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诬罪 4 失言贻患
此时,康浩陵驰过晋南大地,抵达赤派在龙门驿的支署附近,这一支署管
辖的是划为“右一上一”的地界。
龙门驿向西北不远,便是龙门关及黄河禹门渡口,隔着滔滔黄流与韩城相
望,赤派在韩城另有人手。待得渡过大河、去到韩城,即到了关中的东北角了
。康浩陵虽心系家乡,却不急着渡河,他要在龙门下达搜捕韩浊宜的命令。无
论韩浊宜是否已领着亲兵渡河,黄河两岸的赤派与岐兵都能将他揪出来。
他不知龙门驿支署由谁主持,魏州探子也不知道,但他由河东返回凤翔,
必经龙门驿换马歇息,以往途经此地,均以王渡所教的法子,召唤赤派之人相
认。这次须得会晤支署头目,唯一的方法仍是先召到人再说,于是在一家面粉
舖门口石板作下记号,便去四处游逛,打发了两个多时辰后,迳往集市东口外
的水井旁等候。
等了约莫一刻,听得脚步沙沙,伴随牲口轻喷鼻息的声响,朝自己身后步
近。
康浩陵一回身,但见来人长方脸膛、两撇短须,竟是一张熟识的面孔,禁
不住大喜过望,在井栏上一拍,叫道:“邱大哥,是你!”
邱述华亦是满脸堆笑,催促着手中所牵的驴子,三步作两步地赶到康浩陵
身前,躬身行礼。康浩陵忙拉住他手臂:“邱大哥别多礼!你走路不跛啦?”
邱述华呵呵笑道:“来到这儿就不跛啦。康公子,别来可好?”
二人在西蜀的“左三下五”支署相识,邱述华领着手下,住在一家屠猪户
中隐蔽身份,当时邱述华凡是在人前露面,必装作左腿瘸跛,康浩陵便以此说
笑。说笑之际,康浩陵欢喜又复怅然。他跟着邱述华办事的那段日子,是他刚
刚受到师父见疑、惶惶无家可归的最凄苦时光,在他心中,随邱述华等人住在
屠猪户中的回忆,实是有情有义,无比温馨。
康浩陵摇着手:“千万别叫我什么公子。”
邱述华道:“你是李节帅的义公子么。好罢,康少侠,从前我也这么称呼
的。”
康浩陵认真地道:“从前你我初识,邱大哥对我客气,我不便要大哥改口
。现今还这么叫,便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邱述华点了点头,在康浩陵手上重重一握:“咱们自然是兄弟!李节帅就
是知道咱们有交情,看你这几个月在岐晋之间往来办事,风尘奔波辛苦,特地
将我从西蜀调来龙门驿,往后你路经此地,都有我照应了。”
康浩陵原以为邱述华只是作客,不料是常驻,更是开怀:“邱大哥改在龙
门驿办事?”
邱述华道:“正是!‘右一上一’眼下由老邱主持。”
康浩陵今次到龙门驿支署,要发布搜捕韩浊宜的命令,此道命令未曾经过
李继徽和赤派大头目批准,他原本有些忐忑。一听“右一上一”现由邱述华主
持,那真是喜上加喜,忍不住没头没脑地喝了声:“好!”这即是说,蛛网在
黄河渡口两岸的人手部署及讯息传递,以邱述华为总指挥,那么凭著二人交情
,以及邱述华对他的信任,便不愁搜捕令遭到延置了。
邱述华听出康浩陵喝声中的喜庆之意,笑道:“我调来‘右一上一’,是
平级调遣,又不是升职,差使还更多了,我正发愁呢,康老弟怎地替我高兴成
这样?”
康浩陵稍稍敛去喜色,低声道:“有紧急命令要发。请邱大哥快带我回落
脚地,咱们细谈,要抓一个万分关键的敌营人物。根据估算,此人行踪不出‘
右一上一’的地界。”
邱述华微微一怔:“河东方面的?”此处接近大梁,但岐国与大梁虽是暗
里不合,遭大梁侵吞不少土地,近年来却多有表面修好的举动,甚至有通婚等
喜事。而西蜀相隔千里,有“左三下四”、“左三下五”管辖,康浩陵为魏州
探子办事,必没有要“右一上一”抓人的道理。
康浩陵本想再说,顾虑韩浊宜此人太过重要,不宜在集市口外谈论,只脸
色慎重地点点头。
任务当前,邱述华不再多言,招了招手,反身便行。康浩陵牵马跟随。邱
述华心知二人若太过安静,反易引起途人疑心,便微笑闲谈:“现时的落脚地
,你一定喜欢。”
康浩陵道:“不是宰猪户了?这回是什么讲究的人家?”邱述华道:“酿
酒作坊!”
