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天舞第三部:瑶英(二)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3:03:48

  七月下,萧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携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颜珠倒不说
什么,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声长叹。
  邯翊给颜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东,唤作愉园。
  也替萧仲宣找好了住处。“离愉园不远。”来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说。
  何止不远。
  黄昏时分,萧仲宣在宅中后园闲逛,走到僻静处,一扇角门洞开,就见颜珠正站在门
里朝这边观望。
  两人相对愕然。
  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所宅子,分了两家。
  萧仲宣苦笑,“待会,我叫吟秋把这扇门封上。”
  颜珠本来在笑,闻言愣住了,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萧仲宣的心提了一点起来。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福,便转身去了。
  萧仲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绰约背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吟秋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着,这时忍不住说:“老爷,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从来没
见过你这样。”
  “你懂什么?”萧仲宣拂袖而去。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快去将门钉起来。”
  然而门封了,断不了种种的绮念。辗转反侧到半夜,七分满的明月,正悬在中天。起
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后园,但见隔墙犹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条钉死的角门,听见那面也有微微声响,似乎有人在墙边站定。
  一时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终于听见那个念兹在兹的声音问:“可是萧先生?”
  萧仲宣略为迟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为何还不曾睡?”
  萧仲宣信口说:“床生,睡不着。你又为何不睡?”
  颜珠轻轻笑道:“我向来如此。”又说:“夜深露重,先生还是回去吧。”
  萧仲宣先答:“好。”却又站了许久,听得那面脚步声远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或颦或笑,惹得心头又热又痒,然而伸手抓挠,却没个
去处。直到将要破晓,才昏昏睡去,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再睁眼时,曙色透窗纱,已该起
身了。
  想起昨夜种种,怅然若失,只觉如同一场梦境。
  却不知道,隔墙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腾了整晚,起来时头昏昏沉沉,颜珠便懒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纱衣,头发散
披在脑后,叫丫鬟红袖端张竹榻,在簷下半躺着。
  初晨的空气还凉,颜珠半仰著脸,映着朝阳,微微瞇起眼睛。
  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安闲的早晨,她也像这样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个男子的身
影,挡住了光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清晨不是寻欢的时候,这男子出现得很奇怪。然而,她却没动,只说:“这位公子,
你挡着我了。”
  他便笑了,说:“你怎不问问我是谁?”
  她也笑了,说:“公子愿意告诉我呢,我自然会知道,公子不愿意告诉我呢,我又何
必问?”
  他大笑,“颜珠、颜珠,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这样说的时候,他朝旁边让开了一点,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间,她居然有点脸热,禁不住想,难怪红袖肯给他开门。
  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你要在那时候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见的,就是那时的你。”
  颜珠想着,微微地笑了。
  红袖张皇失措地跑过来,“大公子来了!”
  颜珠一惊,霍地坐起身来。来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
又抓过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头发。
  这时候,邯翊已经踏进了房门。
  “大公子怎地这时候过来?”忙乱中,惟独颜珠的笑,还是很从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房子,然后问:“还住不住得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
告诉给六福,叫他们改,或是另找别处,都是可以的。”
  颜珠感动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凝神细看,才发觉她模样有些特别。她头上围了一个状似
暖兜的绸带,红底绣了一枝白梅,看起来格外俏丽。
  “这是什么?”
  “治头疼的,里面有药,是萧先生给开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灵不灵?”
  “挺灵的,戴个半天就好。”
  “你拿下来我看看。”
  接到手里,邯翊一面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很高兴地说:“正要找这么个东西,你替我
做一个。用浅青的底子,绣红花好了。还有,那方子也给我。”
  “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颜珠用手拢起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插起簪子,一面问:“大公主这么小的年纪,怎
么也有头疼的毛病?”
  邯翊依旧看那药兜,“哭出来的。她娘过世的时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
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还不肯好好吃药。
这法子省事,模样也好……”
  他抬起头,顿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还未曾插稳的玉簪重又带落,一头青丝,顿时
乌云似的飘散下来。
  邯翊轻笑着挨了过去,“这个模样更好……”
  温存一阵,两人都渐渐情热,手忙脚乱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欢爱的当儿,邯翊突然停
了下来。
  怔怔地看了一会颜珠,放开了手。
  “怎么啦?”颜珠惶恐地问。
  邯翊不作声,自己从地上捡起袍服。
  颜珠忙过来替他穿戴,这时候才说:“萧先生喜欢你,知道么?”
