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中国哲学的花果飘零──纪念唐君毅先生

楼主: rehtra (武英殿大學士爾雅)   2014-03-20 02:00:07
沈清松教授
台湾云林县人, 现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中华思想与文化讲座教授,任教於哲学系与东亚
研究学系
我的鹅湖经验
最早,在鹅湖成立前后那段时光,我们几个朋友,像王邦雄老师、曾昭旭老师、岑溢成老
师、杨祖汉老师、袁保新老师等,经常聚会论学,会后打乒乓球。乒乓球有来有去,好似
哲学家们的往返辩证。所以事隔多年,我有一次到永和来,还特别抽空去寻找那当年打乒
乓的旧址。就这点来说,我觉得鹅湖是一个师友之间的团体。法国哲学家德勒芝(Gilles
Deleuze) 曾说:哲学就是朋友之间(甚或师友之间)的对话。就像苏格拉底和当时雅典青
年之间进行的,是朋友间的对话。不过,德勒芝特别指出,朋友为了真理的关系,以致会
相互批评。台湾话有句俚语;“互相漏气求进步”,指相互批评,意在力求进步。同样,
德勒芝说,为了真理,虽在朋友之间,总有一些张力,甚至说有些时候为了真理而有敌意
,需表诸批评。可说是带有敌意的友谊( rival friendship),透过相互批评,以求日进
于真理。我觉得在台湾很不容易找到像这样的一个团体,在后现代世界中更不容易找到如
此的团体,经常在一起,彼此虽有紧密的友谊,但相互对话,彼此批评,甚至争得面红耳
赤。其实,各位读《柏拉图对话录》也都是这个样子:关于何谓正义、勇敢、美,甚或真
理,没有任何一个定义在对方提出来之后是可以立刻同意的,都是要再进一步的批评与检
讨,甚至到了最后,并没有任何本质的定义。
对于这一点鹅湖经验,我很珍惜。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友谊这个东西是越久越好。像镇
华兄,我们是多年老友,晚近虽只通过几次电话,然而就宛如先前见面一般,不会因为时
间的距离而疏远。相反的,我认为友谊是越积越深的。我从来不会因为学问的关系,损及
友谊。我觉得人间重要之物没有几件,而友情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件。更何况,我也相信
,学问越做是越相通的。如果做的是真学问,应该是越做越能通往彼此。不只是因为真理
的呈现面相虽多,然应皆能彼此相通相应;而且因为作学问,就某种意义来讲,也是朝向
终极真实的修行嘛!同时,我认为德行是越修越接近的。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
我是把它当作动态的观点来看,若是在正道修德,就可心意共鸣,而且越来越相互邻近。
我觉得在鹅湖这个团体里,是可以实现这三点的,那就是:友情越积情越深,学问越做越
相通,德行越修越邻近。归结起来,就是唐君毅先生说的一句话,“在遥远的地方,一切
虔诚终当相遇”。唐先生这话说得很好。我记得好久以前袁保新先生曾经提了四瓶啤酒到
我家里来,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了许多,也谈到唐先生这段话的深意。
唐君毅先生与晚近的Diaspora Studies……
哲学与海外飘零或跨越边界……..
