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乍明乍暗,杨德昌的电影世界

楼主: Quiff (酒吞童子)   2010-12-30 21: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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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杨德昌这个名字,是在国中二年级。那年,被视为台湾民主
新希望的民进党刚成立,李远哲也拿了诺贝尔化学奖成为台湾之光,而
我,却被化学的同位素表搞得昏头转向。那年,爸爸工作的戏院刚完成
了改装工程,上千人大厅切分装修成三个小厅,银幕小了,但可以选择
的片子却多了。夹在成龙的动作武打和黄百鸣的《开心鬼》之间,我选
了杨德昌的《恐怖份子》,老爸摇摇头:“这个不好,你会睡着,看不
懂的!”但冲著“恐怖”二字,我私心以为这只是老爸不给看限制级养
眼镜头的借口,当然执拗地坚持进场。
你问我没有没打瞌睡?为了面子,眼皮当然怎么也要死撑,但国二的我
到底看懂了什么?回忆起来,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只记得看完后寒意彻
骨的冷,怀疑刚刚自己所看的那些深浅不一的灰黯,真是我所居住的台
北吗?
清晨的街道,帘帷飘动的阳台,警笛声划开了城市的一天,《恐怖份子》
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揭开序幕。平凡的夫妻各自为了前途苦恼,事
业感情都得另寻出路;无聊的富家子沈迷拍照,一头栽进无意间捕捉到
的脸孔里;叛逆少女打恶作剧电话消磨时间,母女关系一如所有的代沟
家庭,沉默无言。即使有枪战、外遇、犯罪或死亡,这些在其他电影里
应该是刺激高潮恐怖的元素,到了《恐怖份子》里,却成了八零年代都
会生活的日常纪录,一切都大同小异,一切都平凡无奇,一切都无聊无
谓无路可逃。
李立群在办公大楼和窄小浴室之间仓皇穿梭,缪骞人在明亮新屋和昏黄
案头之间茫然焦虑,青春叛逃的少女与少年,经过同一个狗吠的巷口,
错身于同一个阴暗的公寓。人物行走生活在相似的屋子里,卧室、厨房
、餐厅、浴室、客厅、办公室之间,数不清的开门、关门、开灯、关灯
,光影明灭。明与暗不仅只是光亮的照明,更成为层层空间套组之外,
另一重线条构图。就连开关的啪擦声,也仿佛呼应出另一种荒谬的声音
节奏,回响在门窗回廊重重交叠的构图之中,不管再怎么走,却永远都
逃不了门框窗櫺的禁锢。
他们试图躲进自己的世界,虚构的小说、黑纸贴出的暗房,看似暂时找
到了逸逃的空间,一晌贪欢之后,剥落的黑纸和墙上碎裂的脸孔,却都
在微弱的阳光下粉碎,只剩巨大的瓦斯槽,不知何时爆炸。
“我每天关在那个小房间,
为的是要逃避那些毫无变化的重复,
你明白吗?”
