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盗丹 3 疑案连传
黄土浩浩,莽林苍苍,坦途荡荡。
天祐十九年秋,康浩陵驰马西归,为赤派报信。和义父秉烛长谈的一年之
后,他倾力协助魏州那名探子,对于韩浊宜的诸般动向,认识已比一年前详细
太多。
于是,义父和王渡师傅商量著时机成熟,要在魏博重撒“蛛网”。康浩陵
雀跃企盼,如此他便顺理成章地是河北支署的老人了,只差一场仪式,他即能
正式成为西旌赤派之人——他并不知道,王渡师傅刚刚被刺杀,即令他加入赤
派,王师傅也无法为他主持结盟酒仪式了。
这一年他只与义父通讯息,多数时候便似漂流无根,与师门唯一的联系,
便是这一身赤色正统南霄门服饰,紧缚于胸背的狭身长剑,亦悬著赤红剑绦。
一团赤红,在汴梁和晋南之间的原野飞驰,映着秋阳如一颗火球滚过。
这身服饰和这口长剑,都是封晋敏师兄偷偷托西旌之人带给他的。“师兄
连和我见面也办不到,只能在信中说,他很好、史师兄和一众同门都很好,说
师父身体康健……可是却从不曾说,师父有没有在我的事上露过口风?有没有
让我回归师门的意思?”
此身茫茫无依,这些都不重要了,怀中那封探子所写的密报,占据了他多
数心思。
晋军的异状愈来愈严重,竟似有疫病扩散一般。而他们所发的异状,又与
他们原来赖以致胜的种种素质,有着似断实续的古怪联系。譬如,以往河东军
行军,许多兵将可以三日不睡,上阵时兵卒勇猛不减,将领智慧通神,简直有
如仙怪。而现下的情状是:同一批人彻夜失眠,浑身燥动,神智高亢,甚至不
顾营规,夜半高歌舞刀。
再譬如,晋军临敌一向只进不退,将敌军视如荆棘,只管劈开,从不显怯
懦。许多人都认为那是沙陀人的习气,可是晋军早已大幅扩编,各地人氏都有
,再不是唐末时以沙陀子弟兵为主的阵容了,不知他们的将帅用了什么法儿带
兵,令得来自各地的兵卒,一律悍勇如沙陀兵。而今,兵士们还是一样地勇敢
好战,却似乎管不住自己的战意,营中自相斗殴之事,愈来愈多,军法处置也
遏止不了。
原本赖以争霸天下的兵将诸般长处,渐渐变了坏处。那并非疫病,兵将们
不但没有损伤,还更发挥着以往的特长之处,可是这些“长处”发挥过了份,
超出肉身常人之理,却令到军纪大乱!
赤派那位无名探子苦追消息经年,更发现一件奇诡之情:有人在使用药物
医治出了异状的兵将。
探子起初难以置信:“兵将不守规矩,又不是病,军法无用,难道服药就
有用么?”等到康浩陵被李继徽派往魏州帮手,他有了这武林好手相助,往来
轻捷,此事才变得确凿可信。
他们更打探得知,施药医治需时甚久,而对症的药物剂量十分有限,并非
汤方,乃是外丹一类,无法在各城镇的药舖抓取配制,也不知在何地所炼。若
是寻常汤方,只须前往药铺、收买掌柜查问即可。眼下却难以进一步刺探药物
配方、推测晋军是否真有疫病。
晋王辖地广阔,兵将们东一处、西一处地出差错,全指望那丹药去矫治。
炼丹并非一时半刻可成,且丹药只出于一人之手,这便如同一个人在井边打着
一桶又一桶水,想去浇熄一座树林的火,究竟阻止不了林火的蔓延。
有人在用丹药“纠治”不守规矩的兵将,这便是魏州探子不能写在密报,
而只有请托康浩陵驰马报信的第一条消息。丹药的出处,乃是晋王亲信当中的
最中枢、一个从不涉足战阵的文士。魏州探子追踪那人消息已二十来年,自然
知道他名叫韩浊宜,年纪已过七旬。
第二条消息是:韩浊宜纵横一世,眼前却正受内忧外患相逼。在外,他迄
今未能找到那个“银发白肤的西域外国老人”;在内,上两个月,不知何时,
丹药供应突然全盘断绝!
