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并不遥远的历史] 红革紫姜九股苗──1969、18 …

楼主: stupidduck ((0‵◇′0) Ψ)   2010-04-24 15:23:34
【三】2009……
在研究室中,看这些记录了张秀眉历史的笔记,又找出各种有关贵州苗民的图册
和文献翻看,不觉滋生很多疑窦。
清水江和都柳江流域,特别是大山深处,有很多苗族聚集的村寨,后世的想像和
追忆中,似乎在大清帝国治下,虽然也有贪官污吏和苛捐杂税,但还算相安无事。你
看各种《苗蛮图》,就知道皇帝和官员的心中,总希望这些苗民乖乖地在那山水之间
歌舞升平,在稻菽田土之中耕作收割,最多也只是用弩矢猫夹打打猎,所以画的总是
“春种秋收”、“男猎女耕”、“逐鹿网雀”、“芦笙跳月”、“傩戏祭祖”,虽然
多少是异风殊情,总还算是帝国怀柔下的顺民乐土。但张秀眉起事却如“渔阳鼙鼓动
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在清代朝廷眼中,这些造反的“苗人”必然是“生苗”,
清剿这些叛乱的“生苗”,仿佛是维护王朝的“秩序”。按照传统观念看,镇压和清
剿是文明对野蛮,何况张秀眉与太平天国互相呼应,搅得天下大乱;而用现代观念看
,也可以把他们视为苗族反抗满人(或汉人)的种族之争,或者受压迫者反抗压迫者
的阶级斗争。
不过,事情要复杂得多。在张秀眉起事中,参与其事的不止是“生苗”,也有“
熟苗”,即使是熟苗也要细分,据说有些苗民原来并非苗民。据文献记载,他们中有
从江、楚迁徙而来的汉人,时间长了,和当地人通婚,渐渐染上异族之俗,“清江南
北岸皆有之,所称熟苗半多此类”。古书记载说,他们和当地苗民不同的是,这些人
多以种田为生,不像熟苗那样渔猎兼营,刀耕火种,也不像生苗那么信鬼师,“家不
祀神,只取所宰牛角悬诸厅壁”,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是,他们倒是常常供奉“天地君
亲师”的牌位。
近来常常有关于民族是“历史形成”还是“逐渐建构”的争论。过信旧经典的学
者,有时会说“窜三苗于三危”的三苗,就是现在的苗族祖先,迷信故事的学者,也
会把战国楚国的熊氏、三国七擒孟获的孟获,都和苗族连接起来。可是,迷信新理论
的学者,有时也会把洋人的话当真,觉得苗族可能就是一些在生活、语言和风俗上互
相认同的族群,由通婚、结盟、互助而在某个区域渐渐形成的,并不是一个由原初“
核心民族”发展起来的。曾经看过日本人鸟居龙藏二十世纪初写的《苗族调查报告》
,骨骼、体质、语言、风俗样样详细,不过他也还是不太能够说清苗族的来龙去脉。
我想,本来长江水系的清水江和珠江水系的都柳江之间,就是一片你来我往,交错叠
出的区域,在那里久了,也会觉得同在苗族与苗族之间似乎差异也很大,穿长百褶裙
的和穿短百褶裙的,包大裹头的和戴头巾的就不同,更不要说“生”与“熟”之间了
。可他们曾经同仇敌忾地面对清朝的军队,在一百四十年前上演过一出轰轰烈烈的大
剧,主角就是张秀眉。
怎么理解苗族?怎么理解反抗?怎么理解文明与野蛮,以及秩序与自由?在窗明
几净的研究室中,我反复思索。
【四】1969……
雨渐渐停了,周遭黑得吓人。山风越来越大,不知什么野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随风飘来,让人觉得凄厉。在漆黑的大山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我急急地沿山壁往
回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见又有荧光闪烁,这让我着实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
来又是一个乱葬坑,中间拱起大土包,土包的四周散乱著些枯骨与朽木,这些枯骨,
