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伤恋 3 言似刀寒
殷迟打断她:“妳可还没有告诉我,合共有几件事要和我谈。”他此言是
反客为主之意,否则若由得司倚真步步进逼,自己只有被动招架的份儿,难免
暴露心意与计谋。
司倚真愣了下,殷迟对她一直毕恭毕敬,书信与当面来往均谦卑之极,居
然会打断她话头,这可真的大出她意料了,便道:“是三件事。第二件,你道
我怎么认出是你的?旦夕楼前初见,你是蒙着面的。”
殷迟听她提起“旦夕楼前初见”,心底似有什么柔软的地方陷了下去,怔
怔地问:“是侍桐说的?”
“她没说。姐姐脸皮薄,怎么敢说呢?”司倚真冷然道,“我将你救回咱
们车内,她见到你时,那心神震动的模样,与她平日在寒舍干办家务的明快,
判若两人。你们在北方某地分了手,她回到我跟前,一直神思恍惚,依我看,
她是万想不到能在家附近重遇你。世间再无第二人能令她那般失措了。”顿了
一顿,“况且,你劫狱时虽蒙面,难道我便认不出你的眉眼身形么?”
殷迟涩然听着,最后一句话令他颊上微红,半晌才问:“妳称她姐姐?”
司倚真道:“我俩名为主仆,实如手足,她便如同我的亲姐。殷郎——”
她突然再度以生疏的敬称相唤,殷迟不禁一凛。“在这世上,我决不容有任何
人亏待她、伤害她。她秉性柔和、事事委屈退让,我司倚真却不是什么大善人
。言重勿怪!”
她单刀直入地警告,殷迟毫无回话辩解的余地,何况他确实心虚?二人谈
第一件事时,司倚真的言语迂回拐绕,岂料第二件事又如此直截。这是挑明表
示:殷迟,你是侍桐的心上人,我决不准许你对她负心,更不会跟你有何情缘
牵扯,以免伤了侍桐的心。
殷迟感到心胸一阵冰凉,面上却红得发烧,直想转头便走,免受这羞辱:
“纵使她没有康大哥,她也不会对我假以辞色的!”
司倚真突然将身子侧了过去,略低下头,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她
盯着河面碧波,低声道:“你这身…这身新衣服,是侍桐为你改的。她什么也
没说,我在众家仆面前,也为她虚词掩饰,但是…这衣服极之合适,处处吻合
,我…看在眼内。”
殷迟更是羞愧难当。他早识人事,经历与冯宿雪的那一段荒唐日子,独自
浪游天下时,贪花纵酒,与侍桐这段夫妻之实的恩情,他全未放在心上,只知
少年男子有了情欲便该宣泄,浑不觉得有什么难以面对。可是此事被他魂萦梦
系的佳人说出口来,感受截然不同……
顷刻间,他仿佛一丝不挂地站在佳人面前,自己那些小小风花雪月,都成
了罪恶的淫行。他双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再看司倚真,素日的伶俐一点也不
剩了。
当时世人关于男女贞节的风俗,仍保有唐时作风,并不如后世严谨,但未
婚少年少女若私结枕席情缘,总是终成眷属为佳。再说,侍桐实在是一心只愿
追随殷迟的。司倚真冒着难堪的羞耻说出这番话,是加重警告殷迟:他既已得
到侍桐的处子清白身,她更加不容许他三心二意来追求她,负了侍桐!
河畔二人一瞬间静默无话,只有秋蝉沙哑地在身旁的树上嘶唱,只有河水
潺潺,和垂柳拍动河面的微声。
河的对岸,有不少挑夫、农民赶路经过,也有洗衣服的妇人。他们远远望
见这二人,动作不禁慢了下来,均觉眼前一亮:俩人身形一个峭拔玉立,一个
亭亭可爱,二人面目之美,虽远亦能分辨,依稀更非民间所有。一群洗衣妇人
最是好事,便喜气地谈论起来:
“那一对人儿是约好在河边相会的罢?也只有这男孩儿才配得上那女娃娃
呀。”“唉,这样般配,不知是怎生碰上了,配就了一双?”
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二人关系紧张、暗涌潜伏,暗涌之中更有一桩积年
的血仇,是二人各自的至亲所种下,连他们自己,这刻亦尚未发现与揭破!
