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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通史】吴凤神话的破灭:被统治者捏造的成神之路,背后隐藏的残忍真相
作者 席名彦
刊登日期 2024-12-21
1988年12月31日,嘉义市火车站前的交通要道,人群簇拥著一座矗立已久的伟人骑马铜像
。铜像周遭有大批员警挥舞警棍,意图驱散人群,人群中仍有数人奋不顾身地冲向铜像,
用工具锯断马脚,将钢索一端套上铜像颈部,一端系在货车车尾,发动引擎,铜像轰然倒
地,人群高声欢呼。参与行动者,有四人遭到逮捕,其中三人是原住民青年;他们所拆毁
的铜像,则是当时台湾赫赫有名的一代圣人——吴凤。
曾经,吴凤不仅仅被尊为神,他的故事更是所有台湾学生必读的典范课文,诗歌、绘画、
戏剧、电影,无数艺文作品都歌颂著“杀身成义、舍生取义”的吴凤精神,就连如今风景
秀丽的阿里山乡,当时都还叫做“吴凤乡”。
吴凤究竟是谁?为何一度被奉若神明,他的神话又为何一夕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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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义火车站前的自由之钟,原先此处伫立著一座吴凤铜像,后被拆除
“杀身成仁通事吴凤”的成神之路
时间倒回二十世纪初的嘉义,彼时阿里山山区所蕴藏的高山森林资源,甫被日本殖民政府
发现,正欲着手开发。同时,调查的日本官员在阿里山脚下的社口庄(今中埔乡社口村)
寻访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信仰,当地居民拜的是“吴凤公”,相信祂能带来庇荫、杜绝“番
害”,也就是免于遭受邻近山区原住民的攻击。根据《海音诗》、《云林县采访册》等清
代文献纪载,“吴凤公”之所以灵验,是因为他曾经担任汉人与原住民之间中介事务的“
通事”,在其任内为了阻止原住民的猎首习俗,自愿被当地原住民杀死。吴凤死后化为神
祇,使当地原住民深感畏惧,遂不再杀人。
连横《台湾通史》中也提到:“吴凤列传士有杀身成仁,大则为一国,次为一乡,又次则
为友而死。若荆轲、聂政之徒,感恩知己,激愤舍生,亦足以振懦夫之气,成侠客之名,
历百世而不泯也。呜呼!如吴凤者,则为汉族而死尔。迄今过阿里山者,莫不谈之啧啧。
然则如凤者,汉族岂可少哉?顶礼而祝之,范金而祀之,而后可以报我先民之德也。”
以民政长官后藤新平为首的一批殖民官员,敏锐地察觉到这则吴凤传说的潜力。
为了开发台湾的山林资源,总督府正苦恼于要如何处理台湾山区剽悍的原住民,而一个像
吴凤一样奉公、敬职,以感化蕃族为己任,甚至不惜自我牺牲的基层公务员,不正是所有
殖民官员的榜样吗?很快地,在官方人士热心运作下,被地震震毁的吴凤庙,以更宏大的
规模堂堂落成。佐久间佐马太总督“理蕃计画”推行期间,官方立场出版的《杀身成仁通
事吴凤》一书风靡全台,吴凤的故事被编入公学校及小学校教科书中,作为殖民教育的重
要文本,更是理蕃政策的精神象征。
在日本时代最为流行的版本中,吴凤被塑造成一位心怀仁德的智者,他所面对的“蕃人”
有着落后、野蛮的习俗,年年都要出草杀人,以人头祭神。吴凤起初以清代民乱中丧生的
死者头颅应付,过了四十多年,死者头颅告罄,蕃人又要杀人,吴凤不愿其他人民因此遇
害,便与蕃人相约可以猎杀一名身穿红衣、骑着白马的人,等到蕃人猎其首级一看,死者
竟是吴凤自己。此后,蕃人经常看见吴凤的神灵策马穿梭于蕃社,导致族人患上疾病,彷
彿是吴凤降灾来惩罚他们,于是蕃人纷纷悔过,就此革除了猎首陋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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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凤庙中的画像
在故事以外的世界,殖民政府严密执行理蕃计画,果真逐步征服了每一处蕃社,深入每一
座山林,迫使原住民放弃旧有习俗,接受政府教化。即使理蕃政策已经落实,成神的吴凤
却未就此退场,其阴影反而在战后持续庞然茁壮,笼罩在台湾原住民的心中。
原住民运动与吴凤神话的破灭
1990年代,日本学者驹込武来到台湾研究日本时代的同化政策,顺道去寻找曾在文献中读
过的嘉义吴凤庙。驹込武当时心想,经过了将近一甲子的时间,吴凤庙旧址或许已化为一
片荒烟蔓草,但到了现场,他惊讶地发现,日本时代建设的吴凤庙体系,竟被战后中华民
国政府整套沿用了下来,只是庙里原先理蕃总督佐久间佐马太的位置,都被替换成了“总
统蒋介石”。
或许是因为,吴凤为教化他族而牺牲的神圣形象,对统治者实在太过便利,中华民国政府
继承了总督府的统治权,也顺理成章地继任为吴凤故事的编造者。除了赓续既有设定,更
因应着新政府的统治需要,特别强调吴凤的汉族身分与儒家精神。民国版本的吴凤故事,
删除了原住民畏惧吴凤死后降灾的情节,改写为原住民受到吴凤舍生取义的高贵人格感动
,就此觉悟,不再杀人,甚至将吴凤尊为阿里山神,为祂建庙崇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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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嘉义的吴凤庙,前殿匾额上写着“勇有必仁”