周郁芬/《恐怖份子》
如果说达文西的人体黄金比例图标示了完美人类的标准,那么杨德昌的
光影,则可说是为现代人类的荒谬人生划出了极致的疆界。一盏灯,光
辐射出其下的金黄三角,离开光线的范围则是层层窗、重重门,穿墙越
室到的户外还有栉次幢楼,就算走到广袤辽阔的那端,也还是走不出阳
光和地表框出的那条地平线。杨德昌用光影将“光线”还原,真的成为
一道道由明暗组成线条,切割空间,切割生活,然后一片一片加以细碎
检视,看到无所遁逃的极限。
困兽,我们全都是困兽。
作为城市的观察者,杨德昌以光影、空间,以一个又一个悲剧人物,让
我们看到现代生命的荒谬,仅仅只是看还不够,他用了指向聚焦更为集
中的探照灯,用周遭的黑,去看见那些模糊却又不可思议的相似的面孔
上的茫然。
《恐怖份子》看的还只是现在,《青梅竹马》望的更远,光线照射的虽
然只是当下,阿琴对未来的期待、对美国的想像,阿孝对过去的惆怅、
对现在的无奈,一并收拢在三角光圈之中。剧照中一站一坐,光与影将
他们横向剖开,桌灯内外房门之中的侯孝贤与蔡琴,成为整个台湾社会
的缩影。从《Taipei Story》到《青梅竹马》,杨德昌贪心地用中英文
两个片名暗示了地理横轴的现在故事,和时间纵轴的过去历史,一次备
齐完整的时代观照。
阿孝曾经辉煌的少棒生涯,呼应着台湾六零年代初外交受挫的国际处境
,只能以棒球世界的冠军聊以自豪自慰;阿琴的日式木造老家,随处塞
满回忆的小物件,家具上的层层幽影,暗示了日据殖民后的台湾经验,
斑驳、古旧却只剩怀念;移民美国的姊姊和姊夫、存够了钱就去美国结
婚的理想。“美国”这个巨大的梦想扎实的压着所有人,却又虚渺的遥
远可笑,令人忍不住想起所有台湾学子曾真切记得的那句口号:“来来
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
除了过去,还有现在。飙车少年呼啸而过,车队穿过装饰满满虚假霓虹
的总统府特区,穿过人烟罕至寂静荒凉的城郊山区,车队不只划开了城
市,也仿佛点出了城市里人们所共同拥有的怀疑,去美国还是回老家?
该继续奋斗还是放任自己跟着青少年飙飙车、逛逛街就算了?杨德昌让
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卡住的生命,卡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卡在理想与未
来之间,只能疲命来回于两端,哪边都无法确定,哪边都不会是终点,
只能继续努力,将一切寄托于微渺可怜的希望,相信也许再多努力一点
,就可以找到出口。
从表层的光影往内走,杨德昌电影里的人物宿命与薛西弗斯(Sisyphus)
的神话不谋而合。受诸神责罚得昼夜不休地推动滚巨石上山,一旦到了
山顶,石头却又自动滚下来,天神认为,再没有刑罚比徒劳无功和毫无
指望的劳役更可怕了。然而,当我们推开光影明灭的窗门,看见杨德昌
电影里的薛西弗斯和石头,仿佛也看见薛西弗斯对诸神的睥睨、对死亡
的挑战以及对生命的热爱,让荒谬的存在有了自己的意义。耗尽气力完
成注定无意义的处罚,也像是电影里一再的言说、批判、叨念,以及死
亡,成了杨德昌对人世的热爱。
虽然表面上的“行为”,早在一次次光影的闪映中注定了结果的无谓,
然而结果真那么重要吗?《光阴的故事》里的《指望》说的好:“以前
一直想学会骑车,以为学会以后,想去哪就去哪;现在会骑了,却又不
知道要去哪里了。”努力了,以为所有的辛苦终将到达某个幸福的彼岸
,但如果一切只是在原地打转,那么努力的生命还有意义吗?而所谓的
成长,会不会只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与徒劳?如果注定会死亡,我们为
什么还要努力?为什么还要辛苦的经营此生?但他们仍旧会一次次的学
骑车,一次次勇敢的徒劳。杨德昌是积极而有勇气的,即使早就看到了
另一端可能的荒谬,他也自傲的、无法自甘堕落的继续,不管那是一种
风骨还是傻气。
“要相信自己的未来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决定。”
