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自本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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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为什么要销毁小团圆?
* 2009-04-23
* 中国时报
* 【季季】
悬宕三十余年,“文坛神秘女王”张爱玲的《小团圆》一面世即话题不断。
各路张迷对她这部自传体小说的争论,大多聚焦于该书出版是否违背张爱玲遗言,
或者她与胡兰成的情爱恩怨,以及小说技巧是否不如以往等问题。
1995年9月她辞世之后,我曾与她弟弟张子静合著《我的姊姊张爱玲》,
对于环绕她生命周边的人与事有了较多了解,阅读《小团圆》之时,
眼前的文字不免与脑袋里的历史档案碰触,因而比较想从两者的对应中探解整件公案的
核心:张爱玲1992年3月12 日寄遗嘱给宋淇时,为何在附信中注明
(《小团圆》小说要销毁)?
“著作完成日期──1995年”
只是编辑误植吗?
从已出土的书信看来,张爱玲在注明销毁的次年还致信皇冠编辑,
表示《小团圆》也许一年内没法写完,决定先出《对照记》。1994年6月《对照记》
出版后,她在10月5日写给庄信正(她在美国最信任的友人)最后一封信中仍说:“
我正在写的《小团圆》内容同《对照记》,不过较深入。”
那一年她的健康日下,必须服用高蛋白饮料安素(Ensure)支撑体力。
次年9月,她与胡兰成一样,以七十五之龄因心脏衰竭辞世(她在1984年即发现
心脏有问题)。由此观之,1992年要销毁的版本,并非她生命末期仍在奋斗不已的版本。
但皇冠出版的《小团圆》,封底版权页注明“著作完成日期──1995年”。为此我特别
打电话请教皇冠发行人平云:你们出的是最初的版本,还是最后的版本?他说:是最初
的版本。我说:那为何版权页的著作完成日期是1995年?他说他没发现这个错误,
可能是编辑误植,下次再版会改正。
─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去年11月21日应邀到香港浸会大学中文所演讲时,还斩钉
截铁表示张爱玲英文小说《少帅》和《小团圆》不能出版。邀他演讲的林幸谦教授,在
4月号《印刻文学生活志》撰文表示,那天演讲后两人去吃宵夜还在讨论此事:“听到他
再三坚定地说不能出版这两本书,我感到很可惜,极力地以各种事例试图游说他改变决
定。最后我建议他不能只是停留在思考层面上,应该把所有他所考虑的观点与资料都写
出来,然后再进一步加以分析其中的问题所在。事后我也把一些相关事例和资料传给他
参考。”
林幸谦研究张爱玲多年,著有《张爱玲论述:女性主体与去势模拟书写》、《历史、
女性与性别政治:重读张爱玲》。他的举例与建议,想必对宋以朗产生关键影响;
两个多月后即传出《小团圆》将出版的消息。18万字手写稿,从打字排版到校对出书,
皇冠的编辑作业时间大概只有两个月,难怪校对多处遗漏(如桑弧的化身“燕山”
误植为“蓝山”)。但“著作完成日期──1995年”是宋以朗给皇冠的资讯不足,
抑或只是编辑误植?不管前者或后者,这个错误对张爱玲最受瞩目的遗作是不公平的;
希望北京新出的版本没这个问题。──
胡兰成去世多年,为何《小团圆》
仍未出版?
那么,回到问题的核心:为什么张爱玲在1992年3月致宋淇的信中注明《小团圆》要销毁?
我相信原因绝不是她认为写得不好。──连备受傅雷批评的《连环套》及她自己
“也觉得写得差”的《多少恨》都收进了“张爱玲全集”,《小团圆》难道会比那两部
“少作”还差吗?