从1950年代起,每一个接受过中华民国教育的学龄儿童,都必然在文学与道德课程里,受
到吴凤故事的灌输,与日本时代不同的是,这次吴凤神话所教育的对象不分本省、外省或
原住民,所有族群都一律必须熟读吴凤的故事,必须了解“慈爱的吴凤”曾经牺牲自己,
来唤醒“凶顽野蛮”的山地原住民,换句话说,这些上了“吴凤课”的原住民,即便早已
停止出草的习俗,仍必须背负起杀死了伟人吴凤的原罪。
工商社会发展下,许多原住民青年为了生活离开原乡,进入城市,他们在汉人社会面临适
应问题,或是遭遇族群歧视,甚至导致汤英伸事件等悲剧发生。直到1980年代,原住民族
群发起“原住民运动”,争取族群认同、捍卫权益与保存文化,那个始终以圣人形象压迫
著原住民的吴凤,成了原住民运动亟欲破除的目标。
一篇名为〈一则捏造的神话:吴凤〉的报纸投书掀起质疑,无论从人类学的角度或历史学
的观点,课本里的吴凤故事版本都充满疑点,例如:阿里山的邹族人喜尚红色,不至于贸
然袭击身穿红衣者;猎首仪式不是为了祭神,也不可能以既死者的头颅或骷髅充数;吴凤
庙与吴凤信仰,更毫无可能是邹族人为了忏悔而设立的。
原住民团体透过田野调查,挖掘出邹族人视角的吴凤故事:“吴凤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
是罪大恶极的奸商,剥削了族人!”亦有学者比对清代史料、日本时代文献与当代的各种
吴凤故事版本,分析出该故事顺应着时代及政权所需不断演变的过程,足证吴凤的故事,
完全是一则为了统治需求被刻意塑造而成的神话。
在1980年代的解严浪潮之中,原住民青年以具体行动表达抗议,愤而拆毁吴凤铜像,社会
各界也呼应着原住民运动的诉求,终于使高墙倾颓。1989年3月,吴凤乡正名为阿里山乡;
同年9月12日,教育部宣布全面删除教材里的吴凤内容。红衣白马的圣人吴凤,正式步下了
神坛。
“真实的吴凤”是否存在?
失去政治资源的加持,吴凤再也不是万人膜拜的神圣人物,但若以实证史学的角度来看,
吴凤的故事仍有其可观之处。这就要再次回到吴凤被送上神坛之前,去探究当年为何会有
“吴凤公”的传说出现?
首先,吴凤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根据现存吴凤家族族谱,吴凤可能生于康熙三十八
年(1700),在康熙年间与父亲吴珠一同来到台湾,开垦诸罗沿山土地。一张康熙五十八
年(1720)的契约史料指出,阿里山社土官因无力缴付税金,而将番仔潭(今竹崎乡义仁
村)一片草地和埔林给垦“吴宅”。在这张契约上,吴凤以“伙长”之职作为见证人署名
。伙长与通事,皆为清代办理番社事务的职称,康熙六十年(1721)以后,阿里山番社受
官兵就抚,吴凤很可能是在这一时期正式当上了阿里山社的通事。
综上可知,吴凤家族以番仔潭为根据地,在沿山地区主要从事两种产业,其一是开垦沿山
边界地土,其二是包办番社纳税及贸易。清代官府衙门统治鞭长莫及,沿山地区的治安有
赖地方豪强协调维持,担任阿里山番社通事的吴凤,当然也经常需要出面与原住民往来,
进而协调当地汉人与原住民之间的关系。
吴家神主牌记载,吴凤殁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其丧生地点社口庄,正是前往阿里山
区的主要入口,当地汉人族群与原住民族群之间长期存在竞争关系,而吴凤可能因为通事
的角色,被视为汉人集团的代表人物,遂在族群冲突中遭到原住民报复性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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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凤故居
另据总督府所记录到的口述传说,有邹族部落在吴凤死后突然爆发严重的传染病,死伤惨
重,族人怀疑是吴凤的亡灵作祟,便以圆石象征吴凤的首级,在集会所进行一场驱逐疫病
、埋石立誓的仪式,才成功平息了传染病。此后,某些邹族部落便停止猎取汉人首级。
受到疫病影响,原住民部落与汉人竞争的实力不再,被原住民视为索命厉鬼的吴凤,自然
化为汉人心目中的保命神明,“吴凤通事牺牲自己,换来原住民不再杀汉人”的传说,于
焉成形。或许是吴凤家族有意巩固在地势力,又或者吴凤生前在汉人之中确实颇有声誉,
在吴凤死后,吴氏后裔与周边汉人村庄有意识地透过祭祀吴凤来发扬其传说,因而创生出
了嘉义沿山特殊的“吴凤公”信仰之原型。
从一介偏僻山村的小小人物,摇身变为日华政权倾力扶持的伟大圣人,最终又几乎被抹消
存在、归于平凡,峰回路转的吴凤神话,也真可谓是台湾史上的一段传奇了。
参考资料
1、薛化元,〈吴凤史事探析及评价〉,《台湾风物》第32卷第4期(1982年),页65-81。
2、翁佳音,〈吴凤传说沿革考〉,《台湾风物》第36卷第1期(1986年),页39-56。
3、邱雅芳,〈越界的神话故事:吴凤传说从日据末期到战后初期的承接过程〉,
《台湾文献》第56卷第4期(2005年12月),页121-154。
4、郑萤忆,〈通事制度、信仰与沿山边区社会—清代台湾吴凤信仰的形成〉,
《历史人类学学刊》第12卷第2期(2014年10月),页5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