唐先生提出海外华人生命意义的第一个构想
对我来讲,唐先生提供了海外华人生命存在意义的第一个构想。作为一个华人,飘零海外
,他提供了一个概念,就是“灵根自植”。你在飘零以后,要懂得自植灵根。那么,灵根
何在呢?各位都熟悉唐先生的著作,我觉得他所谓“灵根”就在中国人的“中”国性,中
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所在。关于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唐先生是从《中庸》的角度来理
解: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所以,中国人要立于中道。他在文章里
面写得很清楚,不要做一个歪歪偏斜的人,要守于中道。唐先生在文章里有很多地方很有
意思,他说:你作为华人,不要有奴隶的意识;你不要藉著西方来轻视自己。你要“敬”
,对自己的文化要心存“敬”意。
我想,唐先生所说“敬”的概念,用到海外华人学者里面,是有其影响痕迹的。例如,这
一概念真正启发了信广来先生。信广来目前是香港新亚书院院长,他承认在为学方法上受
到唐先生的启发。信广来首先在美国柏克莱大学,后来转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跟我在一
起待了一阵子,然后回到香港中大担任讲座教授,刻正打算返回柏克莱大学。他的一个想
法是:做中国哲学要“敬”,不要随便用西方的概念来生般硬套。譬如说,过去有一套作
法,是萨依德(Edward Said)所谓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在中国来说,就是西方,不
论欧、美,他们研究汉学、中国哲学或中国文化其他面向,自行建立一套概念,而要你华
人读自己的东西都要经过他们的眼睛来看。这就不“敬”。我觉得信广来受到唐先生的启
发,为了“敬”,他就字字句句读原典,在原典字句中去了解其中蕴含的概念,然后再根
据自己存在的体会,来相互照应。信广来认为,在涉及到其他诠释层面之前,先要把这个
功夫做好。我觉得,这是他的“敬”的方法学之一。信广来先生讨论唐先生的“敬”,不
只是当作一个道德上和心理学上态度,而且是做为一个治学的方法。
现在回到唐君毅先生。唐先生说到,中国人不要具有奴隶意识,要“敬”,而且在中国文
化里面的基本想法,像“中道”,应该维持,应该在心里常把持中道。唐先生当年访问北
美,心中有感,写下文章,所以涵盖性很广,并不是单纯的哲学论述,所以他并未把“中
道”、“中”和“敬”等基本概念再加以分析、加以发展,但作为基本精神而言却是非常
重要。毕竟,六○年代早期,所有的西方学者,都还没那么注意Diaspora的问题,然而唐
先生却注意到了,而且深度思考这一问题。由于一九四九年中共统治中国大陆,唐先生匆
忙逃到香港。所以用他的语词来说,花果飘零是一个民族大悲剧。然而,从今天的全球化
过程看起来,移民与离散是一个历史的必然现象。你看,现在没有一个地区没有外国人。
你在永和便发现有许多外国人。总之,到处都有外国人,到处在进行文化互动与融合。没
有一个地方没有多元他者存在。民族之间的互动,文明之间的碰撞,是一个当前的、普遍
的现象,不必再像唐先生过去那般,从大悲剧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他的花果飘零论述,
在当时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不过,当后现代思潮在七十年代开始散布是世界各地,而全
球化的论述到1990年代越来越发展,甚至吸纳了后现代的论述,情况便开始有了改变。
唐先生迄至逝世之前,都关心各种思潮的变化。他对于西洋哲学史非常熟悉。各位从阅读
他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一书中有关心灵九境的论述,可以知道他的旁征博引。我觉
得唐先生的中道──中庸之道,事实上是中国人的卓越之道,也就是周濂溪在〈太极图说
〉里面所讲的“立人极焉”,为人的生命存在立下一个典范。所以,这个“中道”应该是
指提升向上以至于终极真实,以终极真实来成就完美的人性。所以,他的想法是这样子的
:他的“中道”概念,必须在他有关心灵九境的论述──客观境、主观境,最后超越境,
一层一层的向上提升;要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就是为人的生命存在设立一个典范这一角度
来看,并以此为“中”。所以,这“中”应该是动态的,是在止于至善的角度来看的,而
不只是说“中国性”的问题。杜维明先生虽然接受唐先生的影响,但他后来在所主编的英
文著作The Living Tree: The Changing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 Today一书里,他也
