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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金鱼|野生历史】揭开男性文人观点,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真实生活样貌为何?
唐代灿烂光辉的文学史上,女性所占的比例相当低,而这些跻身于唐代文学史的女性,又
以后妃女官、妓女和女道士三类为最大宗。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唐代的仕宦千金不能
将自己的诗文外流,甚至是公主、郡主、县主.......等皇室妇女也不例外,上层社会中
,唯有后妃如武则天、上官婉儿或后期的女官宋氏五姊妹之流,能够以凌驾官僚系统的姿
态,留下她们的作品。
既然能识字的宦门妇女顾忌于社会观感而不能表露才华,那么文才就成为跳脱传统婚姻的
妓女与女道士们交游的利器了。晚唐曾经发生这么一件事。
长安的名妓与一位才子相恋,两情缱绻,但是不久后才子被授予官职,不得不离开长安前
去就任。他刚出了长安不久,来到咸阳地界,名妓的婢女骑着小矮马追了上来,递给他一
纸短笺,上面写着“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使我芳心,因
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
这段大胆的告白,随后在长安城中大为流行,我们不知道这段恋情的结果如何,但是这纸
理当只有两人知道的短文,却在长安城中散布,不得不令人联想:这是不是女主角替自己
宣传的手段?如果不是,那么这只是个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如果是,那么这位名妓炒作
话题、行销自己的手腕,不可不谓高明!
那么,唐代的妓女是如何养成的呢?这点,我们不妨请出白居易诗作〈琵琶行〉中的女主
人翁──琵琶女,以她的人生来观察唐代青楼的生态。
从户籍制度与教坊理解唐代青楼生态
白居易的琵琶女是这样自述她年少时光的:“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显然
这位琵琶女是以她的演奏才能来做她的卖点。十三岁,在现代人来说还很年幼,但是在古
代,十三岁的少年男女已经接近成人,因此,琵琶女十三岁就已经学成了琵琶、开始工作
。但是,她又是如何成为一名妓女的呢?这不得不从唐代的户籍制度与教坊说起。
唐帝国将人民分作皇室、士族与良人、贱人两大类,前者属于上层社会、后者属于中下阶
层。其中,良人指的是家世清白的百姓,贱人则是罪犯家属、奴仆与伎人。唐代的“伎”
并不全是卖身的妓女,也包括了善于歌舞、演奏、特技甚至是长于说笑的男女,他们的户
籍列于教坊管辖,在朝廷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征召。这类从户籍上属于贱人的妓女,也
称官妓,在中晚唐藩镇中则称为营妓,她们也拥有相当程度的技艺,并不全凭卖身。
唐代的户籍制度是父子相承,不过父母双方一良一贱的时候,则以母亲的出身来决定孩子
的良贱。如此说来,在理论上,妓女的母亲应当也是贱籍,但是实际上却非如此,妓女很
有可能是经过人口买卖而来,这类出身不明者,在一些研究中称为私妓,以此来与官妓分
别。
如唐传奇《李娃传》的女主角李娃,就以“二十年衣食之用”的代价来赎身,显然她从年
幼之时就被卖给了鸨母,长达二十年之久。在吐鲁番文书中,就曾有一户的纪录中有许多
少女,人口贩子在边境以较便宜的价格买下她们后,送往长安或者其他城市卖艺陪酒或者
卖身。
人口贩子与鸨母买下幼女或者少女之后,就要开始积极地训练她们,在〈琵琶行〉序中,
琵琶女自述曾经向“穆、曹二善才”学习。“善才”是唐人对于乐器名家的尊称,其中的
曹善才乃是一个琵琶世家的重要传人,并曾有许多弟子,因此,琵琶女自言向他学艺并不
奇怪。
琵琶女的学习过程,可说是一种投资,目的只有一个:让她成为一株摇钱树!