小四/《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对我而言,《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永远是经典中的经典。撇开时代意
义的重现与回顾、历史脉络的接续与反省等等壮阔视野不谈,单是人物
关系的庞大错综井然对照,影像细节的缜密考据扣结互文,就足以让人
回味三天三夜依旧绕梁不绝。
取材自轰动一时的真实事件,《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台湾第一名校
的建中学生刺死同龄少女的案件为题材,从个人到社会,从心理的检视
到时代的省思,杨德昌不但用影像让我们回到那个年代,回到那个坦克
车就从身边经过、警备总部随时都可能来敲门的忐忑五零年代。少年们
结党斗殴,反正整个社会都是低气压,狂狷恣意才是王道;父执辈惶惶
苦恼,真的就要在海这端的岛上安身立命吗?就算是,昔日信仰的原则
过了海还能继续吗?透过银幕的历史再现,杨德昌更将荒谬人世的思索
放进了浩瀚时间中,在时间的脉络中更清楚检验,所有成长于那时的现
代人的奶水与根源。
光影的精准切割,空间的繁复构组映照,小四手上把玩探照的手电筒,
不但成为主要的光源,也再次以光影的明灭,让一切受困的更彻底。小
四和二哥睡觉的窄小橱柜,剧场顶端装置灯具的狭隘猫道,空间上的狭
促直接建立了视觉新理上的拘束受制。即使植物园里的夜游,也得隔着
温室和球场的重重围栏,才能隐约瞥见漆黑中闪现的微弱光晕,密织的
铁网像是连微光都不准晕开。停电的台风夜,死亡趁著风雨赤裸裸袭来
,飘渺的烛光里闪映着不经修饰的暴力,墙角血泊里那些看不清脸孔的
混混,跟警备总部密室里被囚禁的知识份子,一样面目模糊。
然而,即使是谷底困兽还是得放手一搏。
小四的杀人、Honey的慷慨迎战、张父的执著原则,面对小明的嘲笑、
“我就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的宣告,不都是竭尽生命的
最后反击。然后我们才终于能明白,挡车的螳螂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举起
臂膀,填海的精卫是以什么样的力道振翅衔石,而薛西弗斯,又是以什
么样的笃定踏出推石的每一步,就算等在眼前的,是一条以死亡为终点
的生命曲线,虽然荒谬,我们仍然必须活下去,勇敢面对。
“为什么这次想做喜剧?”
“我只是想做个乐观的人。”
导演、诗人/《独立时代》
从《独立时代》开始,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杨德昌告别了外显的悲剧
,转以嬉笑嘲弄的方式,继续困兽斗。像是将悲剧元素萃取拆解,执著
、猜忌、自大、徬徨,以前浓缩的性格散进了不同人物的血液里,夸张
凸显放大之后,喜剧的方式更显现骨子里的荒谬。
英文片名以“儒者的困惑”为题,大量的黑幕字卡,论语、子路、剧中
摘句,文字与戏剧、真实与虚构、反复疑惑的作者自问与徬徨犹豫的人
物情节,交织成这一篇企图独立但终究仍只能再现世寻找答案的“独立”
宣言。八零年代的冰冷台北,换成了九零年代的Pub、美式餐厅Fridays
、玻璃帷幕豪华办公室,吃饭、争吵、工作、家庭、爱情、亲情、友情
纵横织就的生活网络,一如离不开的窗、门、电梯、玻璃,一个又一个
小小的框将人们密密包围,越是最世俗寻常的生活琐事,越以为离真理
遥远的吃喝拉撒,原来才正是儒者难以逃避的困惑核心。
不只问自己,也把问题抛向银幕这头的观者。在《独立时代》中,杨德
昌借由遁世闭关诗人之口,丢出了“除了死亡,生命的一切都是装出来
的,只有死才能抵抗一切虚伪”的哉问。卡缪:“无所谓来世,人生便
是归宿”所以纵使界线依旧在,总是世界依旧荒谬,但人们得找到新的
方式来面对此生的种种。于是思索的轨迹随电影画出一道道弧线,经历
荒谬的争吵追逐和意外之后,就像片中困惑的儒者作家撞车后的顿悟,
同一张嘴,高声宣告了:“战胜虚伪,其实不是要去死,是要真正诚实