  颜珠不言语,好半天勉强笑着回答:“大公子真会说笑。”
  “你要装傻,那也随你。”邯翊淡淡地说。
  颜珠心中一惊,停下手,怔怔地看着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说:“你不用担心,
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你们的事。你们俩都跟泥菩萨似的,我…
…”
  本想说“我充什么做媒的婆子?”,话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这个了。
今天没有早朝,好容易得点空,我去看看萧先生。”
  见颜珠也穿戴整齐了,便开门去了。
  送他们出了门,回到屋里,红袖按著胸口喘气:“哎哟,真是吓著了我。”说著又笑
:“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爷一样……”
  “不一样。”颜珠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徐老爷是有意,大公子是无心。”
  停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事,嘴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大公子呀……”她轻轻
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只怕心里是满满地都叫人占著,再装不下别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萧仲宣的住处。抬头看门匾,题的是“静园”,庭园中花木繁茂,中
间是一极精致的小池,幽雅异常。
  “萧先生,对此地可还满意?”
  萧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劳大公子费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几句,我费得了什么心?”又说:“先生不要拘束,自管
当作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萧仲宣皮里阳秋地笑了笑,“住到几时,可还能由萧某自己说了算?”
  “萧先生,这是说得哪里话来?”邯翊有些不悦,“我与先生说过了,我绝无勉强之
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凭先生自己!”
  “好!”萧仲宣舒眉展颜,“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萧某也不能太不识抬举。”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应了?”
  萧仲宣微微颔首,“不过,公子也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摆酒相送。”
  “如此,萧某恭敬不如从命。”
  有此承诺,邯翊不再避讳,将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征询。
  萧仲宣无甚表情地听着,只在听说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动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爷对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为犹豫,然后说:“想来也有。”
  “那就对了。”萧仲宣安闲地说:“譬如公子身边有个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
变得有点手脚不干净,常从库房里偷东西出去,公子该如何处置?”
  邯翊笑笑,“调他去做库房总?这我也想到了,不过——”
  他迟疑着,许久,才慢慢地说:“萧先生恐怕还不十分清楚父王的处事,倘使只为他
对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并不会……”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觉得王爷此举,另有用意。其实要我说,那另一层用意,只怕
还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当局者迷,所以看不出来罢了。”
  “哎?”
  萧仲宣有些诡秘地笑了笑,“大公子当真看不出来?当真看不出来,可也太辜负王爷
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着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后渐渐清明。
  但,转瞬间,却又变得有些复杂。
  萧仲宣说:“王爷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用人容人的气度,大公子就该拿出用人
容人的气度来。”
  邯翊却恍若未闻,久久都不说话。
  虞妃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亲生的儿子,几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将会成为储君。
  然而,他瞎了。
  跟着,虞妃过世了。
  之后的几年间,白帝纳了十数位嫔妃,然而他好像对她们其实都没有兴趣。他的身体
也日渐虚弱,按照太医的嘱咐,大多的日子里,他独居在乾安殿。他的后宫便一直让天下
人失望地安静著。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岁的养子邯翊,入朝听政。很多人都还记得,这也正是白帝自己
入朝的年纪。
  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开来。
  但,当有朝臣上书建言,请求他尽早册立储君,那些奏折却被悉数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认真教导邯翊如何处理朝政,却始终没有只字提及立储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白帝还没有这么高深莫测,他经常看着他宠溺地微笑。但现
在,白帝的目光越来越疏远和冷静,他时常能感觉到,那其中审视和戒备的意味。
  “我明白。”他终于开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于匡郢么,”萧仲宣仿佛很随意地说:“要是他看不出王爷的用意,与
大公子为难的话,离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屋里谈得兴浓,六福在门外团团乱转。
  好容易房门开启,听得邯翊的声音说:“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六福赶紧过去,小声
说:“出来得可有时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萧仲宣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静园。
  车上才问:“有事?”
  六福说:“孙五方才叫双贵来找公子——”
  话没有说完,邯翊神情已经变了。
  六福连忙解释:“孙五不知道公子来了这里,双贵只说公子去了朱王爷府上。”
  邯翊脸色稍和,又问:“他有什么事?”
  六福低声说:“黎顺在府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邯翊吃了一惊,黎顺跟随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内廷总管,轻易根本不会离开白帝身
边。他脱口轻呼:“莫非宫中出了事?”
  六福挤着眼睛笑,“看双贵的神色,不见得是有什么大事。我猜,说不定是要大公子
劝架——”
  “这是从何说起?”
  六福挨近了他,几乎是附在他耳边,将瑶英跟姜妃大闹,又被白帝罚了禁足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真是多事!”邯翊咕哝了一句。
  又问:“早怎么没告诉我?”
  六福说:“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这两日太忙,没得空给大公子说。”
  邯翊点点头,不说话了。
  等见到黎顺,问明缘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样。
  “大公主从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没吃过一口东西,这么熬下去身子肯定要
坏。大公主从小就最肯听大公子的话,所以王爷的意思,让大公子去劝劝她。”
  邯翊狐疑地问:“瑶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黎顺呆著脸回答:“反正,容华宫的宫女,是这么回禀的。”
  邯翊看了黎顺一会,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黎顺脸上还是毫无表情,然而眼中却也流露出一丝笑意。停了会,他委婉地说:“王
爷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着急。这样闹下去,王爷的身子……”
  “是。”邯翊打断他,“赶紧走吧。”
  不过隔了一日,白帝又显得憔悴了许多。看见邯翊,未曾开口,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神情黯然。
  “瑶英这孩子,真是不肯给我省心。”
  邯翊说:“瑶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时脾气上来,拗住了。儿臣去劝劝她。”
  白帝恨恨地说:“告诉她,这回非得给姜妃赔罪,不然她还是别想出屋子。要是她一
直不肯吃东西,那也由她,饿死了,我……我就当没生这个女儿!”