第三条消息紧接而来:晋王勃然大怒,曾召见韩浊宜,作极机密的商议。
韩浊宜本人和他的住处均神秘万分,极难刺探;可是晋王李存勗爱看戏、爱扮
戏,身边的伶人甚伙,不免有些心意浮动之辈,被赤派收买。魏州探子乃得知
,李存勗将韩府的守卫撤走了一大批,又将他的薪俸减了三成,并禁止韩浊宜
再穿象征尊贵位份的紫色服饰。
其后,不知因何缘故,晋王恢复了对韩浊宜的礼遇,韩浊宜轻装简从,从
临汾出了晋王的辖境,一行人向西消失在偏乡小路。由彼处再向西,已然与大
岐接壤。
也就是说,韩浊宜并未南下大梁,而是直接进入了岐王的辖境——“蛛网
”能够侦察与出手的地界。
唐亡之前,蛛网自然张得极广,吕梁山西、河北魏博,直至渤海之滨,无
不有李茂贞的耳目,奈何形势不与人为,疆土与粮产盛况不再,难以重建远方
各地被剿灭的支署。幸而眼下的蛛网,仍密布于岐国晋王势力交接的大河两岸
。大河,即黄河也。
因此,康浩陵此行除了向凤翔报信,中途尚有绝密关键的一道任务,他要
抢在韩浊宜一行人头里,向龙门驿的支署报信,促求他们侦察韩浊宜一行人的
动向;若有适合的人力,出诡计将那一行人绊在某处,乃是最佳。然后他将继
续驰回凤翔,禀报最机密的消息。龙门驿支署,按照江璟对中原山河的分划,
属于“右一上一”的地界。
韩浊宜一行由临汾消失时,并无乔装。康浩陵与魏州探子商议结果,即由
探子绘好韩浊宜的肖像,打算让“右一上一”依照其本来面目追踪。他自然不
知,那行人会否躲入哪个荒野易容改扮?韩浊宜精于心计,谁知道他们由龙门
关或哪处渡河时,是否扮作了黄河渡口常见的脚夫或商贾?
他只有一赌。此赌若赢,有可能颠覆与重整北方三镇的局势。
他并不是想立大功,他想的是帮义父和岐王的忙。然后,或者自己的忠义
,能被师父看见。
——“今日他对南霄门不忠,他朝便能对李兄不孝。”妘渟这两句说话,
如针刺刀割在他心头。委屈达到极处,引燃的是怒火。
不,纵是舍了他的性命,也决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师父大大地错了!他
要扭转这冤屈的命途,证明师父说错了!
假使,假使师父仍旧敌视他,那么借此一役,也能在赤派俯仰无愧地容身
。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可以为之拚命的寄托。
追拿韩浊宜,这是他再一次的擅作主张。李继徽及生前的王渡均不知情,
虽经魏州探子允可,仍极为冒险。
“唉,如果上官骏师傅并未受伤,如果上官师傅训练的那一批‘昊雷剑’
好手,并未被那个黑衣剑客屠灭,即使我抢不到韩浊宜前头,只须一到凤翔报
信,他们即可出动,到时韩浊宜仍在我大岐地界,管教他跑不了。”
“有那么一个鬼怪般的剑客潜伏在江湖上,对赤派总是不利。更别提他为
了杀一个赤派老人,还曾潜入南霄门。但愿早日有法子抓到他。”
上个月自己犯夜闯府、夜援上官骏的惊心动魄,于驰骋间涌现。黑衣剑客
与上官骏约战之前,他收到一封消息。正是黑衣剑客潜入赤派总署书房下战帖
之日。
消息写在一张白藤纸,有两个人的字迹,均是秀丽的女子手书,一道字迹
是正文,字迹略现稚柔;另一道字迹是眉批,书法极工,胜过无数功名男子,
更多几分峭拔的飒爽之气。
正文大意是;赤派总署将有麻烦,有一名剑术极高之人,要找当前赤派的
第一剑手决斗,战期订于某日子时。眉批则注记,莫问此密讯从何而来,但知
千真万确,请应变,并以不取对方性命为要。
那眉批的字迹,康浩陵常在心头,正是出自他无日或忘的司倚真;正文的
字迹他虽不认得,见了也猜得到是侍桐。“她主婢二人鬼灵精怪,这回又在搞
什么鬼啦?怎么能连赤派要被找麻烦也知道?”他将信将疑,“莫非江庄主神
通广大,为了报我义父的恩,一直在探查义父周遭的动静、保他安危?”
真妹不会骗我的……她虽然有些狡狯、有些邪气,却也是个极有分寸的姑
娘,面临这等大事,不会随便说笑,更没有说谎戏弄我的道理……康浩陵于是
不顾一切地夜闯岐王府,终在千钧一发之刻,一剑格开“画水剑”绝招,救了
上官骏性命。
原来,侍桐知道殷迟要去约战上官骏,柔肠百转,进退失据之下,急遣家
仆,向北霆门的司倚真报讯。“翻疑庄”家仆数百里传讯,比起武林门派迅捷
不知多少。司倚真与康浩陵这一年两地相思、密切联系,当即加上眉批,这一
枚小小的白藤纸急奔凤翔,直抵李继徽为康浩陵安排的暂住之所。
“承庆亭”夜战,康浩陵始终未对殷迟下杀手,主因是他心性已变得沈著
,却也何尝不是隐隐受到司倚真的留字所劝阻?至于,何解司倚真要劝他不可
出杀招,那自然是为了替侍桐表达说不出口的恳求,更是为了保全他的兄弟之
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