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历史] 红革紫姜九股苗──1969、1869与2009年纪事

楼主: stupidduck ((0‵◇′0) Ψ)   2010-04-24 15:12:53
【红革紫姜九股苗──1969、1869与2009年纪事】
【葛兆光∕南方周末∕2010/01/21】
在漆黑的大山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我急急地沿山壁往回走,突然看见荧光闪
烁,着实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乱葬坑。这些枯骨,是张秀眉手下的将士,还
是川湘远道来的清兵?历史的缘分仿佛草蛇灰线,看上去泯灭无迹,底下却藕断丝连
。四十年前的回忆和一百四十年前的历史,似乎重重叠叠成为剪影,怎么理解苗族?
怎么理解反抗?怎么理解文明与野蛮,以及秩序与自由?我反复思索。
【缘起】
在2009年末写这篇文字,追溯40年前的往事,遥想140年前的历史,连自己想来
,也觉得有些过于讨巧。
40年前的1969年,是我在贵州苗寨插队的第二个年头。那一年起,原本就少得可
怜的口粮和费用补助停了,父母还在牛棚中根本无法接济自己,大队干部也不再因为
知青初来乍到而跟你客气,自己必须要挣工分、找口粮、换现钱。我开始学着做砖瓦
挣工分,《老子》里面把做砖瓦叫“埏埴”,说起来好听,但实际上是重体力活儿。
先得牵了壮硕无比的水牛踩泥,泥踩糯了之后堆墙,把泥墙分片,用泥弓割瓦皮,小
心翼翼地把瓦皮托起,裹在四个棱的瓦桶上,蘸水打拍结实晾硬,按棱分开四瓣,最
后把晾过的瓦片码好阴干,此后就等著进窑烧制了。干这个活儿,一是闷,没有人和
你讲话,二是饿,据说这活儿最累人,三是等,天一下雨就没法做,山寨里不可能有
带顶棚的瓦场。
苗蛮图,清代西洋人郎世宁所绘。在各种《苗蛮图册》里,我看到的是男耕女织
,欢舞傩戏。可是,当我翻开文献,重温记忆,回到现场的时候,我能够感到一个流
淌著鲜血的故事,张秀眉的故事。
苗族农民起义领袖张秀眉雕像。同治九年(1870),张秀眉在施洞、台拱、丹江
、凯里连连吃败仗,途经重安、白腊,一路向雷公山退去。香炉山的援军始终没来。
两年后,张秀眉兵败身死,不过,零零星星的战事始终在那个地区延续,只是规模小
了,“叛军”变成了“土匪”……
记忆中很深刻的是,我常常看到百年以前苗民领袖张秀眉和清帝国军队打仗留下
的遗迹,先是在我下乡的白腊附近,后是在我无数次经过的这座香炉山中……
可巧的是,这一年单个儿做瓦,便因为夏天总下雨,倒有很多时间四处走。记忆
中很深刻的是,我常常看到百年以前苗民领袖张秀眉和清帝国军队打仗留下的遗迹,
先是在我下乡的白腊附近,后是在我无数次经过的香炉山中。张秀眉和包大度聚义军
遭遇席宝田率领的清兵,他们且战且退进入这一带的时候,正好是百年前的1869年。
为了这一巧合,我曾费尽心思找到一部《清实录(贵州史料辑录)》,在如豆的油灯
下把有关张秀眉和包大度起义的资料抄在几个作业本上。
有时,历史的缘分就仿佛草蛇灰线,看上去泯灭无迹,底下却藕断丝连。几年之
后,我离开了这个地方,原以为走出那个虚耗青春的地方,便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
可没想到四十年后,这些记忆却再一次被翻动。这些作业本伴随我走北转南整整四十
年,2009年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我重新看这些发黄的字迹,觉得心头很感慨,究
竟是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四十年前的回忆和一百四十年前的历史,似乎重重叠叠
成为剪影,边缘的和中心的,历史的和记忆的,书本上的和田野中的,无意中看到的
和有意去发掘的,似乎散乱而纠结,好像一枝毛笔沾了一点水彩、一枝毛笔沾了一点
墨汁,当你把两枝笔端浸进一盂清水,黑色和彩色渐渐化开缠绕在清水中,形成一种
奇怪的图案,低头看水,脸映在黑白五彩相间的水面,水面晃动,面影漾开,渐渐模
糊不见。
于是,我把这1969、1869和2009三个并无干系的年头重叠在一起,写下这既非回
忆,又非历史,也不关现实的一段文字。