  邯翊心想,她就是“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少一两肉,倒是白帝,只怕再过一
日,便心疼、心软了。
  “父王,”邯翊轻声说:“劝得瑶英回心转意不难,但是姜姨娘那里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没影的事情。”
  邯翊无话,便躬身告退。
  从殿台下来,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时觐见官员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瑶英九岁那年
,养过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这里大闹,摘了他们的帽子,抓破了他们的袍服,弄得
朝臣们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将那只猴子“正法”。
  瑶英不依不饶,“绝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白帝,宫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实一顿也没少吃。
  邯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容华宫,在门边迎候的玉儿,向里指了指。
  邯翊会意,推开房门,冲著半躺在窗边竹榻上的瑶英,笑道:“?!好悠闲——”
  瑶英霍地坐起身子,一叠声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谁来说也没用!顶
多……顶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浓,“不错,饿了一整天,还这么精神!”
  瑶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闭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个锦墩坐了,沉吟著,久久没有说话。
  瑶英等得诧异,忍不住转回身来看。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那样深的眼神,仿佛一瞬
间就能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在里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脸,问:“这样看我作什么?”
  他不答,只将目光移开了,转向窗外。
  极静。窗畔几竿竹子,被风吹得沙沙轻响。
  瑶英听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渐次地,连心跳也越来越响,“扑通、扑通”,像个
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恼,“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诶?”他如梦方醒地回过头,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瑶英“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明白是叫他绕住了,不过迟了,脸再也绷不住。她坐起来,双手抱着膝,坦然地
看着他笑:“想说什么?说吧。”
  “我不想说了。”
  “说吧。”瑶英笑嘻嘻地缠他,“说吧、说吧。”
  邯翊叹口气,“我想说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我懒得说了。”
  瑶英又不笑了,拧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问:“你觉得是我错了么?”
  邯翊默不作声。
  “是吧?”瑶英的声音陡然高了,“连你也向着那个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
记了,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说什么!”
  声音大得瑶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随即紧紧咬住了。
  邯翊的语气软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们都疼你。”
  两颗泪珠,慢慢地从瑶英眼角沁出来。但,她忽然将脸使劲地一扬,到底,也没让泪
水流出来。
  邯翊到妆台前取了块帕子,递给她,语气更软:“瑶英,你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开他的手,脸扭向另一面。
  “我刚去见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说,“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这两天他都愁成什
么样了,你想得到么?也就是为了你。”
  瑶英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算了吧,别闹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瑶英用力一挣,没挣开,便忽地回过身,说:“谁叫他要向着那个女人?”说著又委
屈:“还不是因为我没了娘。”
  邯翊呆了一会,松开了手。
  “你该满足。”他轻声说,“你总见过亲娘,她抱过你、疼过你,这些你都记得。小
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亲生的儿子有多好。”
  只有瑶英知道,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说。
  此时他低垂著头,默默无语。他的锐利,退隐在一股莫明的柔软后面。连同他的面容
,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怎地,她脱口说道:“幸好不是。”
  一时间,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直到他惊讶地抬起头,她才省悟过来。恨不得
找条地缝来钻,她将头垂得几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迅速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我倒宁愿我是。”
  瑶英便看看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邯翊说:“去给姜妃赔个不是吧。”
  瑶英说:“我不去。”
  邯翊又说:“看在娘的份上。”
  瑶英眼波一闪,“为什么?”
