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行的朋友。
一个朋友与他的太太是大学初恋,最后结了婚。平常偶尔拌嘴,却也是一家和乐,有了孩
子后,太太舍去了科技业主管的位子,把重心转回家里。
朋友是一个对大家都很好的人,平时谦和有礼,书读得也很棒;他的太太与之旗鼓相当,
都是聪明绝顶的人。那时太太希望回家相夫教子,我叹惋许久。
几年过去,他们家中的气氛变得很特别,朋友几经荣升、转退,最后在某科技大厂当了不
上不下的主管。所谓的主管,要承接上意,要安顿下属,实则孤独。这些压力,让他脾气
变得更差了,我们有的人顺他,有的人疏远,我只是在身旁看他吃力撑住。
说实话有点心烦。
遑论当他在众人面前飙骂太太时总是太甚。
有天,他告诉我们他的太太得了癌症,其实是很轻微的癌症,治得好的,要我们“知道”
就好了。
我大概懂他的意思,见面,不要多说话,默默关心。
我当然明白,因为当初我不好的时候,他太太也跟他说,要不要北上看看我,他也二话不
说上来了,说是回来吃个饭。饭毕后说“他很担心你,只是默默关心。”
他太太我不熟,甚至很少说话。当天他与我分享了朋友的困难,她当时的困难,娓娓诉说
的模样,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优秀的业界女强人”居然也有如此温柔婉约的面貌,让我印
象深刻。那一夜,那一次的深谈。让我发现了他们不一样的那面,我觉得很好。
几年前的一夜,半夜电话来,我看是朋友家的来电,接起。
是太太打来的,她跟我说,发现朋友外遇,在她罹癌的时候,出入声色场所,还与其他女
子相约下次再见。
我当下问她,和老公说了吗?她说,说了。我又问她,说了之后呢?她说老公气急败坏地
走了。
她跟我说,这几年变化太多,老公变得不像以前的那个聪明慧黠、富有朝气的人了,她希
望,那个他能够回来。
我听罢只有劝她,等双方冷静下来,再去婚姻咨商看看?她说好。
据我所知,她那时已经处于忧郁病症的低谷了。
后来他们没去。太太陆续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诉说他们的纷争,说老公开始会打她。我说
,那你赶快打113 啊!或是赶快报警!先逃离那个地方。
她说不行,自己放不下孩子。我说,那我去看你们。
再一次见到他们,是他们自己上来北部处理事情,我们约了吃饭。太太当时做完化疗了,
脸色暗沉,戴着不衬肤色的毛帽,很厚的粉底遮不住她身上、脸上的瘀伤,极度地不自然
。
我们草草吃完饭,他们便走了,走前我传了讯息给她,说有事一定要跟我讲。她回了好,
回了看看吧。
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有点仓促。
她半夜打给我,说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既不愿意离开,也不希望孩子没人托付。她说,
连孩子都觉得自己很烦。
我只是静静听她说话,她说,她跟孩子说了,以后有什么问题,记得要找学人叔叔,要听
他跟他另一半的话。
我当下觉得不对劲,只跟她讲,后天放假,我去找他们玩。好好休息。
她说,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以前爱的那个人跑去哪里了,她找不到。
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直到她说晚安了,我才去睡。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好。
在隔天,她走了,在家里轻生走的。朋友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去他家的时候,尸体已
经被移往了太平间,隔天要去殡仪馆。
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心里的情绪,五味杂陈不足以形容。
就是无语,真的无语,在我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多半看她熟练地处理家中、事业上的大小
事,十分干练。我替我的朋友感到开心,他娶了一个这么顶真的太太。
眼前冰冷的尸体,还透著瘀伤,我的朋友根本是一个软烂的俗辣,在旁边一边抖著一边哭
著。干,哭三小,你还有小孩。
我那天晚上想,会不会在一开始。
我就应该死命把她拖离她家里,或是先帮她安顿好法律顾问,再不然就是赖在她家作客个
十天八天?
想到最后,发现时间无法后退,我居然只能坐在阶梯上抽菸,等送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只剩下后悔。
我和朋友,之后越来越疏远了,他年岁大我满多,交深言浅本就是合理不过的事。
但后来真的越走越远。
我眼前的他,他太太眼前的他,似乎都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讨厌他吗?不会,我很爱他,
认识廿、卅年了,怎么可能真的讨厌。他太太讨厌他吗?我觉得更不会,可能恨,但我想
更多是无奈。
她曾对我说,她很爱他,但他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好像是疯狂了那样。很难过
。
我想由爱而生的,有时不是恨。
是遗憾吧。
我与朋友后来断了连系,断了那种很深很深的,很亲切的联系。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
会和好。
我有时候宁愿相信,那个年少潇洒的他只是远行,走到他以前爱的山,与他这辈子第一个
深爱的女人,看朝日始生。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走远了,还会回来,我在等他回来。
那个关心我的,他的爱人啊。
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再也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