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伤恋 5 千里独驰
与此同时，深秋的北方旷野、吕梁山南麓之下，一条东西向的笔直大道上
，一骑快马正放蹄疾驰。鞍上乘者背负一口窄身长剑，赤色长袍与赤色飘带，
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骏马穿过了枝条萧瑟的树林，驰过了莽黄色的平野。因为这场太快与太长
的奔驰，那个乘者鞋子被马镫磨破了布面，磨得他袜下的双足一路发疼，但他
依旧俯身扬鞭、不以为意，完全没有歇息的意思。只在景物特别壮美时，会略
作眺望。
此人看上去是千里送急讯的信使，服饰和兵刃却泄露他南霄门人的身份。
他本应依照一位尊亲所吩咐，穿平民服饰、以包袱裹起长剑、隐藏身份，但他
不愿听从，即使冒着被师父听见行踪而追捕的风险，依然以那身自傲的装扮在
晋梁之间行走。
而他此行，也确然是为了那位尊亲担任信使！
这是在师门外流浪一年的南霄门小弟子康浩陵，由魏州出发，回驰秦川家
乡，去向义父李继徽传递一条关于晋军的机密情报。
西旌赤派大头目王渡于八月骤然遇刺，死在岐王府中李继徽所居的宫殿。
他死前与主公商议的最后一桩大事，便是恢复山西河北一带的“蛛网”布署。
唐朝末年，在上任大头目江璟主持下，蛛网远及山西、魏博，然而自西旌分裂
、岐王辖地被大梁侵蚀以来，蛛丝早已断绝。
山西河北大地，由两代晋王李克用、李存勗筑起之精兵防御，连北方的契
丹亦难突破，西边的大梁饱受威胁，遑论更西面的岐国，不过苦苦固守岐、秦
、邠等地而已。
但李继徽却依照与王渡的原议，仍决意重织蛛网，皆因义子从西蜀带给他
的一条重大而诡秘的消息——晋王帐下的一名神秘谋士，似与蜀宫暗卫青派勾
结暗谋，刺杀蜀帝。
康浩陵袍中暗袋放著魏州探子所写的一通密报，白日快马飞驰、夜晚旷野
露宿，他始终极警觉地保存著这书信。信中详细描写所蒐罗的晋军某些异状，
但最关窍之事，则仅能由最信得过之人的口信传递。他此途便担当着这份千里
重任。
此时蛛网仍未结起，丝线牵引太长，在魏州与凤翔之间仅有小驿站，以信
鸽传送一般信息，并无小头目主持的支署，可以传递标注为“最密”的讯报。
机密的级别，亦是前代大头目江璟所制订。康浩陵义不容辞，便担起加急传讯
之任。
魏州探子是唐末巨变的幸存者，年纪已大，曾眼睁睁看着魏州与凤翔之间
的蛛网破毁。康浩陵离去魏州时，探子深深躬身，说道：“多劳康少侠了，这
次要大大委屈你，做一回信使。这件怪事若得以详细禀报李节帅，而能于大岐
有所助益，那么小人这么多年孤身在魏州，苟且偷生，似个诡行的鼠辈，种种
屈辱便全不枉了。”
眼前风光无限，康浩陵却想起探子那张刻意装得猥琐卑污的面容，不禁悽
悽。相处多日，他竟一直未得知那探子的姓名。他又再催快了马，心中重复一
遍对那探子说的话：“无名叔叔，我没有本领留在魏州替你，江湖跋涉却最在
行，必将不辱使命。”
在这段开阔而空寂的旅途，过往一年的种种翻覆，如一卷卷的长画铺展开
来——
※
去年九月，他跟踪一个似是身有怪症的凤翔使者，从“左三下五”邱述华
主持的支署，直追到巴州城，却在巴州城不见了那人。
他与殷迟相聚之后，又曾在巴州城内外搜寻，甚至冒险向人打听，但一无
所获。他无可奈何，便向赤派的驿站借了座骑，穿过子午道返回凤翔。途经兴
元府时，还特地向那儿的“左一下一”支署打听。可是那使者明明出发在先，
竟未曾依例前去覆命。而兴元方面亦不曾收到有敌人加害的消息。那使者如同
一缕水气，就此凭空蒸散！
好消息是义父那时正在岐王府。康浩陵不见容于师父，加倍思念亲人，于
是请托支署之人，告知义父自己将入岐王府拜见。同时急不可待地纵马向东北
赶，终于回到了阔别的家乡凤翔。
他怅立凤翔府城北，远眺山上的南霄门，五月时被师父辣手责打的伤痛，
仿佛犹能感受。一边又热切期待着面见义父。却不料李继徽派来接他的亲兵却
传达了节帅的紧急令，要他今夜戌时之前，万万不可入殿，也不可在府中乱走
，只可在王府中的“保津楼”等候传召。