康浩陵“啊哈”一声:“我这一年在龙门驿换马,总住在赤派给我安排的
客栈,白白错失了多少坛好酒。”
邱述华抬起手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道:“原来不是住酿酒坊的。是我
调来之后,听闻不久便要招待你,想起咱们在西蜀住养猪户、闻著猪臊味儿痛
饮的时光,特意改租了一间酿酒作坊的屋子,作为根据地。”
康浩陵在赤派见习多年,知道各支署的规矩,每隔数月必更换落脚地点,
鸽子房则是一年调动一次,并非特地为了自己到来而搬家。但邱述华大可以租
赁其它工坊或人家,他却租下这间酒坊的屋子,当真是待自己的一番热心。康
浩陵感动欢喜之下,一把搂住邱述华肩头:“一会儿谈完正事,咱们狠狠喝他
一场。”
邱述华道:“如今在酒香之中畅饮,可不胜过猪臊味了?”二人击掌大笑。
※
康浩陵入住赤派龙门驿支署之时,殷迟负著一捆包袱,黑影行动迅疾,出
了天留门地底城,飞速奔离了那片魔鬼盘踞之域。
他入山时只揹了一把剑,而今囊中多了丹药、背上多了剑谱,情景依稀是
两年前大闹天留门过后,满载着掠夺而得的战利品离去一般。
只不过,两年前他甫受酷刑,由侍桐等人护送,丹药与剑谱均是赌命换来
的。这一次的丹药与剑谱,却是天留门主甘愿奉上的。
——代价是韩浊宜的一条命。
“我与天留门那帮豺狼,从合作到相互为敌,再由相互为敌到合作,待到
韩浊宜伏诛,我又将煽动青派,去剿灭天留门。世事固然翻覆无常,殷迟啊,
你此生亦是毫无节操可言!”
然而他在乎不了这许多了,节操是虚、报仇是实。韩浊宜是仇,天留门是
仇,占领天留门剑室、尽览剑谱、破“回空诀”,则可以对付毕生的大仇江璟
。横竖此身生前死后,已注定难以落下美名,他追求的只是最实在的复仇。
他的无名之名,随着“画水剑”传遍了长江以北的江湖。忙于追踪韩浊宜
和晋军动向的康浩陵,尚不知晓自己在“承庆亭”前对战的黑衣剑客,使的是
精深的画水剑。由于这门剑术增补分支极多,当殷迟的造诣去至非常境界,康
浩陵再无法由他的剑招,辨认出刺杀宋惠尊那刺客的路数了。
远离天留门后,殷迟略感放松,奔到一条小溪旁,跪下去埋头饮水。抬起
身时,心头霎时闪过一片亮光:“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人!”
在药房之中,冯宿雪述及断霞池水的异常,曾说到不知池水源头何在。“
据韩浊宜说,天留门上代是有记载的,现已失传……”当时冯宿雪如此说。他
模糊感觉自己想起了什么,是不可在冯宿雪跟前提起的,却因身在险境、全心
紧绷,而苦思无获。
天留门上代谁最有可能熟知断霞池的一切?当然是智慧长老常居疑。那个
西域老人的故事,康浩陵曾在二人聚头对酌之时,原原本本地告诉殷迟。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常居疑曾探勘池水源头,加以记录。其后他和韩浊宜
、江就还师生三人反脸,他带走了一部份手札,另有一部份,在天留门邪派为
韩浊宜夺权的混乱中遭到毁损,以致于现今存留的记载残缺不全。
常居疑,这个不仅是天留门创立以来智力最高、只怕亦是举世数百年之间
难有的天才,已回到中土。康浩陵向殷迟诉说的,便是自己如何与那西域怪杰
相遇,嬉笑怒骂,然后共同抵御北霆门……
殷迟跳了起来,手中持着的一颗石子,用力甩在脚边水面,这一甩甚是激
动,水花泼上了他脸。“糟了,这下如何收场?我害了康大哥!”
他抱头徘徊,鞋子不知不觉在溪中踩得湿透。他心头郁堵,又气又慌,嘶
叫出声:“我真该死!为了恐吓韩浊宜,口不择言,怕要害了康大哥!”
记忆翻涌,耳畔犹似响起了药炉的滚鼓闷响。那是二年之前、天留门药房
之中,药炉即将炸裂,他与韩浊宜在同归于尽的死劫之前对峙。
他自忖大限已至,什么也豁了出去,出言讥辱韩浊宜,要令那老贼被炸死
之前先激个半死:“……你大逆不道,叛师求荣……”又大赞素昧平生的常居
疑:“他道行远高于你,比拼下毒你必定落败。便是比刀剑,你铸造的也不如
他手中利器!”
韩浊宜当时确然被这番话震呆了,先是厉声质问,旋即故作淡定,又去套
殷迟的话:“你这少年竟知道常居疑,消息很灵通啊。”
殷迟便毫无犹疑,将消息来源说了出来——
“常居疑已经回归中土,我所知的一切,是他亲口揭露……你昔日种种下
作手段…常居疑什么都说了,而且是对着一名南霄门人而说,我便是从他那儿
听来的……”
那一刻的药房,恍若天崩地摇的末日,莫说殷迟,便是韩浊宜也难保自己
必可幸免,即便逃得性命,又难保不会重伤成为痴呆。殷迟把话说得如斯坦白
,原也怪他不得。
然而这两个死敌,终于是一起逃出生天了。而韩浊宜心中,定然还记着有
“一名南霄门人”,知道自己放逐老师、暗害师弟,只为攀登权贵高峰的卑鄙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