质疑这个“中国性”(Chineseness),不只因为这一概念的流动性,而且因为他认为这种
哲学尝试“不仅在学术思想上平淡无奇,而且在意识形态上令人反感。”也因此,他转向
更为隐喻性的表达,如将中华文化比喻为“这棵常青树”或“一条气势磅礴流动的长河”
等。究其原因,恐是因为当前世界思潮有批评本质主义的趋向,而说“中国性”似乎犯了
本质主义。
不过,我认为,唐先生为中国人设立一个生命存在的典范,“立人极”的想法,并不是说
要把它当成本质主义;说中国人、中国性、中国心,不是在说它是中国人的“本质”,而
是要从人性论上,要为中国人的生命存在树立典范。我想这是唐先生在哲学上非常重要的
贡献。关于唐先生的“中道”,必须要从这个角度来看。
不过,我觉得,唐先生当时着重康德、黑格尔等近代西方哲学,其中难免太过强调主体性
,对于他者甚或多元他者,不够重视;甚至会从主体性的角度来看主体与他者的关系。然
而,自从后现代思潮兴起之后,从“主体”转移往“他者”。我自己的看法是这样子的:
我认为主体性仍是近代哲学发展出来的一个重要遗产,但应该视主体为一开放的主体,而
不是封闭的主体;但你不能说没有主体,因为你若没有主体,便不能进行其它的活动。主
体性是近代的遗产,但是一定要向他者开放,因为心中若没有他者,就没有伦理可言。伦
理是关系中的存在,一定要有与他者的关系。只不过,我对于讲论“他者”的这些法国后
现代的思想家们,像拉冈(Jacque Lacan)、德希达(Jacque Derrida)、雷味纳斯
(Emmanuel Levinas)、德勒芝等人,有一些意见。我觉得,后现代思潮里“他者”的概念
,总是假定自我与他者之间某种二元的关系;然而,事实上我们从小到大,在生活里面对
的,都是多元他者(many others)。关于多元他者,我开始的时候用multiple others 英
译,其后改为many others,更为平常,因为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多元他者当中,在多元他
者之间成长、学习、发展,这是一个具体的存有论,而不是一个抽象的他者概念。我觉得
,心中常存多元他者,对于心理的健康,对于生命的成长,反而更为妥当。更何况,中国
哲学无论是儒家讲“五伦”,道家讲“万物”,佛家讲“众生”,都是多元他者。话虽如
此,后现代从“主体”转往“他者”,或我更从“他者”转往“多元他者”,我觉得这一
双重移位不能忽略。因为主体性的过度强调,造成现代性的种种弊端。如果只说“互为主
体”或“主体际性”(intersubjectivity),这个概念仍然不够力道,因为互为体主体仍
然是从主体哲学衍生出来的,只不过承认我是主体,你也是主体,这其中还没有他者。也
就是说,他者可能跟我完全不一样,他者有他独一无二(uniqueness) 的存在,有他独特
的面容和语言,我不能都用我的想法去化约他者。正如雷味纳思所言,他者的“面容”有
其伦理的独特性、不可化约性。
然而,从主体往他者的移位,当时在六十年代还没有发生;而唐先生所致力的,还是中国
哲学主体性的建立。唐先生在《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中提出心灵九境,前三境确立“个
体”、“概念”、“原理”的地位与内容,藉以说明实体世界的构成,并在主体性内奠立
科学的超越依据。中三境探讨人的“知觉”、“语言”、“道德”之形成与发展,藉以说
明意义世间的构成,并且在主体性内奠定人文的超越依据。最后三境,由主摄客,更超越
主客对待,称为绝对主体,为立人极之最后实现。其中第一境名“归向一神境”,探讨神
的问题;第二境名“我法二空境”,探讨佛法的问题;第三境名“天德流行境”,又名“
尽性立命境”。此最后三境,初即神教境,二即佛教境,三即儒教境。基本上,我觉得唐
先生真的是把中国人的主体性的结构与动力,阐述得淋漓尽致,从个体一直到天德流行境
,都勾勒了出来了。
对唐先生看法的进一步讨论与省思
基于中国主体性的思想,唐先生在现实问题上就难免有过激之论。在论中华民族的花果飘
零之时,唐先生人在香港,对于中华民国政府想把故宫的文物送出去在美国展览,便指谪
说这就是奴隶意识。他说:要看你自己来看,为什么还要我送到你那里去让你看?这或许
是基于《礼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道理。不过,他没有想到,其实我们送出去去
展览,既展示了自己,也丰富了别人。在他写文章的时候,他对这类事情有很多批评,总
归为“奴隶意识”。大家须知,在黑格尔(Hegel)里面讨论奴隶意识,是要从奴隶意识转
为互认意识(Anerkennung),就是相互承认,我承认你,你也承认我,本来是要发展成为
相互承认的。我想,唐先生为了避免奴隶意识,他的批评就比较激烈一点。譬如,他说,
中国人聚在一齐,除非必要,最好不要讲英文。当然,中国人在一起最好讲中国话,这也
有道理;但有些场合,你就需要讲英文。此外,他说,除非必要,不要加入外国籍。这在