【一】1969……
白腊是清平镇管辖下最北边的苗寨,再往北越过深深的峡谷就到了重安,重安归
黄平县管,我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峡谷对面江边的麻风村,却偶然去过一回。白
腊寨和麻风村之间的峡谷里整日雾锁云遮,高的树有笔直的杉,略弯曲的松,矮的树
则多是青杠,当地人叫它麻栗,既是上好的柴火,也是烧木炭的原料。密密的树林里
散发著植物腐败的闷气,或许就是“瘴气”。《苗疆闻见录》里说,黔东山中,“瘴
之扑人如风之过,早间之气多似硫磺,时至午后,则有如兰麝者,体气壮盛人能耐之
,然服姜桂或辣椒、胡椒并烟酒者,亦能不为所困也”,这只是耳闻。毕竟我在那里
多年,从没有被瘴气所中,只是偶尔被漆树所中,肿得个满头满脸,苗民教我们用韭
菜捣烂来敷,据说,是因为“九(韭)”比“七(漆)”大,所以能克住。树林中会
不时传来画眉的叫声,偶尔也会蹦出一两只山鸡,运气好的话还能遇见猴群,不过在
我下乡的那几年渐渐少了,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两广人来此地收购猴子,当地人希
图几个小钱,便用酒拌了糯米饭,着实麻翻了好些猴子,绳绑笼装地送上了不归路,
从此猴群便如惊弓之鸟,轻易不露面。
1969年,已是插队的第二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仍然归苏维埃管,“文革”
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阶级斗争仍余响绕梁。城里的革委会忙于勾心斗角,根本顾不
上下乡的知青,但公社干部却不得不秉承“最高指示”,还得绷住“阶级斗争”这根
弦。始终在主流之外,还多少捣过一些乱的我,就像毛语录说的那样,“捣乱失败再
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逃不过如来的手掌,被安置在这个苗寨下面一个叫“大田”
的生产队里,归一个叫占荣的苗族干部管辖。不过,或许是硝烟渐散,占荣并不总来
管我,有些茕茕孑立的我,打心眼儿里不愿和大伙儿一道干田里的活儿,思来想去,
选择了做瓦。但一个人干活儿,渐渐变得更加形单影只。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尽管书
上总是教人卓尔不群、要寻求清净,但真正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常常百无聊赖。在
阴雨中闷了半天后,实在憋不住,便腰插一把尺来长的柴刀,进了白腊山中,半是为
砍柴,半是为消解胸中的郁闷。
从大田到白腊原本有一条常走的路,但阴错阳差,也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却旁
行斜出往西北方向乱走,西北方面是大山,要翻过五六十里渺无人烟的大山和深谷,
才能到另一人稍稍稠密的大风峒,那里有熟识的知青。不过,我从来没有真的走到大
风峒,只是头一年为了修水库,往那个方向走过二三十里,说是修水库,其实多是糊
弄县里“水利建设”的号召,找一个偏僻地方筑一个坝,就算个水库。隐隐约约记得
那个地方极幽深,斧劈一般的峡谷,两边野羊走的山径很逼仄,稍开阔处有一道差不
多二十米高的飞瀑,飞瀑下面是一个水潭,瀑布后面有一个凹洞,大约四五米深。据
说洞中有洞,但没有人证实过,只是听苗民说,曾经有人在洞里向外看到豹子,吓得
不敢出声,居然豹子隔了瀑布,也没有发现里面的人,伸了长长的舌头,吧嗒了半天
水,呼啸一声便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色却渐渐暗下来,山风也开始呼啸起来。再向山中走去
,突然抬头,发现这座山山势很怪,上面仿佛巨大的屋簷,凹进去很大一片,使得大
约有方圆十来丈的一块,因为蔽雨而终年不湿,便一脚低一脚高地走进这一大片杂草
丛生的地方。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一簇蓝莹莹的火光,走进去十来尺,又觉得蓝光在
左边,再走前去十来尺,却觉得蓝光不见了,大著胆子划一根火柴,却发现中间有一
