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声叠影] “无”字小津

楼主: stupidduck ((0‵◇′0) Ψ)   2010-04-12 18:06:03
【中国时报∕E4∕人间副刊∕2010/04/06】
【李黎】
对着墓碑上那个大大的“无”字,小津许多电影镜头顿时掠过脑海。无,空无。
就像他爱用的空镜头,也像画面的留白。没有成家,没有妻子儿孙,甚至没有人知道
他可有红颜知己;小津的生命里,除了电影,还是电影。
在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许多部电影里,火车经常会出现。电影里的人乘坐短程
的火车通勤,或进城办事;乘坐长途火车探亲,离乡、归乡,寻找人生的下一站;或
者哪里也不去,只是遥望驶过的火车,心中生起远念……。火车承载着旅行的渴望和
乡愁──剧中人的,观剧人的,小津自己的。
寻访小津的旧址故地,乘坐小津电影里常出现的火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从东京银座新桥站,到神奈川县的北镰仓──小津电影常出现的地方和他的长眠
之地,乘火车只需时五十分钟。到站一下车,眼前就出现“北镰仓驿”这个站牌──
“晚春”的头一个镜头。月台的建构基本上还是跟五六十年前电影上相似,只是外头
两侧都有了人家,不再全是繁盛茂密的草木了。那些房舍都还算齐整,家家花木扶疏
,围篱也都费了心思打点,有的篱上攀著朝颜花,心形的叶片被雨露滋润得翠碧可人

路上遍地尽是落叶,红色的枫,金黄的银杏,落地也依然色泽鲜明。冬雨霏霏,
需要撑伞了──这可不是小津的天气。小津的电影里天气多半晴朗,他的影中人总喜
欢说:天气真好啊。连“东京物语”里那位妻子刚去世的老先生,悄悄离开赶来奔丧
的子女围坐的房间跑到外头,对着出来寻他的媳妇淡淡地说:天气好啊。不过这样阴
冷凄清的天气倒是适合寻访一位静寂的艺术家呢。
走访小津“无字碑”
小津长眠在圆觉寺的墓园里。这个镇子小,出了车站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圆觉寺,
却没想到是座规模很大的禅寺。虽是冬季,一树树的枫叶还是丰茂鲜红,秋色依然炫
丽。找寻墓园倒是走了不少路,待进了偌大的墓园里就发愁了:梯田似的排列着数不
清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墓碑,如何找寻小津呢?
好在陪我同来的女友直子,先前就请托当地友人带路,预先勘察过,印象是有的
,但我俩还是分头各自找了一会,不多时就见撑着白色雨伞的她在一处高些的坡上唤
我过去。
 
是了,跟在照片和纪录片里看见的一样﹕石砌的围栏圈出一方墓地,黑色的墓碑
正面只有一个大字:无。真是“无字碑”啊!碑上没有逝者名姓,只在背后刻一行字
:昭和三十九年三月。当是立碑日期,因为小津的逝世年份是1963,昭和三十八年。
墓碑两侧有两行浅得难以辨识的文字,后来查出来是“昙华院达道常安居士”、“葬
仪香语”等等字样,“达道常安居士”应该就是小津的佛教法号吧。此外根本没有墓
主的姓名。若非同是小津迷的直子引路,这么大一片墓园,怎生找法?纵使找到了也
不大敢确认──不过那个“无”字还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就是在坟墓后头插了两根盂
兰祭的木牌,上面有毛笔字写着“盂兰盆会为小津家先祖……”字样。
碑前置供物的石面上竟有鲜花和三瓶酒──一小瓶威士忌,一瓶清酒,和一罐啤
酒。四十多年过去了,竟还有人有心,记得导演生前酷爱杯中物。小津不寂寞。
令人回味的留白
日本的扫墓规矩,应是舀清水徐徐浇在墓碑上──他们凡事都求个干净。不过这
个细雨霏霏的冬日,墓碑已被雨水冲洗得洁净无比,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清洁工作了

