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的电影，往往写不出心得。爱不释手的桥段和镜头不胜枚举，
不管什么时候提起来就是一阵激动，所有的想法都争先恐后地抢话，非
把整个作品从头到尾重述一次再添加感想不可，再加上自己资质驽钝、
无法达意的部份，形成一大块令人敬畏的闲人勿进区。既然无法用八十
万字来稍稍表达我内心的仰慕，那就只好搁笔不写啦。
《色，戒》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人性之曲折，一秒钟能转多少心思，恐怕连自己都不见得能察觉。
表情、对话都不只一种解读，愈挖掘，愈丰富。
张爱玲擅长抹除一切冠冕堂皇，一切英雄神话，捕捉人性幽微，呈
现底下那不堪的真实，李安的影像更把这些呈现得淋漓尽致；大学生勇
敢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易先生也不见其叱吒风云，侧重描写他的阴狠
和随之而来的孤绝、性命随时不保的恐惧，怕黑，随时都在抓人、审问
、杀人……好让自己活下来。原作没有什么人性美好面，以令人坐立难
安为主，李安的再创作添了温情。
听王力宏的〈落叶归根〉，想电影中的大时代。
想起从前历史课本上一句不由分说的话：“在日本扶植下成立汪伪
政权”，就把汪精卫给强迫盖棺论定，成王败寇，无从深入了解，讨论
空间一手抹去。
想起老吴，不是自己上前线，所以勇敢得很。王佳芝爆发出身心遭
入侵的痛苦和可能渐渐变节的恐惧，老吴责备属下同志无法忍受成功前
的牺牲，其中分明掺入了对女人竟敢叙述不堪入耳细节的嫌恶不齿。
想起欧阳灵文扮麦先生四不像，吓出一头冷汗；想起梁润生和王佳
芝发生关系前藉酒壮胆；这幼稚的爱国任务只让黄磊的零用钱白白花光
，还被家人以为不务正业包养舞女；让活泼爽快的赖秀金一肚子不可说
也说不清的儿女情长。
爱国话剧社的邝裕民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活在自编自导自演的爱国
剧里，连平日说话都充满了主义课本的句子，主张、驳斥，正气凛然，
却没什么执行的力道；王佳芝入戏太深，直接当自己是麦太太，除了演
好这个角色，她根本没有生活可言，麦太太的时间愈来愈多，王佳芝被
压缩得欲来愈少，到最后，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回，粉墨豋场的他们没有换来满场观众“中国不能亡！”的呐喊
，专业特务早袖手等著一网打尽，他们零零落落或跪或仆坐在悬崖边，
镜头拉高、俯瞰──他们将会往前倒下，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正如
易先生所批示，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处理掉，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
在哪，没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一个暑期课外活动，一场破绽百出的爱
国剧，剧终，演员出场，散戏了。
曾有多少争议多少冤屈多少历史的可能性，就这样落下矿坑，葬身
得不明不白、无影无踪。邝裕民的爱国梦，王佳芝的抉择，其他四个同
学的哭天抢地，如此缺乏理念、缺乏谋略又缺乏实际影响力，不过是其
中最不见经传的一点尘埃。
想起易太太不断打牌、说笑，谈论著逛街、餐厅和衣料，最后，在
楼下麻将清脆的磕碰中，心神不定的她上楼来，看见了易先生再也无法
掩饰的心情。她明白，虽然脸上表情尚未回复，她还是立刻离开。可以
想像她下楼去继续执行重要任务，粉饰太平，打牌说笑，穿衣吃饭。
想起老曹，被一群颤抖哭泣的大学生一刀一刀捅，最后被邝裕民扭
了脖子，那不甘瞑目的眼神，好像在说：你跟我称兄道弟，沾亲带故要
我提携你，现在我也不过想捞点油水，大家都要过日子嘛，你凭什么咒
骂我、了结我，凭什么？凭什么？
真的有人知道该认同谁、相信谁、爱谁吗？人人都想保住小命，拥
有家园，和亲爱之人待在一起，有一个心灵的归宿。
忘不了易先生要王佳芝戴着钻戒，对她说：“没关系，你跟我在一
起。”他是她的护花使者。却落得张秘书在晦暗冷清的办公室将钻戒放
在桌上，那是房间里唯一有亮度和热度的东西，被人命浇灌过似的有了
魂魄，一段爱情鲜艳而残忍的证明。张秘书颇堪玩味，暗中稳操一切，
然而谈到王佳芝时，脸上仿佛略过一丝不忍，似乎能体谅老板这一关不
好过。也许只是我的想像。
忘不了邝裕民被枪毙前最后一个望向王佳芝的眼神，复杂，动人，
凄凉无解。
忘不了王佳芝坐上黄包车，往福开森路前进。纸风车转啊转，车夫
问：“回家？”王佳芝百味杂陈地回答：“欸。”
故事里谁不是家破人亡或妻离子散，谁不是得过且过、暂时栖身？
没有家的王佳芝选择回去易先生给她的公寓，伤害她、占有她、爱上她
的那个人所给的，是对她来说最像家的地方。
〈落叶归根〉令我心碎，因为是对《色，戒》的回味。“……远离
家乡，不胜唏嘘，幻化成秋叶，而我却像落叶归根，坠在你心间，几分
忧郁，几分孤单，都心甘情愿，我的爱像落叶归根，家，惟独在‧你‧
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