是张秀眉手下的将士,还是川湘远道来的清兵?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天死一样的寂静和墨一样的黑暗,除了风声之外一片
沉寂,除了荧光之外一切都隐入黑洞,山影和密林使人变得格外渺小,我手中仅有的
一束麻杆火把,能照亮的只是身前身后,火光之外全是黑暗,莫名的恐惧渐渐袭上心
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道走了多久,当时的感觉是好遥好远。当我筋疲力尽地绕
过一块水田的田梗,在狗叫声中推开一家黄泥涂的竹篾门,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
已经到了离我的寨子仅两里路的白沙井,这屋子的主人便是同一生产队的苗民老杨。
看到我,他也很吃惊,怔怔地抓着柴刀。
后来他才告诉我,狗叫得很凶,他以为来了大猫(就是老虎),因为猎枪已经被
政府收缴了,只好抓起柴刀来。我想起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有一只饿极了的老虎想
吃牛圈里的牛犊,可苗家的牛圈都是挖地为坑,上架木栅和草棚,结果老虎急中出错
,牛没有吃到,四脚却误陷在圈上木杠之间而被生擒活捉。据说,那是香炉山方圆百
里最后一只活老虎,过去常常出没的虎群,从1950年代以来被一个要“立功受奖”的
劳改犯用猎枪虎叉一一打死,这一带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虎的消息了。
【五】2009……
黄飘之战的第二年是同治九年(1870),张秀眉在施洞、台拱、丹江、凯里连连
吃败仗,途经重安、白腊,一路向雷公山退去。也不知道是否这根涂了血的尺牌,有
没有送到阿马手中,只知道香炉山的援军始终没来。两年后,张秀眉兵败身死,不过
,零零星星的战事始终在那个地区延续,只是规模小了,“叛军”变成了“土匪”,
“起事”也成了“闹事”,大规模的外来正规军,换成了地方杂牌军。不过,这种被
称为“匪患”的事情却延续到晚清、民国,所谓“生苗”,仍然“不服王法”,因为
那里“山峻谷深”,似乎始终是化外之民,一直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才算纳入政府
管理范围。老杨曾经告诉我,早先苗民不服管,政府只好用收缴枪支、设卡放哨的方
法,不让他们到外面买盐巴,他爹爹曾经绕道重安,徒步一百多里,到黄平县城用皮
毛去换枪支和盐巴。
坐在研究室中,在书架上翻出有关贵州苗民的书籍图册,在各种《苗蛮图册》里
看到的是男耕女织,欢舞傩戏,和《职贡图》所绘的各种“异族殊方”没有两样,没
有硝烟也没有枯骨。可是文献背面却写着“黔之天则蛮烟僰雨,黔之地则鸟道蚕丛,
其人则红革紫姜,其俗则鸱张鼠伏”,这是清代张澍说的。书册中的历史,要么太多
是战争厮杀,就像人说的是相斫书,要么是太多的粉饰太平,整日家莺歌燕舞。可是
,当我翻开文献,重温记忆,回到现场的时候,我能够感到一个流淌著鲜血的故事,
张秀眉的故事。有人曾说,那里的苗民“悍戾好杀,攻劫畔乱,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
”,可能正是这种歧视和偏见,酿成了这个故事。倒是清代著名的文人方苞说得好,
清朝的政策往往“未得生苗之地,先大伤熟苗之心”,那么,如何能让“近苗慕归附
之利,远苗无侵扰之心”?
可是,凭什么区分“生”与“熟”,“远”与“近”呢?我至今记得,苗民老杨
家堂屋里毛主席像下,供著“天地君亲师”,他们的山歌里还唱,“读书要读三字经
,写字要写上大人”,他们真的祖祖辈辈是苗民吗?
(2009年最后一日写于上海)
引自:http://www.infzm.com/content/405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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