  邯翊眼看着窗外,缓缓地说:“娘要是还在,肯定不愿意看你这样伤父王的心。”
  瑶英不作声,好半天,终于说:“好吧。”
  结果这个不是,陪得好不别扭。瑶英到了凤秀宫,往宫女摆好的毡条上一跪,说了声
:“姨娘,是我错了。”不等姜妃答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而且,从进来,一直到离开,视线始终都是偏的,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姜妃一眼。把本
来还想使出手段来,笼络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瑶英离开凤秀宫的时候,听见姜妃似乎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白帝却说:“算了吧,别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头,正见姜妃扭开了脸。那瞬间,瑶英分明看见晶亮的泪花在她眼中一闪
,但她飞快地拭去了。回过身时,又是明艳的笑靥,精心装扮过的面庞,透著玉色的温润

  瑶英忍不住想,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其实也有些可怜。
  但,她依旧讨厌这个女人。
  
  
  自从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将原来的理法司正卿陆敏毓,点为辅相之后,短短五年间,
理法司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位堂官。
  前两位都因操行有亏被贬,只有前任做满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个。
  然而此人刚愎自用,不肯听人劝,做下属的时候还显不出来,做了上宪则人人侧目。
把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连为人宽厚的首揆石长德,都不肯替他说话。最后自己识趣,递
了辞呈回家养老。
  为了安抚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们,白帝选中了蒋成南。
  他那时是并州抚丞,半大不小的官,离理法司正卿还差著三级。一朝连升,只因他有
一个“滑不留手”的绰号。
  果然,到任之后,凡事不驳人,结果又多一个绰号:“蒋点头”。
  都猜测白帝钦点蒋点头,大约是权宜之计,正等著看下一任是谁,朝中出了件事。
  有个司谏,为秋陵耗费太巨,向白帝上疏力争。一连两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
很有戆劲,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为“民蠹”,白帝终于大怒,拍案痛斥,将他发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检官先拟,体承上意,给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后到蒋成
南手上,以往不过是走走样子,所以司官连底下转刑部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谁想这次蒋点
头又不点头了,一句打回重拟,勾检官只得照办。重拟的结果,改为充军。
  谁知蒋点头依然摇头。
  勾检官不明所以,只好问:“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蒋成南不紧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获罪的条文?”
  勾检官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劝,然而蒋成南又微微带笑地添了句:“该怎么
拟,就怎么拟,有我。”他都这么说了,勾检官还能说什么?后面的刑部看着转过来判无
罪的条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蒋成南授意,更是惊讶莫名,但都不驳,就看这一道奏
折上去,蒋点头如何应对?
  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后,一笑照准。
  朝野的议论,或认为蒋成南的运气不差,或认为他的眼光厉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
之意。话传到蒋成南耳朵里,恍若未闻,接着还做他的点头大老爷。然而经过此事,蒋点
头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岁的蒋成南,正神态悠然地望着堂上端坐的两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著一盏茶,已经好半天一语不发。
  是邯翊请过匡郢来,商议要过堂问案,匡郢并无异议。但说到该审哪一案,却是各执
一词。邯翊要先问齐傢俬蓄凡奴的事,匡郢却以“正朝纲”为由,要先审徐淳的假公济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为,事情总有轻重。”
  邯翊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接口说:“不错。齐家违抗王爷的谕令,欺君妄上,自然
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觉得,官员不遵法纪,节操有亏,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闲视之。
不知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转了一圈,落在蒋成南的脸上。“蒋卿,”他问:“你以为呢
?”
  “既然王爷钦点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马首是瞻。”
  答了等于白答。
  邯翊正皱眉,蒋成南话风一转:“不过——”
  邯翊忙道:“直说无妨。”
  蒋成南慢吞吞地说:“臣以为,人命关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还是蒋卿,政律娴熟。”专脸又看匡郢:“你说呢?”
  匡郢迟疑片刻,微微颔首:“既然大公子说好,那便如此吧。”说完,却看蒋成南。
  两人视线相交,蒋成南若无其事,匡郢凝视片刻,自己挪开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换过衣裳,宫中来人传了白帝的话,要他进宫去用晚膳。
  是顿寻常家宴。席间一位嫔妃也没有,只有白帝和几个儿女。
  天边一弯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瑶英却说:“中秋最没意思了。”
  “怎么呢?”
  “没什么好玩的,年年就是赏月听曲,哪来的有意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
  “嗯……”瑶英微微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白帝耳边,嘀嘀咕
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白帝的神色由惊异到失笑,最后说:“你可真会想!”
  瑶英捉着白帝的衣袖摇晃:“行不行呢?”
  白帝盘算一会,点了头:“大概还来得及。”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邯翊终于忍不住,笑着问:“说定什么啦?”
  “这事你去办吧。”白帝看着邯翊说,“瑶英的主意,召附近几个州的杂耍班子来,
就在端文街东门那一片空地,摆个百戏场。嗯,到时候必定有许多百姓要来,一两天不够
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筹人手,要到各地去寻募杂耍班,要安排关防,邯翊略略一想
,就觉得头都大了。
  “从各部抽调人手给你,花费多少,我会跟户部招呼,你先办起来就是。这么大的事
情,安全是最要紧的,别在这上面省。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白帝的语气,没有什么寰转余地,只得一一答应。转过脸时,不由得狠狠瞪了瑶英一
眼。
  瑶英回视他,忽然神秘莫测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暗夜中,远近次第的宫宇,乌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浊的墨迹。
  屋里透出的灯光,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瑶英,忽然发觉
那两人的轮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莫明的惶恐,又袭上了心头。
  她有种错觉,不知在何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会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中的一个,拽入
黑暗当中。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像是要摆脱这思绪,她慌乱地快走了几步

  玉儿迎着她过来。
  瑶英问:“打听到了?”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身后指了指。
  瑶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玉儿追着她,小声问:“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瑶英不答,迳直往前。
  穿过回廊,拐进一条小街,尽头是个院子,里面一片矮房。院子里支著架子,横七竖
八晾了好些衣裳。瑶英站着看了看,皱起了眉。
  “去叫他出来。”
  玉儿也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门口喊:“六福,你出来!”