良久良久,司倚真才极轻地舒了口气,转回身来。“第三件事,你既在‘
宝凤山’下现身……”
殷迟心头又是腾地一震,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他自练正宗画水剑以来,身
心不觉间已时刻奉行画水剑“有进无退”的狠厉宗旨,能叫他情不自禁退后防
备的,只有对敌时的临时战略步法,本来绝不会再有脆弱引致的退缩。但司倚
真两件事揭发下来,已大大摇撼他的心神,于是他竟在一个绝无动武之意的美
丽女郎之前,明显地展现了软弱。
这逃不过司倚真的眼,她装作未见,续道:“那么据我所料,你已和我师
父会过了面,你二人渊源深厚,必有话说。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你们有约,家师
既未曾告诉我,这便是他的私事,我自然会继续当作不知道。此番我们同往西
蜀,水道陆路迢迢,我在你面前,也可以忘了这件事。”
殷迟方才的羞赧和难堪这时尽已消除,却变成百般不解:这姑娘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去和她师父会面?她师父、侍桐的家主,又是谁人?一时间,还有
些好笑地想起了午膳的小菜。又想,这女郎千伶百俐,怎么凭空生了这么大的
误会?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家相距“翻疑庄”确实极近。他理了理头绪,皱眉问
:“司姑娘,未知…未知……”却不敢问下去了。
——他不是一味自欺的天真之人。钱六臂和应双缇虽不知江璟收了女徒,
无法告知他,宝凤山左近亦确实有不少人家。可是在一个小小的湘西偏乡,若
说同时有两座富豪家业,不免牵强!
司倚真轻轻叹息,“我这回助你安顿休养,固然是巧合,但一路上我命家
仆对你细心照料,沿途寻访医师,试图解你的毒伤,却也是在遵行家师的意思
。他由衷希望亲自看顾你、在江湖上支持你,只恨无法如愿。他不知道我凑巧
遇见了你,将来他若听说有这一段,也必欣慰。”
她这番话一说,又教殷迟堕入了更深的云雾中。原来不敢问的“未知你师
门何处、令师尊号为何”,倒不那么令他惧怕了。“她师父交待要照顾我?是
无宁门哪一位伯伯的朋友呢?或者,是爹和娘的朋友?”八月十九那夜,江璟
深切关怀的言辞和脸容,在他看来全是惺惺作态,虚矫恶心已极,又怎会和这
一家人的实质善行联想在一起?
只除了一件事可疑——“那恶贼如何会知道我中的是断霞池之毒?怎知我
与天留门有纠葛?整个江湖,最早知道这事的,是侍桐,而后她告诉了康大哥
。她还告诉了谁呢?……”
“难道从头至尾,我都陷入了那恶贼设的局?不,不会的,侍桐在川北救
起我,完全是无心,那丫头心眼比康大哥还老实,杀了她也不会骗我。何况,
那恶贼功力绝顶,眼下我根本动不了他,他根本不必防止我去报仇,他只须在
我去到面前时,随手出狠招,我便得重残。他何必劳师动众,设一个横跨半壁
中原的局?”
“莫非是韩浊宜那边走漏消息?……莫非江璟与天留门其实有联系?”
只因他将江璟的一切心思都想得绝恶,才免于发现真相,和司倚真一行人
才得获短暂的和平。在他心目中,以及这世上,本来就几乎不会有杀人父亲而
又对人关怀备至的事发生!
因为他不知道,应双缇、钱六臂、无宁门所有人都不知道,殷衡受那一剑
是彻底的心灰自杀!知道内情的是韩浊宜以及江璟。可这两个人,恰正是殷迟
欲戮之而后快,宁死不可能与之平心静气对谈的。
还有一人,由江璟的谈话中猜到了前因后果,便是司倚真。她却也只知江
璟的片面之词,不知无宁门十七年来严加教诲殷迟的,正是要他手刃仇人。她
思量著:“师父宁死不愿加害那位阿叔,可是阿叔却因师父而死。殷迟的魔性
一旦发作,要为父报仇,师父必定不忍对他下重手,‘翻疑庄’便会有大麻烦
。”
——我必须为翻疑庄的安危担起责任。眼前劝得住这小魔头的,唯我一
人,只怕连康大哥都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