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
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
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
恒足矣。(〈大学‧传之十章〉)
〈大学〉本章是就治国之君子而言,而可通于平天下。“忠信”
和“骄泰”是从心态上来说,却有“得众得国”、“失众失国”的宏
大效果,民心的向背、政权的延续系于领导者的心态。可以看出儒家
的内圣外王原是一体,虽然说法上有侧重于内和侧重于外的不同,但
落到真实的道德生活当中,内圣工夫同时就是外王工夫,并不是两种
工夫,也不是先做内圣再做外王。有德者必有福,不是在德之外另外
寻求福,以忠信存心的同时就能够得到民众支持,而使国家长治久安
。当然内圣和外王不能直接画上等号,中间还有“絜矩之道”也就是
建立公平合理的制度,上下、前后、左右权责相符。但心态、制度、
结果是一贯的,有什么样的心态就会建立什么样的制度,有什么样的
制度就会招来什么样的结果,制度本身就是心态的一种反映,儒家的
内圣也不是闭门造车,内圣一定是在具体的事业、事功上表现。但也
不是为了外王事业才去做内圣工夫,修德本身不是为了求福,但冥冥
之中有天道、天理,自然能够获得好结果。
“忠信”是《论语》当中孔子多次提到的概念,字面解释是“忠
诚信实”,也就是诚实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宋明儒对于“忠信”乃
至儒家的其他德目有更深一层的解读,不只是社会规范、道德教条,
更要和天道、性命贯通为一。宋儒程颐(伊川先生)说:“尽己之谓
忠,以实之谓信。”程颢(明道先生)说:“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
违为信。”忠是“尽己”、“发己”,但儒家所说的“己”根本上来
说是指人的良心,并不是意气用事,顺着自己的情绪冲动就是对的;
还是要先做一番澄清反省的工夫,过滤掉私欲以后,从纯粹的本心发
出(发己),扩充到圆满的境界(尽己),如同孟子说的:“充实之
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孟子‧尽心下》)、“沛然莫之能
御”(《孟子‧尽心上》),才是“忠”。良心和天道相通,天道创
生万物,人通过良心创造道德行为,赋予万物意义价值,皆是创造性
动力的表现,生生不息,没有一刻间断。
“信”是在忠于良心的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及物润物,扩展到自
我以外的人事物。但良心可以完全由自己决定,“操则存,舍则亡”
(《孟子‧告子上》)、“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尽心上
》);我以外的人事物,就不是凭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以决定,应
该尊重客观事实,所以说“以实之谓信”、“循物无违为信”。忠信
不能分割,事实本身是中性的,没有一定的好坏,重点是面对事实的
心态为何?以良心面对都是好的,以私心面对都是坏的。君子一方面
要接受一切客观事实,另一方面要以正确的心态去处理、回应。君子
效法天道,天道是至善的,天所生的万物当然也是善的,只是善在万
物是处于潜存状态,要靠人心去发掘。以治国平天下来说,孔子说: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论语‧卫灵公》)意思是
人民都是一样的,都有潜藏的善的本性,并不是古代的人民比较好,
春秋乱世人民素质就比较差。关键是政治领袖的作为,如果君王骄奢
淫佚,听不进逆耳忠言,国家风气一定会日渐衰败,距离亡国就不远
了。
“忠信”如同内圣外王一样原是一体。〈大学〉说“生财之道”
是“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若要实践〈大学
〉所说的生财之道,首要条件便是“勤俭”;而勤俭,其实正蕴含着
忠与信的道理。忠信一方面牵涉到内心的修养,要克服私欲习气,比
如贪图懒惰安逸、奢侈浪费的坏习惯,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也就是“
忠”。另一方面牵涉到外在环境,诚实面对现有状况,善用各种资源
条件,建立可以长期运作的稳固制度,也就是“信”。没有内心的修
养,就不可能处理好现实事务;现实事务处理不完善,内心的修养恐
怕也不够充分。忠与信,虽分内外,其实一体。当然,两者终归仍以
人的仁心、良心(忠)为根本;而仁心的充分展现,必然包含智心—
—即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掌握与改造,也就是信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