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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柏青
我们这一代写作者都变成优秀的灵肉分离者,遇到他人投文问好坏,惯见的修辞是,这是
篇很好的文章,但它不是会得文学奖的文章。或者是,这是很好的文学奖作品,但这不是
我喜欢的那种好作品。我不知道这套干湿分离的标准是什么时候建立的,配合这套说词的
现象还包括,前世代的作家会在出版品作者字段最后一行写“曾获得×××文学奖、○○
○文学奖”,如今新一代书写者自我介绍,提起最多次的文学奖名称则叫“若干”。这至
少暗示了三层意思,第一,有太多文学奖可以得。第二,我得过太多文学奖。第三,无论
是奖多还是我领得多,这都不值得提,也可能是这不好意思提。所以文学奖带给上一世代
的作家荣耀,而给这个世代的新人们谦逊,或必须的谦逊。当人们说某某“获得很多文学
奖”,在现此时简直像是句脏话,这是人生第二惨的事情──第一惨则是发现文学奖奖金
要被课征高额税率时──虽然我知道如果这是脏话,很多人甘愿被羞辱,且要多羞辱几次
才好。但别忘了我们是成功的灵肉分离者,相应台词该是“虽然我的身体弄脏了,但我的
灵魂还是纯洁的”,我觉得这是文学奖送给我辈创作者最好的礼物,它予我们荣耀,又添
生活上实质补助,最后犹然让我们道成肉身,从这具过度肥大、延伸出太多末梢组织的身
体里脱胎一跃,以高姿态的厌弃完成对它的承继,那和永远追随它侍奉它刚好立于两个极
端,却都是我们这世代的常态。
基于某种得奖准则,标新立异,反言正说才能吸引评审眼光,首先我想为文学奖辩解一下
。是的,别再怪文学奖了。它只是一个制度,被树立起来是为了成为一个标竿,但很多人
把它视为稻草人,只注意到周旁因此窜出黑色的不是那么好看的乌鸦。也别怪评审选出烂
作品了。他们不过是在封闭的有限选择中试图淘选出彼此都可以接受的。也许你可以埋怨
他们没勇气,没有更多勇气给那些未曾体验、尚无法想像和命名的他人经验与情感一个机
会,但没有勇气不会影响审美,只是让审美显得安全而保守。当然,别多苛责参赛者,纵
然部分投稿者为文造情、虚构人生经验、文章公式化,同于某资深评审的观察:多数参赛
者为得奖“丧失了初衷”,是没有心的创作者;但说到底,你别选他们不就没事了,没理
由把别人高高捧起是为了让他重重跌下。照这样看来,稻草人、失去勇气的狮子和没有心
的铁皮人,再添上我这般汪汪吠旁边喊烧的小狗,就够凑一桌麻将去绿野仙踪了。走在无
止尽的黄砖道上,我不是要说这是个集体共业,而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可能还原一
具完好的身体,它必须从整体和其连动性上被检视。
我确然无法在这样的篇幅内作出针砭或建言,事实上也无须如此,我只能说说自己参加的
经验,之于文学,或者说文学奖,我的父母分别送了我两样礼物。
在我最初的写作生涯里,当没什么可写的时候,我的爸爸便需要捐出他自己。他在几篇文
章里跟着换了几次职业,从乩童到拾荒者,焊接工到捕鲸人,人生经常和该篇文章一起结
束(有些比较惨在文章一开始就结束了),那可真是琳琅满目的死亡风景,刀削火砍,车
祸船难,我尽责的在字里行间送他最后一程,又要赶在剪报或杂志寄到家前算时间赶回去
拦住这虚构的讣文。那时我一直觉得拿这些奖金像是爸爸留下的遗产。直到有一天,很幸
运的,文章又得奖了,更幸运的是,这回文章里的爸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想,这回
就不用拦了吧,想不到,我爸爸却拦住了我,他拿着剪报先恭喜我获此殊荣,然后用一副
怪罪自己的表情说:“儿子啊,如果这回我又死了,你的名次会不会比较高?”
我研究所毕业后,决心成为一名写作者。当我这样说,我妈妈背对着我,想了想,幽幽回
道:“那我想,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活着,活得久一点,用退休金养自己,别去
花你的钱。你可以去找份职业养自己。如果你过得不好,你还可以回来家里写。爸爸妈妈
多活一天,有能力照顾你,你就可以开开心心的,多写一天。”
我的爸爸给了我死,我的妈妈给我余生。爱与死与新生,这恰好是文学恒久的主题。我还
没写出恰适能表达这些主题的作品,但他们倒在我的人生中真实的体现了。
我妈妈想像作家生活的困境其实没有离真实太远。从投资报酬率来看,文学奖应该是一个
起点,是一个让大家看见自己的快捷道路,是一次在技艺上练兵从而受大众认可的受勋,
但在很多时候,它变成一个终点。不少人的终点往往就止于文学奖,以获奖为要务。且一
止再止。一获再获。七擒孟获。我完全能理解这样的心态,毕竟一篇得奖文章能挣五万十
万五十万,但辛辛苦苦写一本书,可能只有两三万,你会作怎样选择?我们活在一个更严
峻的现实环境里,我佩服那些舍下文学奖的人,因为那显现的是一种抵抗诱惑的决心。我
也能理解那些专注于文学奖的人,事实是,当你娴熟于投稿文学奖,在字数的限制、主题
的控管训练之下,你很容易便能发现某些技法或体例能有效于此一字数内完成较其他写法
更高水准的演出。例如我曾经做过的,领活着的遗产,让父亲做角色扮演,并在文章中死
去,借此编织戏剧化桥段,于死与生的时差间张演伤害、遗憾与爱的小剧场。又例如,借
物喻托,以此一物为文章主体意象或隐喻,此物可以是被是枕,是牙齿是腹肌,是武侠片
是KTV,从而举人生举家庭种种事例与之搭配,或对应或对比,发展出物我两相成,也两
相乘所以无限大的精美宇宙。这些写法都没有不好,它很经济,在最少的字数内可以制造
最大的寓意,且能帮你拼经济。但一直写,这叫“自我重复”。别人也写,这就叫“俗”
。“自我重复”没什么不好,“俗”也没什么不好,但“自我重复”久了,就会成为一种
习惯,“俗”久了,众而从之,那就是一种奖的体例之成形。有了体例也没什么不好,但
如果穷究精力就只能写这些,那我们可真的是领文学的遗产了,只是这回还赌上自己的创
作生涯。在我的信仰中,文学语言与文学性乃基于某种同中求异的独特性。所以这篇文章
不会让事情这么刚好,我不是因为我爸爸发现自己老被我写死,就因此不再生造故事投稿
或参奖,也不会因为妈妈担忧我的生计,就回锅投入文学奖。如果文学仅止如此,是可以
归纳的小准则小撇步小公式与体例,那这一切不是太简单了吗?我无意攻击或赞美文学奖
,也无意要人适可而止或大举入侵文学奖,只是,就现阶段的自己而言,我想追求更困难
的事情。那样的困难包括,舍弃所有已知的可能,偏离便捷的道路。我的勇气只有这一点
点,但希望那足够让我的爸爸继续活下去,让我妈妈的余生长一点,让昨天的我死去,也
许他人将不再识得或予以赞美,但至少我是扎扎实实为自己留下一点不同于他人的什么,
纵然是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