  六福正在屋里享乐。他是大公子身边的红人,自有拍马屁的人,端茶送水,慇勤无比
。六福一面吃著茶果,一面闲聊。说到兴头听见叫,便涎著脸笑了:“玉儿姐……”
  第二个“姐”字没出口,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看见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瑶英。
  “大公主怎会到这里来?”六福狐疑地,行过了礼。
  玉儿说:“公主有话问你,老老实实说了,有你的好处!”
  “那是、那是。”六福哈著腰,连声地说,“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实?”
  玉儿一笑:“好,我来问你,大公子是不是从鹿州带回来一个人?”
  六福只觉头“嗡”地一声,刹那间有点不辨东西南北。“是……是啊。”他说:“那
是萧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瑶英“哼”地冷笑了一声。
  玉儿便说:“你还真敢装糊涂!”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问的是别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听来,再告诉大
公主?”
  “玉儿,我们走!”瑶英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他不说,我自己去问哥
哥。就说是他漏给我的,倒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六福吓坏了,跟在后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说到第三遍,瑶英才停下脚步,仿佛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
  六福结结巴巴地说:“公主问话,小小的不敢不说。可、可是小的说了,大公主千万
不能告诉给、告诉给……”
  “不能告诉给父王是不是?”瑶英替他说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头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层。
  瑶英便放缓了声音说:“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么?你放心,谁我也不告诉。”
  六福终于说了实话:“是。大公子是带了个女的回来。”
  “是个青楼女子,姓颜,叫颜珠,对不对?”
  六福张口结舌:“大公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儿在旁边笑了几声:“早跟你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回话,偏要耍花枪,也不想想,
你耍得过去么?”
  瑶英却不理会,半侧着身子,望着屋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出了好一会神。然后,她回
过头来问:“那个颜珠,现在住哪里?”
  “这……”
  “嗯?”
  瑶英冷冷的眼风一扫,六福立刻软了。“大公主,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六福垂著
头,很吃力地说:“颜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园。”
  瑶英便看看玉儿,要她把地址记住。然后冲六福点点头:“行了,要问的都问了,你
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会知道的。”
  六福赶紧说:“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瑶英待答不理地“嗯”了声,转身去了。
  等主仆俩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过一口气,方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支
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呆,这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气:
“哎哟我的妈,我算服了。”
     
  一连几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大公子?
  邯翊的脾气他是太清楚了,告诉他必定发作,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了,更要发作。然而
几次想要开口,一看见邯翊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
  好在,邯翊没留意他心怀鬼胎的模样。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陈百戏的事情上。
  真到着手,才知道千头万绪,比原先想的,还要繁剧百倍。
  “先差人到临近各州,招募江湖艺人、杂耍班子。来回都要好几天,晚了肯定来不及
,这得先办。”
  “是。”专管折差的官员先回答一声,然后问:“公子是否已经拟好手谕?”
  拟文书归直庐的书办,都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却无法动笔。“杂耍
班子甚多,譬如猴戏、马戏、俳优、侏儒、鱼龙、山车之类,哪些该来,哪些不必,该来
的须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规?还请大公子示下。”
  一番话问得邯翊发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闻所未闻。
  “其实这件事情不必急。”插话的是冯景修。“今天是廿日,离中秋不到一个月,路
远的几个州怎么都来不及了。近的几个,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内都能打来回。算上
寻访的时间,凑得紧一点,十五天应该不会太为难。如此,还有几天的富裕,可以花两天
工夫好好筹划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气。”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开了名单交给白帝过目。白帝从工部勾掉两个人,添上了冯景修

  他是工部辅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听说他脾气很坏,不大肯听调遣。
  白帝却说:“你且用着,用得不好,再开掉他也不迟。”便调了来。
  邯翊眼睛一亮,专注地看着他。
  冯景修又说:“百戏在太常均入了册,大公子不妨取来,对照着挑选,那就既心中有
数,又不会有所遗漏。”
  邯翊当即命人去取。这边冯景修接着提议:“该选哪些,一是这班子在哪里,赶不赶
得及;二是选精不选多,譬如猴戏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几十上百,那就不必都来,定下数目
,自有各州去选好的;至于第三,是场地有多大?”
  白帝划给的,是端文街建隆门内的一块空地,邯翊到过,却说不出来到底有多大。
  于是吩咐:“取帝都舆图来。”
  不多时取到,冯景修手指著图解释:“这块地方,方圆不过两百余丈,不足三百丈,
其实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数?”