今天比较难以理解。可见,唐先生还是持着“华侨”的概念,是认为海外华人是华人侨居
在外,基本上的想法是仍是侨民,中国人侨居在外地的意思。所以,我们可以从一些小的
细节读出他主体论的立场。但是,在大的方向上,我是非常肯定的,他说的“灵根自植”
应立基于中道,而致力于完成人性的完善,对此我非常肯定。但在细节上,还有可以讨论
之处。但必须考量当时思潮的情况,还有唐先生自己的经历,从大陆逃到香港等等,很多
情况造成他当时的论述重点放在中国人的主体性。
到今天为止,我认为主体性不能放弃,不过我对“主体性”的看法是这样子的:我认为主
体性不是已经完成的实体,我提出一个概念“形成中的自我”(self-in-the-making),换
言之,你如果没有创造,谈不上自我;自我是在不断的创造过程当中形成的。
Self-in-the-making是说自我还在形成的过程当中,而不是一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
做为思想的实体;或是康德说的“先验统觉”,在我所有的思维、概念、表象等,都盖上
这个印记,作为思想或理论建构的可能性条件。自我不只是这样,因为我们其实是在动态
的、不断的行动中形成自我,且在这过程中自我与多元他者有密切互动,不会像在“我思
故我在”或“先验统觉”等较属结构性的、静态的自我。
我顺便提一下。唐先生的“灵根自植”,到现在为止,我跟海外一些朋友提到这一想法,
他们都觉得一听说,便觉得很受感动。对他们而言,很受启发。不过,这个自植的灵根,
止于中国人的主体性,重视《礼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而且强调对等的尊重,可
以说是强调相互性的精神。唐先生从主体性角度来坚持这点,因此对于主动给予他者,与
他者或与多元他者建立关系,他并没有多加着力。这跟他所处的时代,以及在大悲剧下的
经验,当然有关系。
不过,我也记得《礼记》说过:“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
;来而不往,非礼也。”可见,本来在《礼记》前面先说的是太上贵德,也就是原初的慷
慨,是德的流行和给予。所以,说起来,最原初应该先有德的流行,先有原初的慷慨;然
后,才会有相互性的礼尚往来,不过礼尚往来仅居其次。可惜,后来的重点却是放在礼尚
往来的相互性上了。换句话说,如果A跟B两方,没有一方先走出自己走向对方,是不会形
成相互性的。那么,礼尚往来是其次的了,之前一定在逻辑上与存有论上先有原初的慷慨
。总之,应该先有一位走向对方,才会进一步形成相互性;原初慷慨应优先于相互性。然
而,僵化于相互性,甚至将相互性给制度化,我想这恐怕是儒家在历史上的一个问题。不
过,道家讲:道先慷慨生万物,而圣人法道,乃至“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
多。”可谓体现了道的原初慷慨。至于佛教从印度而来,已然经过迈向他者的“外推”过
程。人要迈向多元他者,就需要有原初的慷慨。我从这里来反省一下,虽然“灵根自植”
还是每一个人必须要做的,但是,我们必须要放在多元他者的脉络里来思考和实践。这是
我的感受,我的理念。
中国哲学国际化的新形势………..
冲突中的均衡与和谐的辩证……
从相互承认到相互丰富…….
外推的三个步骤
我说的“外推”,包含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语言的外推:如果你所说的话有更大的有
效性,或是你的文化表现是可普化的,或你的宗教信仰有其可分享的真实性,那么,原则
上应该可以用对方可以懂的话来表述。虽然他的话跟你的不一样,不过,若讲得通,那么
就有更大的有效性;如果讲出去以后变成荒谬的,那就要检讨自己,不要怪对方太笨,听
不懂你的话。换言之,要用别人能懂的话来讲自己的主张,不是如后现代一般各说各话。
后现代基本上就像李欧塔所讲的,是每个人玩他自己的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李欧
塔把维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念做了一个极端的解释,变成各说各的话,各玩各的语言游戏
。这情形,有如“各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其实,这并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应该按照
对方能懂的话来说自己的主张。你对小孩子,当然要讲小孩子能懂的话嘛!同样,对于不
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当然要用对方能懂的话去讲,讲出与自己原先不同的语言。我也
曾经用“语言外推”来说明佛教为什么在中国会成功,涉及到语言外推、实践外推与本体