个长满了藤和草的土堆,旁边零星散乱地有三两根白骨,心里直打鼓,因为听说过“
过癞”,当地苗民说,早年麻风病人的骨灰会被弃置在一个大坟堆里,谁要是不小心
踩上去,里面的骨灰如同败絮,会“噗”的一声扬起来,于是就“过”了“癞”了,
换句话说,就是踩上的人便因此染上麻风。
我差一点儿就想转身,可就在这时,闪电光中,我看到了一个大约有近两尺长,
一侧砍成锯齿状,通身似乎浸血而变得发黑的木块,“贼酋张臭迷(秀眉)传令,多
以木竹尺为号,尺先歃血,以刻齿多寡为缓急,按寨递送”,这个从不知什么文献中
看来的句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我脑子里划过,让我顿时停住脚步。
【二】1869年……
一百年前的同治八年(1869),天气时晴时雨地变化多端,战局也好像拉锯似的
起伏不定。正月里,来自湖南的席宝田(1829–1889)率领湘军和桂军,终于收复了
被张秀眉、包大度占领许久的头寨,二十七日又攻下了古城镇远。有了镇远,官军顺
势而下,从金钟山逼清江北岸,控制了施洞口。施洞口太重要,因为从这里可以“东
取台拱,西南复丹江、凯里,西北而疏通驿道”。看来,几年来始终让清廷不安,“
一日数十惊,一地数十战”的阴霾消散了。谍报传来消息说,张秀眉和他的部下向清
平一带仓皇撤退。不过,要想清勦苗民的残部,打通从湖南到贵阳的大路,必须从镇
远经黄平下重安,可打通这一道路并不容易,特别是木老寨、黄飘一带,山高林密,
多是苗人出没。
那个时代的清水江流域,半是水边的侗人,半是山上的苗民。施洞、黄平、清平
一带苗人居多。传说中,苗人分生、熟,官方的记载说,生苗“多野性,所食皆生物
,出入带镖弩,入山行猎,近水捕鱼”,像所谓九股苗,“性强悍而喜猎,头出入长
戴铁盔,前有护面,后有遮肩”,三个人合作拉的弩箭,连最厚实的皮甲也能射穿;
还有紫姜苗,“其性轻生好斗,如遇仇人,辄生啖其肉”。可是,湘桂官军因为连下
数城,便显得有些轻慢。三月里,记名按察使黄润昌、江西即补道邓子垣从镇远取道
瓮谷陇,开始向黄飘进军,一路上军旗猎猎,鼓角相闻,春天的苗岭,满山遍野是红
的杜鹃花,坝子和梯田里是黄的油菜花。可是,就是在这个春天的黄飘大山里,官军
遭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一万多人的官军最终只逃出数十人,据说副将徐启瑞、
沈得彪、游击覃祖德,“不敢逆缨而退”,被气急败坏的席宝田亲手斩于阵前,而席
宝田本人,在惨败之后,也向朝廷请假养病,回了湖南老家。
野外埋枯骨,荒郊锈箭矢。百年时间并没有让历史湮没。大概是1975年的冬天,
因为粮尽钱绝,困在黄平十几天的我百般无奈,曾经在雪天徒步六十里,翻越白雪皑
皑的黄飘大山,去寻找最近的火车站。在那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山里
,偶尔路过一个苗寨,听到围着火塘的男女在唱“活着在这里忍受,死了在这里埋葬
”(《张秀眉》),让人遥想当年战场硝烟和刀光剑影。据跟随席宝田去过那里的徐
家干记载,战后到黄飘“收残骨,有百余石,内有枯颅一颗,大如斗,好事者权之,
重十八觔,在营将弁咸指谓荣壮武者”。荣壮武叫荣维善,以力大无比骁勇善战著称
,却也照样死在黄飘苗民叛军的手下。
仿佛心情也会传染,黄飘大捷,席宝田败走,让张秀眉也懈怠。当时,有个曾在
太平天国翼王手下叫李七的广西人,告诫他要警惕清军卷土重来,并指出敌我力量悬
殊,尽管一战告捷,但毕竟官军武器精良,苗军虽然一时获胜,但骁勇的万官保牛去
年战死之后,已经伤了元气,而且十几年苦战,已经是三鼓而竭。所以他出谋划策,
征集各种船只,“乘春水涨发,引众浮清水江东走”,直击湖南和湖北,这原本是围
魏救赵的计策,但张秀眉却“恋于室家,又虑离巢失险”,并没有采纳,反而准备向
东南面的雷公山、乌鸦山一带深山转移。临走前,让部下执了凭信,火速经重安,下
白腊,过清平,去联络还在香炉山上的阿马,火速来乌鸦山一带驰援。
凭信就是用坚硬无比的木头刻成的尺牌,上面涂了血,一侧的刻齿很密很多,象
征著军情火急,这会是一百年后我在山里看到的那根尺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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