张爱玲在1975年初夏(五十五岁)开始撰写《小团圆》,致信宋淇“最好还是能港台同
时连载”。1976年3月,《小团圆》书稿飞越半个地球,从洛杉矶寄达香港宋淇的家,其
后即“闺门深锁”,未能如愿“港台同时连载”,更一直未能出版。
从宋淇之子宋以朗在《小团圆》出版前言引述的张、宋书信看来,《小团圆》未能发表与
出版,主要障碍是胡兰成当时在台湾。宋淇读完全书给张爱玲写的长信,明指“邵之雍
就是胡兰成”,担心书一出版胡会对号入座,趁机强出风头。宋于是对她下了“此书恐
怕不能发表或出版”的指令,并同时提出几个改写方案。针对“邵之雍”的身分,宋的
建议是“去胡兰成”:“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结果为了钱成了double agent,到
处留情也是为了掩护身分,后来不知给某方发现,拿他给干掉了。”
胡兰成自日来台任教是1974年;1976年7月《今生今世》出版后被舆论所迫离台。亦即
宋淇作出结论后不久,他所担心的“问题人物”已经返回日本,但《小团圆》仍闭锁于
“深闺”之中。甚至,胡兰成辞世之后,《小团圆》依然没有出版!
1981年7月25日,胡兰成在东京辞世。《联合报》于29日以“胡兰成病逝”为题发表合
众国际社7月28日发自东京的电文,全文约仅 160字。同年9月,张爱玲致宋淇信中说:
“《大城》与平鑫涛两封信都在我生日那天寄到,同时得到七千多美元(内中两千多是
上半年的版税)与胡兰成的死讯,难免觉得是生日礼物。”
《大城》是香港著名的文史刊物,平鑫涛是当时的皇冠发行人。张爱玲生日为农历8月19
日,换算1981年国历为9月16日;她当天收到的也许是平鑫涛寄给她的《联合报》报导。
然而,收到这份“生日礼物”后,她在致宋淇的信中为什么没有提及《小团圆》的出版
问题?
宋淇1976年在以笔名林以亮发表的“私语张爱玲”中就已公开提到《小团圆》:“她新
近写完了一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些细节与当时上海的实际情形不尽相符,经我指出,她
嫌重写太麻烦,暂搁一旁,先写《二详红楼梦》和一个新的中篇小说:《小团圆》。现
在《二详红楼梦》已发表,《小团圆》正在润饰中。”──文中所指短篇即“色.戒”,
1978年1月发表于《皇冠》。──可见宋淇不但长期代为处理张爱玲作品的发表与出版,
也一直担任她在创作上的“军师”与“把关者”。或因如此,她不忍拂逆宋淇的建议,
只好闭口不提出版1976年的版本,并继续根据其建议改写,至1995年辞世仍未完成。
(宋以朗在《小团圆》前言也说:“她在晚年不断修订,可能就是照宋淇的意见去做,
可惜她始终没有完成。我个人意见是双重间谍办法属于画蛇添足,只会引人误会张爱玲
是在替胡兰成清洗汉奸身分,所以不改也罢。”)
但是平云表示,皇冠并未拿到张爱玲晚年仍在改写的《小团圆》。那么,那个修改多
年的版本目前是在宋以朗手里,或已(不幸)被张爱玲毁弃?如果后者的假设不存在,
修改版到底修成怎样的面目?那个版本如果日后出土,也许又将成为“张学”研究的新
课题。
“去胡兰成”,失策的改写建议
张爱玲年轻时代说过:“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唯有描摹。”她在初暮之年开始写这部
自传体小说,大胆的采取了还原生命史的手法,让她自己以及与她有过纠结的人物回到
事件的初始状态,所以“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甚至被胡兰成弄得子宫颈折断和在纽
约打胎的隐私都坦露无讳;对她母亲与姑姑等亲友的种种难堪也层次细密的翻揭而出。
创作本是非常深层而私密的心理活动,她在写作时也许完全没考虑作品发表后的“他者
”反应;抑或也可能有意的让“他者”的真面目暴露于世?但从创作角度来看,宋淇这
个“把关者”的“去胡兰成”建议是失策的;只徒然困扰张爱玲二十年。这也许是她生
命末期最大的负担与遗憾。── 《小团圆》里写了种种她对胡兰成的深情与崇拜,甚
至连母亲名字都叫“蕊秋”(胡本名“积蕊”小名“蕊生”);
哪舍得“去胡兰成”呢?宋淇当时难道没看出这个关键点?
