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盗丹 5 再入狼域
川北深山山腹,天留门的地底城中,天日不见,时刻难知。只有绿焰灯的
光辉,永恒摇曳。
一个夜行黑衣的瘦削身影,疾掠而起,无声地攀上,如一只微小蜘蛛,倏
忽间没入山石的阴影不见。
殷迟行刺王渡时,尚且不穿夜行衣,而刻意以风雅袍服示威。但此番潜回
天留门盗取断霞池水炼制的丹药,他却谨慎异常地穿上全套窄袖窄裤的夜行装
束,头发仔细束髻、包妥于巾中,将二尺剑紧紧贴背而缚,以避免任一点意料
之外的行动受阻。
因为他不是来逞威大闹的,他的目的有二:盗取丹药、探听动静。他和青
派别院的阴谋正在酝酿成形,他自己则已向大仇人江璟下了一年后的战书。这
一年,或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他再不能任性行险、糟蹋自己。
他中毒已深,本来身体随时散出断霞池水的气息,常人不觉,却极易引来
天留门的恶犬;幸而他和侍桐长期相处,习于用侍桐准备的草药沐浴,那便是
当年侍桐救起他时,为他擦洗、除去池水甜香异味的法宝。他日常也佩戴草药
小囊,药囊本有独特气味,但与断霞池的味道一碰,便化为无嗅无味。
断霞池畔看守的灰衣门人,对殷迟的潜入丝毫无觉。那条极长的巨索,依
旧悬垂池面上空,静止不动。殷迟此时的轻功,再不需攀附长索,即可去至药
房门口。
殷迟在药房门前的岩石后窥视,见有二名门人把守,门缝中微微飘出药气
,山石附近颇为温暖。此时天候已寒,那么这是房中药炉正在炼丹所致了。“
是正遇上丹炉开启么?怎地暖蒸气这般多?”
静候了一炷香时分,药房之门打开,老秦踱了出来,满面愁容,额上渗满
汗水。嘴中喃喃地说:“不对,这一批丹药,药性还是岔了……我已用雪山灵
水及沙漠地泉,经九道蒸煮,调和池水,理当将变异之质除得很干净才是啊!
怎么回事?常居疑的书中也无记载,怎么办?我怎么办好?……”
殷迟一见此人,登时想起自己之所以身中慢性剧毒、无药可治,全因这名
老药工恩将仇报,趁自己搭救他时,偷做手脚,然后领着门人和狗子去追捕自
己。只恨还要靠老秦炼出的丹药控制青派群雄,不可动手杀却。眼睁睁看着老
秦一步一叹,慢慢走远。
牙一咬,念头却转了:“嘿嘿,我怪他做甚?我那次毁坏药炉,把他的师
门闹了个天翻地覆。他带人去抓我,正是忠于职守的表现。从始至终,他都是
那个硬气又忠心的老秦。我救他是看在他的品行,并没救错,是我自己命不好
。”
他心中冷笑,身手则迅敏无伦地闪至看守之人身前。二人喉管断时,连眼
光都来不及在殷迟的身上停留、看清来敌是谁。
喉管既断,不久即有大量鲜血涌出。殷迟早已有备,飞快抽出布巾,捆住
两尸的头颈,甩手将尸体塞入了山石缝隙,搬石掩住。如此,只要他尽速取到
丹药脱身,血迹和血腥味便不至于在他停留地底城的时间外泄。
他窜入药房之中,紧紧闭上房门。房中药炉果然已启,炉火也熄了,但空
中还是暖融融的,充斥那股他熟悉又厌恶的甜香。炉子甚新,形制仍是三层,
必是两年前大乱之后所新造。四壁绿光森森,将房中一切照得很清晰,却也蒙
著一层魅异之色。
殷迟在寂静的药房中站定,这才极轻微地透了一口气,稍有些怅然:“这
鬼洞一般的地底城,却是我学到一身顶尖本领的开端。”
他立即收敛心神,一层层抽开药柜抽斗,药炉前方有一张大石案,也摆了
许多药瓶。他再将柜中、案面的药瓶一只只拔开来检查,嗅到、见到有神似前
次那批丹药者,便收入随身预备的囊兜。
这样翻索了不一会儿,他猛然发觉不对:“怎么这所有的丹药,都这么相
像?断霞散呢?到底哪一种才是断霞散?”
