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说过他喜欢半熟的荷包蛋，蛋黄介于凝固与液体之间，慢慢溢出来的橘黄被嘴
巴轻柔地吸附，一丁点都没流出来，这需要很高超的技术。那蛋白呢？我想他忽略了大家
比较偏爱的蛋白，尽是说一些黏稠蛋黄的食用步骤，软滑且热腾腾的蛋黄，被他形容地极
为美好且迷人，尽管大多数的人会因为胆固醇过高问题避开吃那么多蛋黄。我想，他可能
有些偏执怪异的执著，在某些他热爱的事物上，但那里头绝对不会有我就是了。
上次碰面我们约在一家泰式酸辣料理餐厅，明明我比较喜欢吃云南米干或是越南河粉
，但因为他说他女朋友喜欢吃，就决定要去那家老板很任性的餐厅，不接受电话预约，只
能现场侯位。我一个人站在店门口前，粉尘般的空气冰冷稀薄，难受的鼻子泛著刺骨的痛
，一阵阵地袭来，眼睛酸涩布满血丝，深陷的黑眼圈拜过敏所赐无止尽地扩张，玻璃窗映
照出我难看的模样，孤伶伶地只身站在原处，我有种错觉我站在浴室里头，莲蓬头如往常
般伫立在高处，狂乱肆意喷出飞溅的水珠，敲打在我的鼻头上，我闭上眼防止水流蔓延到
眼里，却止不住身体赤裸裸下空虚的凉意，单薄的身子浸在凉薄的水中，全身难受地近乎
溺毙。突然有股椒麻鸡的味道，我睁开眼确认，玻璃窗仍反射出我驼著背，毫无美感可言
的身形，勉强挤出好看的表情都是徒然。
“这样不好看啦，站直些。”我跟他站在宜家家居的全身镜前，摆弄我们紧挨彼此的
手跟脚，家具店灼白刺眼的灯光把我们摇晃的身形模糊聚拢，色彩斑斓的沙发床横躺于夏
克风格的简约寝室里，让人想软烂靠在里头浪费上一整天。以前免费的停车场也开始收费
了，消费满两百元才能折抵，圆圆的迷你黄色代币若是不谨慎放在口袋里，会在抽出钱包
时硬生生掉落到地上，只差没有铜板清脆的声响，不过我们只是专程来这里吃兑换券上的
免费冰淇淋跟沾满蜂蜜芥末酱的热狗罢了。
干湿分离的浴室里，透薄而模糊不清的拉门直直抵挡在我们身前，他探头出来，双手
摸上拉门净白的边框。我喜欢半熟的荷包蛋。他丢下这句后就又跨步到另外一个只有浴缸
的浴室，层层叠叠的立方体交错于我们游移漫行的脚步之间，蓝绿色的浴帘迸散开来，铺
洒下的色彩像海潮一般幽暗。我边听他剖析半生不熟的蛋有何好处，边小心避开黑白错落
的磁砖，暗色无光的地面沾染过于冷冽的气息，迷濛的水珠恐怕都会凝滞在小小的缝隙中
，我轻轻触碰他中意的洗手台与水龙头，好冷，我吓得立马缩回手，麻麻的。我们穿梭在
一间间卫浴设备，互相听对方不成调的琐碎小事，谁又交了辣妹女朋友，最近讨论度爆表
的韩剧帅气男主角，那个谁又跟谁复合了，上一部热映中的外语电影拍摄手法是一镜到底
还是蒙太奇比较好。私密的排解，潮湿的情绪，深沉的污秽，逸散在摇摇晃晃的日光灯的
缝隙之间，沿途掉落的黏腻拉扯我歪曲浅薄的灰色影子，在我们走过的路径下都低陷成支
离破碎的烂泥，只有我自己深陷进去，深深地，一个人找不到干净宽大的毛巾擦干身体。
我们两手贪心地端拿起冰淇淋跟热狗，霸占在顾客服务部前的木质长椅，叫号机自顾
自地增加着数目，接连不断地一个一个一个再一个。他微微低着头，融化的冰以极度缓慢
的速度滴落在泛白的指关节上，甜筒饼干的眉眉角角与不再冰冷的白消融在一块，他抬起
手伸出舌头从容不迫地准备舔舐手指，不缓不急的模样有点错乱似地煽情，我本来准备要
开口嘴砲他，他突然仰起头，正巧对上我的视线，沾著冰淇淋的舌头正准备要收回去嘴巴
里。纯粹而直接的眼睛跟排水孔一样把东西全吸进去，流泻的水都搁浅在他们的眼，喉头
只能感到怪异的一阵干涩，互相对望的眼睛一眨一跳。我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也没有要
询问的意思。啪答。冰淇淋脆弱但勇猛地降生于光亮的地板上，湿了满地，我们笑笑地把
鞋子收拾好，拿出卫生纸擦拭，不留下一丝细微的痕迹。
吃过一次泰式酸辣料理餐厅后，我和他跟他女友就没再碰过面了。最近突然想到他纯
粹是因为我表妹突然问我，知道德米安这本书吗？我不敢跟她说不知道，怕她又揉捏我的
脸，笑我竟然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偷偷地在网络上搜寻Demian，出现了一本本取名为徬
徨年少时的中文译名书，作者还是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我唯一记得的诺贝尔文学奖
得主是莫言，只因曾在书局站了好几个小时翻阅丰乳肥臀这本书，书名莫名吸引我，耗上
了整个日子低头站在书架前狭窄的走道，到头来因为奇怪的陌生人突然向我借钱，才讪讪
离开车站前的书局。我本来想说十六岁的表妹竟然开窍了想要阅读一些文艺气息的书，结
果她只是从韩国歌手的音乐MV看来的。我喜欢网络上摘录的第一句佳句，一只鸟出生前，
蛋就是牠的整个世界，牠得先毁坏了那个世界，才能成为一只鸟。带有一种毁灭式的苍凉
美感，我愉悦地写入我的日记本里，写到蛋这个字的时候突然笔芯断掉，我愣住，压碎的
笔芯黑粉洒落在我眼底，刺地生疼，尽管小到看不清楚了，我才想起他。
他那时也跟我说过他不喜欢干湿分离的浴室，他比较喜欢只有浴缸的厕所，气派自由
些。但我喜欢。我没有这样和他说。我的确深爱着干湿分离的设计，没有什么缺点能够不
爱的。在全身浸湿之后，流窜的水气都锁在了里面，不拉开门是不会感受到漂流漫生的水
溢散，须备妥毛巾让滴著水珠的脚有踩踏之处，只因直接裸著踩下的话，倾倒而下的凉薄
会从脚底板蔓延而生，冷到极致，拉门阻断了外界的冷，能够在里头安心舒适地独自一人
洗澡洗到天荒地暗，受困哀伤的凉意请都待在里头，干的与湿的必须分离，半生不熟的蛋
也不必轻易尝试。
-2017.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