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拥有太多的阳光,找不到一个可以暗自哭泣的影子。
从溽夏至旱秋的过渡气节,时间像被疏风撕过的丰叶渐薄,在表面形成残缺的裂口。
六月以来能够清楚数尽的时日已稀,不知是否如同年历的数序所揭示,总无法辨别距离,
定义的昨天不像昨天那么接近,今朝比明日更加漫长迢远。忽感韶光的远近既不是驰飞,
亦非驼然迟行,是当度日悠久后一转头踪迹无形,不知不觉走过,也不知道该如何续行。
流年就像通往夕阳的深径,终点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可以亲临目睹,曾经的烈日如何
死成黑夜。
我仍能深切暗记那年九月的开学,从一开始对环境的怯生心情,直到融入群体生活的
十月,因为语言碰撞与情感接触而产生的关系钜变总是令人无所适从,有人出于意愿,有
人则迫不得已。这段期间以后众人已经自动配合到适当的交际位置,像风雨飘荡之中安于
软土的种子,给彼此大方地播种,并互相在体内栽植埋根的故事,缘份越深,盘错的根节
就越复杂,倘若有意分开独立,就必须连根拉拔,先斩断自己的根源才能重新让他人的故
事拥有成长的空间,因为,我们毕生不得而知培育不起眼的草株在黑暗中隐含多么茂盛的
交织生命。她早已彻悟这些人际处理的程序,以及背后支持运作的理论体系,但不像说明
书的引导指南可以照本宣科付诸行动,反而拟制的规矩越多,越容易在她身上衍生矛盾。
当她尝试适应已经定型的框架,忽然发现一旦少了约束,她却无法辨别自己的形象,毕竟
,别人说什么,她就成为什么,她想成为什么,别人则反问什么。
当所有人正在风舞的草原自信地捕捉阳光,她却连一点影子都分不到。我秘密地窥视
到她像坠网的野兽挣扎的一幕,顶灯的白光仿佛一张向下抛撒的大罟,将身躯套牢在狭仄
的圈子,而她受到灯光的紧密包围以致动弹不得,意图逃脱却惊觉有数千虎眈的眼睛在鬼
祟地追随她,好像那张精致的白网是他们的预谋,藉以定位猎物。她说她当下仅只是试图
转换到更为隐密的位置,然而起身的瞬间,只是一次习惯到不能再假装的动作,她却偶然
恭听了一群小型团体热烘烘地进行密会讨论,主题归属于她,却不包含她的声音。那绝不
是错听,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直挺的短刃抵在她的脖项,刀面闪烁诡谲的反光,在颈圈左
右温柔地滑动,那种紧贴肤触的冰冽金属感极为深切,不需要在表面留下证据的伤痕就能
让痛楚往深处蔓延,延伸之处最后通常不是内心,而是无辜的对方。这也是她想独自处理
的原因,但正因不易明见,所以了无任何主动的关心,就像没有一张因为拭泪而递来的碎
花状卫生纸。
她觉得没必要为了摄取更多阳光而拔出黑暗的软根,即便低伏而来的是唯一的初春,
遍野的艳花仅会静静开绽一回,山腰的春风只能绿了一次青春,错过后迎来的不是轮回季
节,是无法预测时不我予的冷暖。她认为,太多人渴望青春的歌咏中沐浴,享受从天堂云
海掉落的光芒,曾经异想天开地假设青春为自己带来美丽的变化,而当她选择撇清事实之
后,却难以成熟地面对自己的情绪,随欲地塑造自己的身份,她找不到世界的另一面,只
能继续拥抱日光,陪着众人一同在草原欢笑。
她说,有人可能因为渐老而想起青春,也可能因为经历青春而不再相信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