外推,几个外推步骤都做到了,才能成功,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
第二个步骤是实践的外推,由于不同的学科或不同的研究方案,都各有它文化的背景或组
织的背景,就像费尔哈本(Paul Feyerabend) 在《反对方法》(Against Method)一书中表
示:“科学有其文化制约”( Science is culturally bound)。有些大学某些研究可以做
得出来,而别的大学做不出来,是因为制度和组织的缘故。实践的外推就是针对科学、文
化表现与信仰系统的实践背景各自不同,因而在语言外推之上,再进一步。如果你的学说
或研究方案或研究心得是可以成立的,或者说你的文化表现可以普化,或者说你的信仰系
统是有其真实的可分享性,原则上,应该可以从原来的实践脉络中抽出来,放到另外一个
实践脉络中还可以通,还可以普化,并视之为试金石。换言之,应该可以放到别的脉络而
仍然行得通。若行得通,便证明它有更大的可普性。如果放到别的实践脉络便行不通了,
那你只能说它在自家中有效,但其可普性就不足矣。这时候,应该要先检讨自己。
最后,第三个步骤,也是最高的步骤,我称之为“本体的外推”,或说存有学的外推
(ontological strangification)。在我看来,每一个学科或每一个研究方案或每一个人
做的一点点研究,只是在建构一个微世界(micro-world);更高一层,涉及意义的表现和
建构,则有文化世界(cultural world);在更上面一层,而属文化的核心,常是那些基本
信仰、信念,然其内核应是宗教的世界(religious worlds)。文明之间的冲突,最后常是
来自宗教的差异和误会。换言之,对于终极真实是什么,体会和坚持各不同之故。为此,
必须在这上面再进行外推的工夫。
当我们进行学术研究之时,常会涉及科际整合。当然,就科际整合而言,本来在本学科与
其他学科合作的时候,如果各说各话,便不能形成真正的整合的界面。不同观点连结起来
,比较能弄出一较为完整的图像;但如果是各说各话,这点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么,必须
经过语言外推、实践外推、本体外推,逐步进行。本体外推是透过对于生活世界或实在本
身或终极实在的迂回,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举个例子来说,譬如说你是研究心理
学的,你要跟社会学合作,有时候会有困难,觉得社会学用的方法和论述,不能接受。我
们哲学也是一样,我们内部自己觉得论述得很好,可是一到了外面,人家不一定这样认为
,反而会觉得隔阂,不容易进入。本体外推的意思,是经由对于实在本身,甚至是终极真
实的迂回,来进入到别人的微世界或文化世界或宗教世界。
举一个例子来讲,我很喜欢彿洛斯特(Robert Frost)的诗,在《雪晚林边歇马》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他写道: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
……………
这首诗写诗人林边驻足观雪,然诗的语言大不同于森林系的学者对于森林的描写。森林系
对于林相的研究,和一位诗人对于森林的感受不一样。但是,很简单,两人都到雪晚林边
走一走,换言之,你到实在本身里去体验,会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可以说的,可以进入到
对方的意义世界。
又譬如说,研究心理学和研究社会学的大不相同,假定他们都研究三重的流氓(现在三重
的流氓都穿西装打领带了),若要明白流氓或黑道产生的心理学与社会学背景,两门学科
的论述大不相同。不过,你们若到三重去观察、体会,就会发现,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论述
虽异,其中却可以有很多共同的了解。
我的意思是说,用这样的本体外推,可以达成不同的微世界、文化世界,乃至宗教世界的
相互了解。尤其在宗教交谈方面。宗教之间的辩论,需要透过对于终极真实的迂回来进行
外推。像现在,缺乏本体外推,基本上是属于意识型态之间的冲突,立基于彼此对于世界
观的看法,大不相同;而且彼此都把对方视为异端、偏见或必须改善的,而不是自己需要
改善。人人都想要改善别人啊!
宗教信仰是在文化里面非常深层的一部份。在上个世纪六、七○年代,一般社会都非常理
性,将宗教排斥在外;现在到了后现代,则又回到前现代的状况,又恢复了中世纪时代的
宗教纷争。关于宗教纷争,各自都相信有一个终极真实(Ultimate Reality)。其实,与其
在概念上论辩说你的如何不真,我的如何是真,不如彼此都先进入到对于终极真实的体验
中。所以,在宗教交谈上,如果只有概念上的论辩,没有任何对于终极实在的体验,那些
争执往往都是空的。其实,由于你对终极实在有深刻的体验,譬如说你对佛,你对诚体,