  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戏班子还得占一大块地方,有万余人在那里看还算宽裕,倘
若过了三万,就会嫌挤了。”
  “那是搭圆场,不搭圆场,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戏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着斜角,搭两个半圆。然后在台子外面,都包上两层栅栏,以为围护,费不
了多少人工,又可万无一失。”
  “好!”邯翊轻击案几,“就这么办。”
  等太常司官带着百戏册来到,选好班子,自有书办,按照拟出的单子,给各州督抚下
诏。布防事宜,有廷尉司会同帝都府尹去办,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其余的勘察地形、搭
建戏台,全归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松了口气。
  晚间请过萧仲宣来闲谈,不由感叹:“想不到里面这么多事,竟比看一个月折子还累
。”
  萧仲宣一笑:“王爷大约也是这么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场子划定,何处该搭多大的台子都商议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绳全都运到了工地上。
  “还有半月,来得及么?”邯翊问。
  冯景修答:“来得及。”一顿,又添了一句:“只要别下雨。”
  然而,说这话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而且极大,根本没办法赶工。下到初五,邯翊
坐不住了,绕室徘徊,时不时凑到窗口抬头去望天。其实根本不用看,水声潺潺,就像在
心上抓一样。
  想一想已经花费了偌大气力,最后却被一场雨毁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
霭沉沉,六福领着下人端上饭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没有胃口,又重重
地放下了。也就在这里,偶然的注意中,有了惊奇的发现。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丝丝细雨,伸出手几乎感觉不到。
  邯翊很兴奋:“快找冯景修来。”
  人一到,邯翊辟头就问:“还赶不赶得及?”
  冯景修很从容地说:“多添人手日夜赶工,来得及。不过工程很紧,又在节下,工匠
那里需得安抚一下。”
  “这好办,每人五两,明天我就支给你。”
  然而支钱的条子,到了户部却不能报销。“怪了,”邯翊纳闷,“这是工钱,为什么
不能报?”
  “户部说了,工钱该支多少都有定规,这是额外的,不该由他们出。”
  邯翊想了想,说:“那就从我帐房上出吧。”
  说过就抛开了。第二天进宫,白帝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以后犒赏的钱,可以从内
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随即明白,果然自己一举一动,白帝都留意著。
  到了十四那天,万事具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下雨可就太扫兴了。
  就这样忐忐忑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侧耳去听窗外可有雨声?直到第二天早起,仰
首东方,曙光在望,方才松了口气。
  早两天已经颁出皇榜,告诉百姓有这一场热闹好看。因此午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务。晚间白帝将携宫眷微服出宫观赏,廷尉司特为选出百名精壮侍卫,到
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如有万一,怎样联络、怎样尽快从场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议定。
  布置妥当,胡乱吃了几口,匆匆进宫。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瑶英,穿一身玫瑰紫缎面的袍子,打扮得像个富商公子,冲
着他笑。
  邯翊却恨恨地说:“都为你多那一句话,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直忙到今日!”
  瑶英扮了个鬼脸,“这怎么不算正经事?”她忽然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说:“我可是为了你,才出这主意的。”
  邯翊愣了愣,正要追问,微服的白帝,领了换过装的嫔妃们出来了。
  一行人分了十辆车,到端文街,离戏场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只好下车。廷尉司
挑选出的侍卫早等候着,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围,很快就开出道来。
  进得场中,一时目迷神驰。
  迎面台上两名壮汉,肩上各支一根长木,顶上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单足而立
,舞动身姿。忽见那两名壮汉相对站定,陡然间齐齐一声大喝,双肩耸动,连木柱带顶端
的小姑娘,一起换了个个!于是,彩声爆起,人群涌动,朝台上压,外围的差役,都使足
吃奶的劲,总算还能借那一圈栅栏的力,硬是挡了回去。
  这边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头去看,原来是俳优戏,相去十丈的两根柱子
,中间拴一条二指多粗的麻绳,两名女子对舞绳上,穿着太常特制的绣锦衣裳,灯火底下
流光闪闪,耀眼异常。舞了一阵,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气,要
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只见两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个半圆,跟着身子向外一拧,竟是切
肩而过,严丝合缝,连歌舞也没有半点停顿。台下轰然叫好,赞声不绝。
  再往前,又是“神龟负山”、又是“幻龙吐火”,满场采声不断,直如闹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许的眼色看着邯翊,“二十天里能办到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着万民如醉的场面,也觉得这大半个月的辛劳,没有白费!
  
  如此盛事,颜珠自然不肯错过。
  只是裙钗出门,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思量一阵,只好问萧仲宣借。
  吟秋抱着衣裳包袱出来,灵机一动,说:“老爷,反正晚上我们也去看,要不跟颜大
娘她们搭个伴,人多热闹。”
  颜珠闻言,微微迟疑。
  萧仲宣便说:“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热闹还不够你看的?”
  等颜珠走后,吟秋埋怨,“老爷,人家颜大娘都还没说不肯呢。”
  萧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无意,何苦强求?”