为了胡兰成,张爱玲的牺牲其实不只这一桩。例如她的作品,自1952年离开上海后即因
“汉奸文人”而在大陆绝迹,只能在台、港等地发表与出版。1976年4月宋淇读完《小团
圆》时,文化革命尚未结束,中国还处于动荡且封闭的锁国状态,他想当然尔认为这部
作品不可能在大陆出版,所以把关的对象只专注于在台湾的胡兰成,而未思及张爱玲留
在大陆的亲友。
然而时间会改变现状也会还原历史。1977年文革正式宣告结束后,中国的政治情势渐趋稳
定与开放。1981年11月,上海《文汇》月刊发表张葆莘撰写的14页长文“张爱玲传奇”,
她姑姑立即欣喜万分的把《文汇》寄到美国给她。“张爱玲传奇”虽未立即引起重大回
响,却是间隔三十年之后,“张爱玲”的名字首次重返大陆媒体,一时唤醒了许多旧友
的记忆。1982年12月,上海《收获》杂志发表柯灵“遥寄张爱玲”并重刊“倾城之恋”
,北京《读书》杂志也转载“遥寄张爱玲”。两家深具影响力的杂志南北唱和,“张爱
玲热”逐步在中国升温,其作品的盗版书层出不绝。到了这个月,取得正式授权的《小
团圆》也在北京出版了。这些变化,是1976年的宋淇与张爱玲都未料及的。
舅舅的血缘之谜
张爱玲在《续集》自序(1988年2月)中曾如此慨叹:“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果不是自传,
就是他传,或是合传,偏偏没有人拿它当小说读。”
《小团圆》出版后,也遇到近似的状况:“偏偏没有人拿它当小说读。”并且也可能和
《红楼梦》一样,陆续出现各种考证。
《红楼梦》有金陵四大家族,《小团圆》也有张佩纶、李鸿章、黄翼升、孙宝琦四大名门
之后,以及她在上海活耀文坛时的友人;不少张迷阅读时都抱着对号入座的心理。我在
《我的姊姊张爱玲》第一章即先交代“家世──张家、李家、黄家、孙家”。一般读者
如不熟悉他们的家世背景,难免满头雾水。但对她的父母、姑姑、弟弟、舅舅、炎樱、
周瘦鹃、柯灵、胡兰成、桑弧、苏青等人的化身,则较容易看出端倪。1992年她寄遗书与
(《小团圆》小说要销毁)的附信给宋淇时,也同时寄授权书给住在上海的姑父李开第
,请他代为处理合法的大陆版权事宜。或许晚年心境与1976年迥异,她顾及《小团圆》
中写的一些亲友都还健在人世;特别是关于舅舅、姑姑、柯灵、桑弧的往事,似乎不宜公
开吧?这里我只说说舅舅与柯灵的部分。
张子静1995年告诉我,他母亲与他舅舅是双胞胎、遗腹子,家族流传的说法是,
他母亲(黄素琼)出生后,家人很失望,产婆却说:“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
那就是他舅舅(黄定柱)。
但张爱玲1976年就颠覆了这个双胞胎版本。《小团圆》写她1939年赴香港大学就读后
,母亲自上海赴欧之前过境探望,闲谈间向她说了现代版的貍猫换太子──她舅舅是买
来的;他自己并不知道。
珍珠港事变后香港沦陷,1942年她辍学返上海,没对弟弟说破这祕密。去舅舅家玩,
舅舅见她没大衣穿,还从箱底翻出一件清装皮袄送她(她照片里常见的那件)。
也许因为知道了舅舅与她无血缘,1944年春天以舅舅三女病逝故事发表的“花凋”,文笔
异常冷冽尖利,形容舅舅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
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
─张子静告诉我,舅舅家有五女三男,在外还和两个女人生了三个女儿。“花凋”发表
后,舅舅一家很生气,张、黄两家一度不相往来(那时他母亲还在国外)。──
中国人一向重视香火传承。在男性威权时代,尤其重视血缘正统。她的外曾祖父黄翼升曾
任长江水师提督,军名显赫;外祖父黄宗炎是独子,二十多岁即在广西盐法道任内病亡
。黄宗炎娶一妻二妾,去世时却只有二姨太有孕。按照黄素琼的说法,黄宗炎的大老婆
为了延续香火固守家产才去买难民的初生男婴回来冒充双胞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