你对道,或你对上帝,对阿拉,对雅威,你跟他都有所体验,那么你跟他的体验应能有所
交会。如果你的体验是对于终极真实的体验,那个终极真实既然是终极真实,应该能允许
所有不同走进它的路,都可以相通。要不然就不是终极真实,而只是作为排它主义的借口
。所以,与其在论述上争论,不如说经由本体进行外推。
我的意思是,实在本身,除了人、社会、自然,还包含了超越界的终极真实。对于终极真
实的真正体验,应该允许各自不同的体会,而且知道对方所体验终极真实面相,是在什么
地方跟你的不同;哪些可以丰富你,哪些是可以互补的,哪些可能是同源的,必须要经过
更长期的交谈,才能了解。我认为本体外推,尤其是在本体外推里透过对越终极真实的外
推,基本上是一种方法论上必要的迂回,透过它可以进入另外的宗教世界。这应该是宗教
交谈的一项基本的要求。如果缺乏这基本要求,宗教交谈不容易进步,往往只会退步,空
转空论,不能成就什么,反而可能增加更多的仇恨。
交谈作为相互外推与慷慨成立相互性
从外推再推一步,就是交谈作为相互外推。换言之,在语言的相互外推上,A应该说B能懂
的语言或论述,而B也应该说A能懂的语言或论述,真正的交谈才会形成。在实践外推上,
A从自己的实践过程,知道自己的心得只是实践之一,必须放到B的实践脉络,去寻找放诸
四海而皆准的法则。换言之,你必须放到另外一个实践脉络,放进对方生活世界,经过一
个过程,看其效力可不可以普化。最后,本体外推,在其中A必需对B透过实在本身的体会
进行本体外推,而B也对A透过实在本身的体会作本体外推。在这过程里面可以陶炼,而且
希望能够提炼出,一个可分享的核心。
我不主张“普遍性”(universality),我不主张在时空之流中有纯粹的共相存在。换言之
,我不认为在人的历史或时间之流中,在多元文化的过程中,有所谓的绝对普遍性。就连
数学也不是绝对的普遍,因为数学只限定于数理的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s),当你转
换到别的领域,尤其转换到实际生活世界的体验,就不一定拿得准。所以针对诸多不同的
世界,我们只能要求可普性。我用的语言是Universalizability,我不用Universality。
过去,哲学史中对于共相的讨论之所以会有问题,是因为所针对的,或是具绝对普遍性的
共相,或仅只是个体物及其名词。在今天,全世界的哲学论坛都还被西方哲学所占领,而
西方哲学认为自己是拥有普遍性的论述。其实,这一点也不真实,对不对?我们今天发现
文化的重要性,而哲学出自文化,不同的文化有其所孕育的哲学。而且,在不同意义系统的文化里,便有对于终极真实的不同的体会。古今中外的哲学论述
中,皆富有宝贵的指引,但要去体验并检验它的可普性,不需要马上就自以为是。所以,
我主张以跨文化哲学替代过去的比较哲学。“比较哲学”是旧的概念,进行比较研究往往
含有东方主义,或国家主义,或某一哲学传统的偏见。而且,到底比较的目的何在?其实
,比较就是为了交谈,而交谈是为了相互丰富。
为此,我提出多元他者的概念以及相互丰富的模式,作为另一种考虑。我觉得,A和B若要
建立相互性,先要由A向B走去,或是由B向A走去,突破自己主体的封限,走向对方,因而
才会形成相互性。也因此,原初的慷慨先于相互性,并完成相互性。然而,这一原初慷慨
,促使自己走出自己,走向他者的动力,是来自人的欲望。我说的是:在没有限定于某特
定对象之前的欲望本身,换言之,欲望的初心,是指向他人、他物,是人走出自己的动力
。可见,欲望的第一刹那或初心,是不自私的。只有在第二或第三刹那,主体在努力获致
欲望的特定对象以及主体在享受对象的过程当中,会封限在主体里面。其实,在这过程中
,人还是要在心中常存多元他者,且走向多元他者,这一走向包含了伦理上的慷慨。关于
慷慨,在当代西方哲学或后现代里,德希达和雷味纳斯都强调“好客”(hospitality),
就是欢迎你到我家来,倾听于你,让你觉得如同在家,而你还是你,宛如在己。对我而言
,我把“好客”视为被动的慷慨。除此之外,还有主动的慷慨,就像道家一样,道慷慨生
成万物,而圣人法道之慷慨,如老子所言,“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上
善若水”,透过营造一个好环境,让万物展开自己的德。如此主动的走向或主动的给予,
施予善之物给别人,是主动的慷慨。主动的慷慨和被动的慷慨,其实是慷慨的两个面相,
但如果没有一个主动走出自己,走向他者,也无法建立相互性。
本文为节录稿,全文发表新103年 月鹅湖月刋。原文为作者102年7月6日应鹅湖月刋社、
财团法人东方人文学术研究基金会主办之鹅湖论坛讲题。作者亦应《当代新儒家在港台40
年的奋斗》乙书作者周博裕之邀稿,以本文替代表示支持该书之出版。
感谢作者借转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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