从“五陵年少争缠头”看晚唐的贫富不均
在白居易的诗句中,琵琶女回忆着她风华正盛的时代时,是如此描述的:“五陵年少争缠
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年少,指的是贵冑子弟;缠头,是给予伎人的赏资。而诗中
的“红绡”之所以成为琵琶女的赏资,不只是因为红绡昂贵美丽,更是因为丝织品本身就
是唐人常使用的货币。在长安的青楼里,客人也常以丝织品来支付酒资。
现代人往往很难想像布匹为什么能作为货币,这是因为我们穿惯成衣的关系,但是在古代
,布匹在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唐代的妓女而言,布匹裁制的衣物与配件,
更是她们展现自己的关键,如同今日现代女性的名牌包一样,都显示了她们的身价。
唐代的丝织技术已经相当成熟,“绡”是其中一种极薄的丝织品,经过染色后的价格也与
素色不同,红色更是当时的正色,基本上只有贵族与仕宦人家才能拥有,如此看来,琵琶
女的客户确实如她所言,是一群“五陵年少”。
白居易在另一首诗〈卖炭翁〉中,说两个跋扈的宦官以“半匹红纱一丈绫”的价格,拿走
了老翁重达千余斤的木炭,半匹红纱显然与木炭的价格不成比例,对比著琵琶女的“一曲
红绡不知数”,更显出长安城中严重的贫富不均。
“血色罗裙翻酒污”暗示的晚唐世况
琵琶女回忆着她的全盛时代,因为财富来得容易,所以她毫不珍惜地把昂贵的首饰拿来打
拍子,鲜艳的红裙被酒沾污了也不心疼。
唐代律令中明确地规定什么样的身分可以穿着哪些颜色、材质,而琵琶女并非士族,却拥
有理论上只有贵族才有的服饰,这可能显示了律令中关于服饰的规定已然渐渐消解,这是
因为中唐之后的藩镇割据,节度使们纷纷想壮大自己,这使得让商人有更多机会,商业繁
盛与政府控制力的下降,成就了一个崇拜奢华的时代。
中唐是唐代文化的成熟期,有才华的士人也常被节度使们破格录用为幕僚,在地方与中央
之间流转为官,此处作别之人,也不定何时又重逢。于是,唐代的笔记中出现了许多士人
与地方的妓女们一见钟情的故事,只是故事有时以离别作结、有时也能有美好的结局,悲
喜之间,常常取决于地方长官的态度,若是遇到了豪爽明理者,通常会遣人成就良缘,但
是也有心胸狭小者,造成了爱情的悲剧。
然而,有时造成悲剧的不是人,而是时间或是距离。
晚唐有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一位外交使节身上,这个使节奉命前往新罗担任册封新罗国王
的册赠使,他在山东半岛的青州登船,因为屡遭风浪,不得不暂留于青州,因此,与当地
的妓女段东美相恋。而后,使节前往新罗时染疾,屡屡梦见段东美出现在梦中,不久就病
死了,副使护送他的棺木回到青州,段东美闻知此讯,身穿素服来到驿站里致祭,哀恸过
度而死。(编按:见薛宜僚诗《别青州妓段东美》)
或者像文章开头说的,也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故事,不过那些发生在地方的故事里,士人们
的追求或者钟情是主动的,官妓们只能被动地接受,甚至被当地的官员作为礼物赠予别人
。但是身在长安的名妓,却派出婢女追上她的恋人,并以她大胆缠绵的诗文风靡了长安,
如果把她的故事与《李娃传》或琵琶女联想在一起,我们可以发现这些长安的私妓拥有较
多的自由,当然,这取决于她们的能力,毕竟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些“成功”的案例。
“老大嫁作商人妇”,唐代青楼女子最终的归宿?
在风光之后,琵琶女因为年纪渐长而失去客源,她的亲人也离她而去,最后,她嫁作商人
之妻,在丈夫前往浮梁买茶时替他守着空船、等他回来,在夜间弹琵琶时被白居易等人听
见了乐音,因此有了〈琵琶行〉一诗。
琵琶女的婚姻并不幸福,远离了长安,意味着她也离开了欣赏她音乐的人,有些人坚持,
琵琶女只是“伎”人、而不是“妓”女,认为她是一个崇高的艺术家、不可能卖身,这或
许是一种现代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唐代不是性开放的社会,士族男子在婚前很难与未来的
妻子恋爱,妓女是他们在爱情游戏中的玩伴,却常常只是逢场作戏。
所以青楼女子通常很难与她们的士族情人结为连理,她们要嘛嫁作商人妇,又或者收养其
他的少女,或者让自己的女儿也成为妓女,如同宿命一般复制着她们的人生。在晚唐的敦
煌壁画中,就有一对母女出资画了佛教的壁画,希望这样的功德让她们母女来世可以“舍
贱从良”,舍弃贱籍、成为一般的平民。
在我们阅读唐代的诗文时,常常把青楼女子想像得妖艳灿烂,那是因为我们只能阅读到男
人们的文字,是透过他们的眼睛在看这些女性,她们既是美丽神秘的仙女,也是放荡无德
的浪女。然而,她们其实是被唐代的阶级社会所束缚的最底层,这是我们在阅读这些文字
时,必须要具备的怜悯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