久。然后从桌上取过几道写好的诏书,说:“你们几个看看,然后发下去吧。”
几个人接过来细看。是三道恩诏,第一道是“命礼部正卿徐继洙往四丘,祭祀百神”
、“宫中斋戒,所有牲畜一律放生”、“公子邯翊代摄政帝往白马寺礼佛,为虞妃祈福”
,这都是题中应有,比较出格的是后面的两道。一道是“所有王公及大小官员,均赏加二
级,帝都禁军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另一道则是惠及囚犯:“所有刑部及各州
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十恶不赦者外,著酌量轻重,分别减等发落”,也就是所谓的大赦
天下。
这样的普施恩泽,自然是为了感召天和,希望福佑虞妃,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然而到了辅相眼里,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情。石长德尤记得,帝懋三十年,天帝为天后病重
而下旨大赦天下,过后亦曾自责于不能以礼止情,说过“不能为先例”的话。此刻又是一
个有违常规的先例,载于史册,难免为清流所不容。但,这件事很难谏,所以紧锁双眉,
却一语不发。
陆敏毓生性耿直,心里有想法,便张口要劝。但未及说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可是,我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点事情了。”说著,眉角一
垂,神情凄然。
那一种深深透著的,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就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叫人心酸、心悸,
也叫人不忍再劝阻。
沉默了一会,三辅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领旨。
从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将坤秀宫正殿改作朝堂,遇到军国要务,便在那里召见相
关大臣。其它所有的政务,都交由辅相处置。他自己则每天守在青梅床边。
但,无论是太医的手段、子晟的飭令、还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祷告,都已经无法挽回青
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尽自每天尽可能地陪着她,然而,其实青梅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
睡,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苦熬了五天,终于不得不用人参开始续命,这也即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天日间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子晟虽然不情愿,但也不
得不趁这个机会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一定都答应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孩子们。邯翊、瑶英、玄翀都在,然而小祀呢?青
梅迟疑着、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出来。倘若提出来,会不会又给子晟、给小祀
惹来麻烦?
但她这样的迟疑,终于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顺!”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珮,交给黎顺,“你拿上这个,到凡界纪州,把禹
祀叫回来。快去快回。”
“王爷。”黎顺一怔,小声叫了声,意在求证。
子晟叹了口气。接回小祀终归要冒些风险,“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母子俩到这时候都不
能见面。”子晟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摆手:“快去吧。”
“是!”
黎顺转身去了。子晟回转身,见青梅感激地看着他,便笑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
你早该跟我说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便又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到掌
灯时分都不曾醒过。子晟觉得不对劲,叫来姜奂一看,姜奂连连叩头,已不肯说话。
这一来都明白了。虞夫人泪流满面,用手帕捂著嘴,却不敢哭出声来。子晟心里就像
寒冬里被冷水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