的活下去”。
喜剧的外观、形式、节奏、收尾,包裹着或许更为复杂,甚至自我矛盾
的探问。从《独立时代》以女孩琪琪为主的同学同事、亲友团,到《麻
将》以纶纶、从从、张震为主的四人帮;从看似轻浮表面的言语喜剧,
到以突梯荒谬批判社会的都市讽刺,杨德昌不但忠实呈现了中产阶级典
型的汲营庸碌与价值观错乱的现代台北,也一反以往的沈静观察,用大
量的言语、吵架、牢骚、自白塞爆音轨,更为快速的影像节奏,来回弹
跳在越来越拥挤的城市里,人们像是失速的回力球,用更大的力量面对
所有可能袭来的压力,黑幕字卡的片刻安宁,沈淀出的却依然是苦涩参
半的酸辣滋味。
即使满布死亡的阴霾,即使走出戏院后,仿佛还能尝得到电影里理想陨
落后鲜血的苦涩,《麻将》依然在极其荒谬的情节和情感力道中,给大
家一个Happy Ending,一如永康街上,纶纶与马特拉离别又重逢的台北
街头狂喜的一吻,一如《独立时代》的电梯里外,琪琪与小明分手又复
合、再见之后再见的那一吻,激情、青春、充满理想希望的快乐结局。
“每一‘天’都是第一次,
每一个早晨都是全新的,
因为同一天不可能重复两次。”
大田/《一一》
最后,回到一。
作为杨德昌的最后一部作品,我认为《一一》也是一次完美句点。第一
次离开台北,第一次不再惆怅于开灯关灯之间,抛开了光影的限界,就
让它全亮。吴念真和柯素云也像是从《青梅竹马》的悲剧里走出来,找
到了如画风景里的和解。那些生命里曾经有的怨怼悔恨遗憾悲伤,那些
画面里挥之不去的乌云暗影晦涩幽黯,如春雪般慢慢消融在阳光下的婚
礼与葬礼之间,重新回到起点,从一数起。
片中吴念真带着日本客人大田应酬散心,身在异乡的大田,默默在喧闹
的钢琴酒吧弹起“月光”。当年的贝多芬,身为音乐家却罹患耳疾,该
怎么面对这上天开的玩笑?“月光”像是用眼睛取代了耳朵,用湖面上
波光粼粼的光影化成钢琴上的音符。是的,看到限制,才能看到限制彼
端的无限可能。
成长的怀疑、初恋的挫折、理想的妥协、感情的两难以及对死亡与生命
的质疑,《一一》里面的“杨德昌”其实一点也没有少,甚至像是对过
去所有曾经思索过的课题,来一次考前总复习,借由吴念真与金燕玲一
家人,辐射出不同年龄层所有可能面对的生命问题。
有没有解答不重要,真的经历过才是关键。婚姻或死亡,迷失或和解,
失恋或新生,城市的夜景映在玻璃窗叠在人们的脸庞,光与影,人与世
界,一切经验融化成一片,再分不出彼此。就像薛西弗斯终究拥抱了他
的荒谬,推石到了巅峰依旧再回到原点,然而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一
如巨石属于他,所有努力徒劳与荒谬,也都属于他自己,当然,所有的
所有也都属于他和他存在的喜悦。
二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赌气死撑著看完《恐怖份子》的国中小鬼,和
现在这个困惑于儒者荒谬生命的我,似乎正应验了杨德昌电影中人的成
长轮廓,而原来,一切的对话早在电影与观者、作者与读者、故事与真
实、人生与自我之间,无尽绵延繁衍。当年的我坚信,“恐怖”二字必
定藏有大人不愿说的宝藏,于是认识了这个名字背后的深邃;现在的我
依然深信,如果能有下一部,如果电影真能成功追风、捕捉那一丝丝难
以言喻的生命悸动,我相信杨德昌依旧会找到新的开始,在悲剧与喜剧
之外,在光影明灭之间,继续滚动巨石。
【文/杨元铃】
作者: rex9999 (雷哥司)   2009-01-07 01:36:00
推Quiff
作者: orzisme (EM)   0000-00-00 00:00:00
大推杨德昌! 可惜大师英年早逝....
作者: tim2502   0000-00-00 00:00:00
大推杨德昌!
作者: sunnychu   0000-00-00 00:00:00
推杨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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