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与大师同活一世，看着他不时别出心裁，依然敏锐。
我甜蜜地背转身来，拭去幸福的眼泪。”
荒人手记的这段话，一直是我觉得生命最甜美丰润的部份。
张爱玲写小说，总是不忘写实和美。美谁都会的，风花雪月
十个写东西的九个从这起手。可美得空荡荡不过就是件飘飘衣裳，
总有天要离开流行下架。写实倒要点眼光，可进了高级牛排馆不
只是吃牛排也得吃点灯光和服务生的笑脸，就一客牛肉煎烤得再
细致少了那些也是少了点味。
所以张爱玲的东西美，但美得尖锐。她笔下亮晃晃的太阳就
是会割眼，红艳艳的玫瑰就是要刺手。看着疼，但就爱。就疼才
能刻得深，可曾有欲望得到的美不伤人？
拍张爱玲的小说，难就在拍出那股刺人劲。李安开拍色戒的
新闻刚上，整天就反复看着薄薄的惘然记，麻将桌上的钻石都快
把眼闪瞎了。想着断背山带来的卸不下的沉重，我想我真心相信
并期待着李安的尝试，我相信他知道什么元素让张爱玲是张爱玲。
所以在爆满座位奇烂的影厅里，结束名单放映时我只觉得心
里暴满着要溢出的激动，我真的在电影里读到了张爱玲，还更多。
读到我反复读了无数次的小说还没读够的，张爱玲的美与尖锐。
每一个观众扬起笑声的片段都在讪笑的背后插了把刀，让所谓的
激昂理想与真切爱情都无知可笑并且现实地令人难以面对。
从头到尾，似乎就是个闹剧。“再不杀个人，都要开学了。”
无知又高调的学生，真知道杀人是怎一回事？邝裕民说一个货真
价实的汉奸出现在面前杀人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呵，可知杀人
是要流很多很多血，而且不是一杀就会死的事吗？？看看他们在
杀死老曹时，多像出闹剧。从头到尾都是个闹剧。只有王佳芝真
正演了这戏，可惜当她发现是个闹剧时，她已经付出太多了。
我想她再次答应老吴时不是为了邝裕民，只是为了证明当初
自己所付出的没这么不值。算个收尾，省得自己收得那么傻。
可这次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演戏。
用爱来解释是言之过早些，可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也只有
老易和她认真。佳芝的美连她也要顾影自盼，老易就这么蛮横摘
了这朵花，花开时总要有人想摘下的，光会远远看着算什么呢？
女人要的可不只这样，邝裕民？算了吧，要能寄望他，何必像个
妓女似的给梁闰生占了便宜。
爱情是权力关系，以前老师这么说过。倒不尽然，我宁可说
吸引与被吸引是权力关系。性也是。老易用近乎强暴的动作表现
征服，佳芝呢？用证明老易被她吸引表现征服。这种关系真是比
毒品还诱人。而比征服对方更醉人的就是承认被征服。每个激烈
性交后崩溃哭泣的女人大概都能懂，每个卸下自我武装的男人应
该也能懂。那个怕黑的老易竟被蒙着眼，还有谁比他能懂。
过了这步，才能谈爱。
我想是在天涯歌女的小调声里最鲜明了。
两个人的关系，总不脱彼此试探。试探完了谁真谁假，就得
试探谁多谁少。老易在一次次的试探中一次次的退让了，王佳芝
在一次次的被试探中自己都不尽明白地退让了。只有他们俩认真
的。邝裕民，老吴，张秘书，他们改变不了什么事的，因为他们
从来没走进这戏精髓里。
三年前为什么不？三年前不现在也不了。一开始也许是为了
邝裕民，现在不再是了。一开始就给了梁闰生，他不敢要的东西
何必再留给他？他还真以为他能保护王佳芝，从头到尾他就是个
丑角，闹剧里的丑角，戏中戏，没邝裕民的份。老吴提个忠诚，
被征服的身心要为谁忠诚？佳芝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女人。
鸽子蛋，易太太没有的。老易给了佳芝，小说里，十一根大
条子，多像戏，还得用条子。之于老易，女人嚜，还是得用钱。
之于佳芝，偏是个证明。女人还真需要个鸽子蛋沉在手里？不过
就是个证明。电影加了句话，之于女人比那蛋的重量还重，比那
粉红光头还晶亮着。“我和妳在一起。”李安比起张爱玲，还是
温润了那么点。起码听了这句佳芝要他走，相对于一个粉红钻石
的改变，爱情的意义比征服的意义就远远大得多。
老易逃进车里的样多难看，平常的英挺沉稳劲全没了，就一
个求生逃命嘴脸。也就现实。真是幕落人散，那些个特务全溜个
不见影，在大上海街头上招三轮车的王佳芝，是否有种电影散场
似乎要坐车回家去的莫名平静呢？？
后头收尾收成了个爱情故事。不知李安是狠不下手还是拍不
出来？还是他宁可选择相信老易直到最后一刻对佳芝还有爱？相
对于张爱玲笔下那个自恋至极还得意著佳芝终究还是对他有意的
鼠面男人，坐在佳芝床上红了眼眶的梁朝伟心里想的也许是另一
回事吧？梁朝伟对汤唯是有依赖的。可老易对王佳芝不见得有。
李安的选角功力实是让人五体趴地了，别说是我永远的梦中
情人梁朝伟和古典得像从画布里走出来的汤唯，就那个大家骂到
不行的王力宏，我都觉得选得真好。也就是王力宏的青涩、夸张、
刻意、像在演讲教条似的口条，才让邝裕民这个角色鲜活起来，
那就是邝裕民的形象。连那形貌猥琐的柯宇纶，也把梁闰生这么
个不是东西的脏货显得活灵活现的。这样的一群空有理想和莽撞
的无知大学生，就像喊著中国不能亡的那么个场面一样，多激情，
多可笑，多让人无法抬头面对它。
陈冲倒是值得一提。易太太在戏里并不是个主要角色，可她
却让人移不开眼睛。行云流水的流畅演技像是让整个在易家的情
节都平顺地滑行了起来。几个太太麻将桌上的眼风手指就打出了
一节精彩的好戏，陈冲的眉眼表现可真不是盖的。
而梁朝伟，当然他的表现几乎是无可挑剔了。可我最爱的两
部华语电影花样年华和色戒，他演的都是极度压抑的角色。这样
的角色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人演得出那味道，只是他是否该偶尔离
开一下他的老上海西装油头风了呢？
我真是十分爱他这样，可演员总不能老这样。
汤唯算是李安挖出的宝，多说就不美了。朱芷莹的赖秀清更
是一枝极美的小花，在这六个笨蛋大学生里边这两个女人的味道
硬是和她们的遭遇一个味。
这样的一部电影，除了荒人手记那段话，我还能多说什么呢？
能活着看到创作者们一笔一画的深刻，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