对着墓碑上那个大大的“无”字,小津许多电影镜头顿时掠过脑海。无,空无。
就像他爱用的空镜头,也像画面的留白。像我喜爱而看得熟极的“晚春”,接近结尾
时父女结伴出游,旅行的最后一夜女儿难以成眠,她对亲情执著难舍,痴心想望凡事
都不要改变,只求相伴父亲终老。小津用极为悠长的空镜头,幽幽的照着旅社房间那
只暗夜里的花瓶,久久不忍移动。
空镜,静物,没有人物,没有声音动作;然而在“无”中出现了一个新的“有”
。女儿终于想通了:世事不可能不变,她必须离开父亲,出嫁为人妻人母,实现轮回
的人生。
“麦秋”也是我喜欢的,小津提到这部电影时说:“这是比故事更深刻的东西─
─说是轮回也好,变幻无常也好,就是想描绘些关于这样的事情罢。”在同一本书“
小津论小津”里,他又说:“有所保留才能令人回味无穷。”他最深知“留白”的效
果,“无”中生“有”的哲理吧。
雨雾迷濛的宁静道路
圆觉寺是一座有七百年历史的临济宗禅寺,建于镰仓幕府时代,开山一世祖竟然
是一位中国高僧。其后几度遭火,四百年前江户时代始建成今日规模。出了墓园之后
不忍就此离开这座禅寺,依依漫步行走,看到不远处有间茶座,我们便在茶座的棚间
坐下,对着雨雾迷濛的山景,捧著一杯抹茶静静啜饮。那山景,好似小津的电影外景
再现。
北镰仓街上路小车少,极适合步行。离开圆觉寺再走一段路,就接近小津的故居
了。故居近旁有一座净智寺,也是创建于十三世纪的临济宗禅寺,据说小津更喜爱此
寺。寺里亦有墓园,却不知为什么他结果没有葬在那里。
净智寺感觉上比圆觉寺更清静,在这冬日午后简直不见人踪。院里树多成林,金
黄的银杏叶厚厚铺了一地,越往后院深处走越形幽静,走过墓园,近旁时有小小的石
窟,佛像群,还有拟人化了的肥胖的石雕狐狸,在绵绵冬雨中气氛几乎有些阴森了。
我有几分庆幸小津安葬在高敞明朗的圆觉寺墓园里。
出了净智寺走一段长长的上坡路,依然不见人踪,虽然路边有住家。这些住家的
竹篱笆,好几处都体贴的挖空,让院子里的树枝能够伸展出来不必砍断。这般的敬重
自然让我对这些人家顿生好感。上坡路转个弯,直子停下步来,站在一个隧道似的洞
口前,说:我的朋友告诉我,小津故居就在隧道的那一边。
可是隧道口被一根竹竿横腰拦著,旁边还竖个牌子,上面写:落石危险,禁止进
入。直子守规矩,立即止步,我却稍作迟疑之后就跨过竹竿走进隧道……
隧道彼端的小津故居
简直像穿过时光隧道进入桃花源。从短短的隧道终端就看得见正面对着的人家,
家门──昔日小津的家门。看不见门牌,应该是山之内1445号吧,小津四十九岁那年
和母亲搬进这里,直到六十岁辞世。有蓬顶的院门敞开着,围篱只是几根横木,可以
看得出前院不小,再后面应当就是房屋,却被扶疏的花木遮掩住了。这栋住家有左邻
但无右舍,右边是一条小山径。门前当然有路可以通车出入,至于这条隧道看来曾经
是条小捷径。我怕打扰人家不敢多留,匆匆拍两张照片就钻回隧道。时光隧道带我回
到现在,直子在这端等我。
隧道的彼端,曾经小津与寡母两人同住在那栋雅静的屋里,就像电影里那些守着
寡父或寡母不肯嫁而终于不得不含泪而嫁的女儿。母亲死后一年,他便也去了。
我最喜欢的“晚春”,父亲和女儿都彼此不舍,然而父亲更睿智能舍,原节子饰
演的花容月貌的新嫁娘女儿出了家门,老父独自坐在冷清的小室里削苹果,忽然停下
,垂首。不舍也得舍,这是人生。电影就此结束。至于“麦秋”,同一个原节子,剧
中名字也是同一个“纪子”,过了适婚年龄总也不想嫁,却决定嫁给亡兄的鳏居好友
做续弦;父母亲舍不得也得同意,原来的三代同堂七口之家也因她的出嫁而散了。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悲剧,却是生活和生命的本相,因而无论多晴美的好天气,也难免带
著哀愁了。
其后他屡次重复这个题材。是为了这份情怀,小津就不离开这栋屋子,不离开相
依为命的母亲?
逝者才是故事的主角
小津死在六十岁那年,生日忌日同一天,都是12月12日。同样也是终生未婚的原
节子自此宣布息影,退出影坛,搬到镰仓隐居,恢复她的本名,再也不露面,如花的
笑靥永成绝响。走在这个小镇的小街上,我忽发奇想:如果原节子迎面走来,我会认
得出她吗?(啊,我忘了她该已是年近九十的老妇了。)
没有成家,没有妻子儿孙,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可有红颜知己;小津的生命里,除
了电影,还是电影。在电影里细细描绘那些家人,父母,夫妻,子女,兄妹,好友;
家常的生活,吃饭,喝茶,上班,搭火车,嫁娶,分离,老病,死亡。自己隐蔽的现
实生活里,似乎都留白了。
  然而留白与实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无”与“有”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缺席的人──已经成为“无”的人,在小津的电影里,在真实世界里,无形地主宰
著这些角色:“东京物语”里早已在战时逝世的二儿子,他的遗孀依然温柔贤惠,给
了到东京旅游的父母最愉快美好的记忆;“晚春”里的母亲早已过世,正由于她的故
去才有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麦秋”里逝世多年的二哥,让怀念他的妹妹心仪他的
朋友而愿意嫁作续弦;“秋日和”里丈夫已过世好几年了,留下美丽的遗孀和女儿,
才发生一连串的悲喜剧……。这些逝者们才是故事的主角,还在带领着故事发展;没
有这些无形的他们,就不会有这些故事了。他们的不再存在时时提醒着我们:世事无
常。
人生变幻如流水
日本铁路(JR)为小津百年诞辰制作了一系列广告短片,用“晚春”和“麦秋”
剧中人搭乘从镰仓到东京的火车片断,以及今天的JR火车和车站,今昔对照,配上这
样的话语:“世事变幻无常,亦有不变的事物。”乘坐同是当年的JR火车,同样的路
线,同样的地名,看起来似乎果然有不变的东西。然而物非全是,而人已全非;“不
变”只是表相,变幻无常才是永恒的常态。
“小早川家之秋”里的家族长者逝世,火化之后有人遥望火葬场烟囱冒出的那蓬
烟顿生感触,说了这样的话:“死了虽就死了,但还是可以再转世来到人间的。”这
是小津藉剧中人之口,说出自己对生死轮回的信念吧。
“曾经发生,又再重演;世事流逝,有如流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是从一种
形式换到另一种新的形式罢了。这种变化,若于世间,称之为生;当转化其形离去,
称之为死。”(法国诗人龙萨Pierre de Ronsard诗句,林丽云译)
引自:http://news.chinatim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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