以他对断霞池水所炼丹药的所知,神效最大者,主要有三:神凝丹、魄定
丹、断霞散。“神凝”与“魄定”,便是韩浊宜用于军队、藉以获取晋王荣宠
的奇丹。神凝丹可令将领数日少寐、依然神完气足,用兵心思敏捷;魄定丹可
令兵卒临阵猛悍,既有饮酒的振奋之功,又无饮酒过多的目眩呕逆之症,力道
更可作超乎常人与极长时间的发挥。
药炉一次炼制后开启,可收得三种丹药,依药性不同,分层结成。纵使成
分极为近似,效用却绝不相同,外观与气味也有差异。然而此刻殷迟经手检查
的一瓶瓶丹药,却令他弄不懂怎样分类才是。可以说它们全都类近于断霞散,
却又与他所熟知的断霞散有些许区别。
“为什么我又觉著熟悉?它们像是哪一种药物?天留门还有哪一种药物?
啊,是了!难道——”
他在怀中一探,抓出那瓶冯宿雪给他的白色药丸来,小心翼翼在案上倒出
一颗,与房中的丹药相比。再取过一只铁匙,将两种丹药碾碎,拨开粉末细看
。轻轻一划,粉末便均匀无比地混合到了一处。果然,除了形状有别,房中的
这许多丹药与那瓶药丸,特征几乎一致。
那瓶白色药丸,是殷迟受断霞池浸洗之刑后,冯宿雪来到这间药房取给他
的。当时断霞池水变异之事闹得正凶,老秦压制不住,药炉已毁,炼出的丹药
具有极偏的毒性。比起断霞散,另有一种刁钻的阴性毒,同样令人上瘾。因而
,他从来也绝未动念服食。
“那恶毒女人给我这药,从不安好心,为的是稍解我的痛苦,令我定神之
后回到无宁门,她和韩浊宜便可跟踪于我,抢夺黑杉令。这药不是好东西,韩
浊宜、老秦都很清楚,他们也只会使在我身上……可是为什么,眼前药房里的
丹药,都和它如此相似?”
老秦会拿自己的职责开玩笑么?会将这种坏药献给韩浊宜么?韩浊宜又岂
会拿前途和性命开玩笑,会将明知有极快害处的丹药使在兵将们身上么?除非
他二人疯了!
适才老秦踱出药房,愁眉深锁喃喃自语的几句话,突然回到殷迟脑中,变
了极关键的警句:“这一批丹药,药性还是岔了……怎么回事?……我怎么办
好?”
——断霞池水的变异不仅并未压住,只怕更甚。两年以来,炼制出的丹药
一直不曾回复正常。
“这一帮豺狼,别无选择,都在摄服变了性的断霞散,早晚自食恶果。纵
使他们不服断霞散,晋王那边迟早将发现‘神凝’、‘魄定’两丹一直炼得不
对。两年前,韩浊宜便是因为晋军频生异状,才上天留门来问罪;我却没料到
,老秦一直未曾解决这事。那么晋王处死韩浊宜、举兵踏平天留门,也是指日
可待之事了!”
然则——“我操控青派别院所为的图谋,还要不要继续?天留门与韩浊宜
老贼的自毙之日,我能不能活着见到?”
正踌躇间,鼻中嗅到一股轻轻细细的幽香。这股幽香与房中的丹药甜香甚
是不同,那甜香久闻令人恶心,这幽香却教他身心舒适,乃是纯然无害的香气
。殷迟一怔,他此时背向房门、面向药炉与石案,所有药柜尽收眼底,房中只
有自己一人,刚刚并未打开新的药瓶,这阵独特气味是从何处飘出?
气味又深了一些,仍教他闻著十分舒服,仿佛某个时候、在某地方,他曾
闻著这香味,有过什么欢快的时光……
殷迟猛地醒觉过来,左手急抽二尺剑,同时刷一下转过了身,剑尖倏地指
出!
房门开了一缝,面前一个丰美的身躯斜倚门旁,眼神湿润如雾,似笑非笑
地瞥了一眼剑尖。正是天留门主冯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