  到了晚间,打发了吟秋一个人去玩,自己却在院中,对着天边一轮圆满的明月,悒悒
独斟。不觉酒意渐浓,身子一歪睡去了,连吟秋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
  颜珠主仆,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时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
  话音未落,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见暗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看不清面目。
  红袖就问:“谁呀?”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高个,哑著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
,想讨口水喝。”
  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
  红袖顿起警觉,冷冷地说:“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便想进去。
  “别走。”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一只脚已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著,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著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
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
为我装得挺像的。”
  颜珠也笑了,“妹子,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著话,冲红袖使了个眼色。
  进屋点起灯来,仔细打量那两人。
  高个的穿青布衫,侍从打扮,矮个的穿玫瑰紫缎的袍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地四
下里看着,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
,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间,一双手柔若无骨。颜珠心想,果然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
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呢?
  “妹子,”颜珠指著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对。”女孩儿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住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陡然之间,颜珠的心里生出一种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多么不通
世事人情的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行啊,当然行。”
  “不过……”她又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们想不起我来。”见颜珠似乎不以为然,眼珠
一转,又笑着说:“这么迟了,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
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颜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说:“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
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
  女孩儿却说:“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好说话。”
  几个人都愣住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女孩儿扫了她一
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默然片刻,颜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进了里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颜珠心领神会,便指一指旁边
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
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来也
来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也是,颜珠想,这女孩儿虽说任性,脾气倒不刁。
  女孩儿坐在妆台前,手拿着木梳,犹豫了一会,说:“颜大娘,你替我梳头吧。”
  连梳头也不会?颜珠怔了怔,“好,我来。”
  头发放下来,乌黑的几欲委地,颜珠忍不住赞了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
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别怪我多嘴。”颜珠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慢慢地说:“你跑出来,别人不急
,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
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
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
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
我就照样气她!”
  颜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地说,“我是想起了从前家里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姨娘
、跟丫鬟婆子都有许多闲气好生,等后来家败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才晓得那些事情实
在算不得什么。”
  “嗯?”
  女孩儿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转回去,从镜中看着她问:“颜大娘,你
从前吃过不少苦头,是不是?”
  颜珠沉默了一会,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败了,父亲想不开,上了吊。她娘领着她到鹿州投亲,亲舅舅不认。大雪天,母女
俩住一间小客栈,窗外寒风呜咽,心里凄凉万状,那时节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那些事情,从前也没跟人提起过,不知怎么,此刻却说了出来。
  女孩儿一语不发地听着。
  忽然,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说:“你那舅舅叫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出这口气。”
  是这样笃定的语气,颜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摇摇头,说:“这么多年,有点怨也过
去了,不想再提了。不过,妹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女孩儿无所谓地说:“我就是这样,你对了我的胃口,那就怎么都可以
。”
  颜珠笑了,由衷地叹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气。”
  女孩儿又问起许多事情,絮絮不断,兴致始终不息,直谈到子夜将临,方才倒头睡去

  颜珠向来迟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月华宁谧,透过窗栅,碎落在床前。
  女孩儿不知梦见了什么?低低地呢喃了一声,侧过了身子。盖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
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颜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那当儿,一缕蟾光正洒在她脸上,映着嘴角的一丝甜美的微笑。
  颜珠伸手,拨开她腮畔的一绺头发。
  忽然,女孩儿眼皮跳了几下,轻呼:“父王,别让哥哥走……”
  颜珠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记忆,陡然间清晰。那天,邯翊为妹妹瑶英画像,眼前的女孩儿,可不正是那时画中
的大公主?
  她为何要来这里?
  颜珠疑惑著,几乎整夜没有合眼。
  瑶英有早起的习惯,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来了,颜珠也只得起来,服侍她洗漱。瑶
英也想不到让主人家这样在跟前伺候,有什么不对?倒是玉儿赶着过来,接过活去。
  “到底什么来路?好大的架子!”红袖在背后低声抱怨。
  颜珠说:“是大公主。”
  “啊?”
  颜珠慌忙摀住她的嘴:“小点声,心里有数就行了。”
  红袖定定神,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颜珠想想,说:“我想,吃过早点,她也就该回去了。小心一点就是了。”
  结果,没等用完早点,愉园的门就被人砸得震天响。红袖赶过去看,就听她在前院里
叫了声:“大公子!”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下撞开。
  “瑶英!你还真在这里!”
  “呀,哥哥!”瑶英带着些恶作剧被人识穿的不好意思,轻轻地笑了,“是六福那个
胆小的告诉了你,对不对?”
  “你还好意思笑!”
  邯翊几步冲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没睡?帝都到现在还是九门
紧闭,要是过了辰时还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严。闹到那一步,我看你怎么收场!”