“为什么？义父若要和王师傅等人商议要事，说一声‘戌时前不可入殿’
便是，我决不敢擅闯。为什么连岐王府也不准我四处走动？”
数名亲兵前后护送，直如押解犯人一般，将他带进王府侧门、送入保津楼
，关上大门，便在门外站哨。康浩陵初时还按捺著性子等候，等不了半个时辰
，便忍不住开门质问。如此数次，亲兵总是木著脸，答称：“这是节帅的命令
，卑职实不知内情。”那阵仗太过古怪，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禁。
康浩陵才刚刚被师父当作罪犯，眼下义父居然也明显提防自己，保津楼上
的时时刻刻，在他比旦夕楼黑牢的半年还要难挨。他盘膝拄剑，望着夕阳慢慢
染黄了窗纸，愁发欲狂。
终于天色全黑，他心意已决：“我一直很听尊长的话。可是听话真的好么
？就那么一次，我不听师父规训，探究了‘旦夕篇’的秘奥，便此发现一个极
可怕的秘密，发现了南霄门和北霆门是出于同源而又分裂、代代竭力隐瞒事实
，甚至不惜处死无意间窥见秘密的弟子……然后我又不听义父的话，未得他老
人家命令、未事先禀报，便擅自去了‘左三下五’支署效力，于是发现了凤翔
使者可疑的举动…听话有什么好？这一次，我还是非违令不可。”
以他此时功力，要闯出楼去，那几个亲兵只有倒霉挨揍的份儿。他跃起身
来，将长剑揹缠在身，吸一口气，拉开了大门。门口亲兵已换了一班，各人刀
不敢出鞘，却挺身移步，以肉身拦住了门口：“康少侠，节帅要你在楼中等候
，晚膳很快送来了。”
康浩陵念头一转：“他们奉令行事，我何必害他们受皮肉之苦？就是蛮钻
出去，他们也不敢动手打我。”喝道：“本少侠肚子不饿，就要出去逛逛花园
。”说著头一低，当真向一旁缝隙钻过去。
众亲兵大惊。各人训练有素，脚步变换，一列亲兵便似一条门闩，横过来
又阻住了他去路。康浩陵左跨右跃，总不离亲兵拦阻，陡然大喝一声：“各位
大哥得罪了！”向排列正中的两个亲兵冲过去。
那两个亲兵吓了一跳，还未及站定，绷紧了身子，预备硬抵他这一冲之力
。不料康浩陵堪堪要与二人撞上之际，突然伸出双臂，分向二人肩头按了下去。
二人皮粗肉厚，这一按只令他们感到一股下沉之力，倒也不太大，便耸肩
相抗。康浩陵正要他们这一耸，寻常借力打力的功夫，所拨转的范围有限，“
回空诀”却并非借力打力，而是感应对手之“动”劲。那两个亲兵的一耸，两
股“动劲”发出，传至康浩陵手掌上，登时便为他的元劲所捕捉，而他们左右
移步造成的晃力，也被元劲感应到——
只听“啪哒”“哎哟”连声，两名亲兵身子被带得左摇右晃，一个一边地
摔跌出去，将一列亲兵尽数冲倒。原来两人体内尚未理顺的劲力，被“元劲”
一引一冲，便膨胀如两条乱洒的水柱，连武技不俗的这群亲兵也把控不住！而
康浩陵之前的左右冲跃，目的即为带得众人重心晃移。
众亲兵狼狈之间，康浩陵纵身上跃，已掠手摘下楼前一只灯笼，向李继徽
所在之殿奔去。
他奔跑太急，灯笼不久即被吹灭，幸而已来到殿前。殿前亲兵不知“戌时
前不得晋见”的命令，只知节帅的义公子要求见，一齐恭迎。康浩陵暗叫侥幸
：“如此这般，义父便不知道我偷偷地来到。”遥遥听见府中报时，离戌时尚
有大半个时辰，便装作悠闲地绕至偏门，闪身进殿。
他在漆黑的长廊中绕来绕去，思忖：“怎样才能打探得殿中哪一处有古怪
？义父在哪个房间？”一边不自禁地紧张：“义父派了亲兵将我阻隔在远处，
必有大事。我今次‘不听话’，毫无功劳，指不定会惹义父发极大的怒。他虽
不能将我军法处置，却不知要如何地生气？可是他分明是针对我、防着我，我
，怎能不来查探？”
蓦地里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穿透长廊墙壁，钻入耳里：“李兄，你既已把
这事摊开，我心中的苦恼，也就不必瞒你了。”接着是一声慨叹。
那是一个康浩陵思念已久的声音，他背上一热，立时呆在原地。那本是他
依赖、崇敬了十数年的声音，在这不巧的一刻听见，却又令他畏惧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