  说话间,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红,一脸的憔悴。
  瑶英低下头,轻声说:“你别生气,我原也打算用过早点,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叹口气说:“先别说这些了,父王还等著。孙五,你先骑马
回去,报个信说大公主平安。”
  孙五应声去了。瑶英站起来,直到此时颜珠才得空隙,上来行礼:“大公子、大公主
!”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瑶英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笑:“其实你早猜到了,对不对?”
  上了车,瑶英问:“父王是不是气坏了?”
  邯翊反问:“你说呢?”
  瑶英好半天不说话,然后轻轻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会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帮
我说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该让父王给你顿板子,好叫你学得老实一点。”
  瑶英不言语。忽然,凑过身子,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瑶英扭开了脸,眼望着窗外。
  邯翊只见她的肩,似乎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还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过气来,含混地说:“没用,反正我不帮你。”
  瑶英不回头,轻轻地说:“不是为了这个。”
  邯翊也不说话了。
  耳畔只听得车轴碌碌,还有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在车厢里回荡。
  在东璟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著,接了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
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了殿,瑶英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诧异地抬头,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鬓边的头发便白
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王!”
  瑶英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
,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著女儿
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
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黎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向首辅石长德。
  “石大人,王爷请你进去。”
  匡郢和陆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石长德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踯躅著进了屋。房门随即在他身后合拢了。
  寝殿的窗紧闭着,药香弥散,略显闷热和阴暗。
  石长德站了一会,才看清靠坐在床头的白帝。
  “石先生过来坐,我们好说话。”
  白帝的声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长德松过一口气来,竟有些无法支撑的感觉
。勉强行过礼,坐在床边设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动地看看他,“叫你受惊了。”
  石长德透了口气,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
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太医的意思,要我静养
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体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几年间,只在虞妃过世之后,因病休养,那也不
过两月而已。
  石长德心里“咯登”一下,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忽然长叹:“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长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白帝休养,本该由储君监朝。
  然而,如今储位空悬,又该由谁来主理朝局?
  石长德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字字都有千钧的份量:“王爷眼前就有
璞玉,又何必烦忧?”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石长德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敢问王爷是否决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语,慢慢地阖起眼睛。良久,仿佛答非所问地说:“方才太医在这里,我
问过他,我到底还有几时好活?”
  石长德一惊,“王爷……”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有什么呢?总要死的。”停了一会,又说:“太医告
诉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想他只会说多,不会说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来,踌躇著,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复了平静。“好在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聪明。”白帝徐徐地
说道:“只是历练得少了些,那就请先生好好辅佐。”
  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必
当竭尽全力。”
  白帝虚抬了下手,思忖一阵,交待:“叫他们都进来吧。”
  等辅相一同进来,白帝将需要静养,其间命大公子邯翊监朝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旁人无话,只有陆敏毓忽然问:“大公子既然监朝,礼制用度是否该与从前,有所不
同?”
  白帝怔了怔,一时沉吟不语。
  石长德和匡郢都回头看,陆敏毓却是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
  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紧张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显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你说得也是。”白帝终于开口,“去查查昔年先储在世,用的礼仪。邯翊监朝期间
,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静。
  好半天,微闻袍服牵动的声响,石长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为迟疑,余人便也跟着俯身在地。
  
  穿过窄街的风中,带着一点淡淡的菊花香气。
  瑶英站住脚,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要借此将方才吸入的那股怪异味道,从胸中驱
逐出去。
  总觉得那味道,带着一点垂死的气息。让她想起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
  只有当她离去的时候,那双眼睛才会流露出一丝表情,让她相信,还有些许清明,残
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体里。
  他毕竟还活着。
  跟他一样垂老的宫人,将药汁喂进他嘴里,大半溢了出来,褐色的液体顺着他下劾的
皱纹淌下来。少许喂了进去,他的喉间咯咯作响,然后,她便觉得那种气息从他体内涌了
出来。
  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她没有。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他,只觉得难以想像,她身体之中,有这老人的血脉。
  记忆飘得更远,她想起九岁那年的寒冬。
  年关来临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宫人们早早地清扫了长街和庭院中的积雪,然而康寿宫那带,却无人理会。因为很少
有人走,所以几天过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洁的雪地。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常常去。
  开始她在宫外的窄街上玩,后来她溜进院子里。
  她从侍卫眼皮底下跑过去,也或许,他们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在院子里到处走,然后她看见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着微笑。她就走过去,像从前那样跪下来磕头,说:“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边,叫人拿点心给她吃。
  她说:“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老了,堆不动啦。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讲的故事实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缠着他再讲,于是他便每天给她讲。
  有回她带了些吃食给他,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老人好像很吃惊,过了好久,他拍拍
她的头说:“我牙都没了,吃不动这些东西了。”
  她就问:“那,太皇想要什么?”
  老人笑了,说:“乖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
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
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
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
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
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
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
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
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
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
”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
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
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
?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
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
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
他的境遇,与失去了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6-04-03 12:25:00
push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