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海对于皇帝在东边与桂连的往来,了解得清清楚楚,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绝口
不提桂连。这正是他的心计,要慢慢筹划好了再动手。眼下对着慈禧,只是旁敲侧击,有
意装作无意地说皇帝每天都在钟粹宫绥寿殿的时候多,到翊坤宫来,不过照例问安,应个
景而已。
这话一遍两遍,慈禧太后还不在意,说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得海找来问
道:“皇帝每天在那边干些什么呀?”
“奴才还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听。”安得海答道:“那边的人,见了奴才全像防
贼似的。”
“那都是你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说,“所以皇上要赏你一个绿顶子戴。”
他自以为赤胆忠心,结果落得这么幸灾乐祸的两句讥嘲。一半真的伤心,一半也是做
作,把眼睛挤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
“怎么啦!”慈禧太后又诧异,又生气,但也有些歉然,扬起双眉问道:“你哭什么
?”
如果直诉心中委屈,这眼泪反倒不值钱了,安得海揉一揉眼说:“奴才没有哭。是一
颗沙子掉在眼里了。”
他不肯承认,慈禧太后自然没有再加追问的必要,也没有再让他“为难”,去打听皇
帝在钟粹宫干些什么。这样的结果在安得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气揣摩得极深,
要这样三番两次顿挫蓄势,才能引起一场连慈安太后都劝解不了的大风波。
小皇帝在弘德殿读书,直到腊月二十七,才传懿旨放他的年学。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与小太监在
一起耗费掉,而这年不同了,变得文静、规矩了。一早起来,先到慈禧太后宫里问安,然
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就留着不走了。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见皇帝来了,便让桂连去当差,连磨墨伺候皇帝写字读
书,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诗。”皇帝一本正经地说:“师傅留下两个题目,一开年就要交卷。”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该如何伺候?便笑着问道:
“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
“先替我把书包拿来!”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放在书桌上,打开它。皇帝取出一本黄绫
面,红绫头签的“诗稿”本子来,翻开第一页,自己轻轻念著,摇头晃脑地,颇为得意。
“你看!”他指著一行字说,“师傅给打的圈。”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是首五绝,诗题叫做《寒梅》,师傅在“百花皆未放
,一树独先开”这两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诗句写得不错,桂连便说:“那得给万岁爷叩喜!”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请安。手中一块月白绣花绸子的手绢,自然而然地一扬,散
出一股极浓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飘荡,“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
“是外国来的香水。”桂连答道,“大格格赏的,说不能多用,大格格说她今年夏天
打破了一瓶,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
“哪有这么玄,我不信!”
“这是大格格说的。这香水香味是浓得很,不信我去拿来给万岁爷看看。”说完,她
真的转身装做要去取香水。
“你别走,陪我做诗。”
“那……,”桂连指著诗稿说,“万岁爷现在就做诗吧!”
这一说倒把皇帝惹笑了:“你说得倒容易!哪能要做诗就能做诗的?”
桂连抿著嘴唇不作声,自己为不懂做诗的情形感到难为情,便搭讪著去拨炭盆中的火
,加了两块“银骨炭”在上面,轻轻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别那么著!”皇帝警告她说:“回头会闹嗓子疼。”
这是皇帝的体贴,她还从未见过皇上对别的宫女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浮起无限
感激,站起身来,眼光瞟过,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受宠若惊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就那么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半天,而每次总是情不
自禁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低声谈些什么。无奈小李子他们虽然不在屋内,却在廊下
,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他不能没有顾忌。
定下心来做诗吧!他自己对自己说。可真的要做诗,却发现做诗的韵牌没有带来,他
喊小李子,要他到养心殿去取诗韵牌子。
小李子刚要动身,皇帝说:“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
先二萧’的就是。”
“嗻!”小李子答应一声,要动身去取诗韵牌子。
“慢著!”是桂连的声音,只见她手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高的
小柜子,有好些个小抽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是‘七
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清楚的。”桂连答道,“奴才
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太好了!你带着小李子,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了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小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每屉一韵目“上
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起一块来
看,是个“真”字,再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干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来,让我看
。”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
,将抽屉一拉,“哗啦”一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
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乱,又顺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
、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子和
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皇帝的心情轻松
了些,胆子也壮了,他拿起桂连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小李子转过
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玉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便说道:“万岁
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正当皇帝收起他那躁动的春心,准备做诗时,只见站在廊下的小李子敲敲门,不等皇
上答话,便屈著一条腿,朝屋内高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母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子脸色惊慌,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来就走,听见
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皮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一低,让桂连替
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子扶著轿杠,朝翊坤宫走去。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母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子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长春宫,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像罩了一层霜,便硬
著头皮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皇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著指甲,一面斜著身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
说道:“哼!上书房的日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
慈禧见皇帝不理不睬的样子,更气了,加重语气说:“我问你,今日你在东边干什么
?”
“做诗!”
“你做的诗呢?”慈禧追问一句。
“……”皇帝沉默不语。
“你哑巴了,为什么不说话?”慈禧一双怒目直盯着皇帝。
“刚要开始做诗,就听到皇额娘的传唤。”皇帝嗫嚅著说。
“只怕你是做梦,还谈什么做诗呢!”慈禧越说越气,“听说你成天和一个叫什么桂
连的厮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要用功,要学规矩
,走到哪儿,像个皇上的样子。看来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处乱逛,跟外面的野孩子,
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个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难道冤枉你了?听说还让人家给你绣‘二龙
抢珠’、‘龙凤呈祥’的枕头,有这种事吗?”
皇帝不明白这些事为啥生母知道得这样清楚。他了解此时越解释越糟糕,上策是保持
沉默。可这种沉默却更惹恼了慈禧太后,她把炕几一拍,“你心里可放明白些,别以为有
人护着,就敢无法无天,瞒着我干那些不上进的事!”
“其实这也不关皇帝的事,这是跟皇上的人教坏的,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得
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了!万岁爷给太后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
”说着便来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皇帝最恨安得海以这种欺压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甩胳膊,“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安得海不敢去扶皇帝,慈禧太后也示意他靠边。一听到安得海说是跟皇上的人使的坏
,便突然吩咐安得海,“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嗻!”安得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步而去,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上的人在哪
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子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不妙,张文亮
不在,小李子只得挺身而出,跑上来问:“干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责。”
小李子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得海没什么好说的,唯有硬著头皮进
殿,在门口报告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嗻!”小李子急行几步,跪在她跟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哪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着皇上乱走。皇上吩咐到哪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小李子这几句回答得很圆滑,弄得慈禧一时竟没法向他发火,只是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你们很好,伺候得很小心,那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
小李子知道慈禧太后这是挖苦他的话,唯一的方法是保持沉默,不说话。
片刻的沉静,慈禧也无话可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子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起身,因而他
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身退出,高呼:“传膳!”顺势给安得海做了个鬼脸
,意思是说:“小子,想整我,没戏了吧!”
皇帝用完膳,请了晚安,回到养心殿西暖阁。小李子便来密奏:已经打听到了,慈禧
太后因为皇上这阵子总在慈安太后那里待着,大为不悦,这天大发牌气,完全是听了安得
海的挑拨。
“我就知道是这个王八蛋干的好事!”小皇帝一怒之下,把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狠
狠砸在地上,“小安子,你等著,有一天我非杀你这个王八蛋不可!”
这里的安得海满心以为慈禧太后训斥小皇帝以外,对他身边的太监,不说重治其罪,
也得杖责百儿八十大板,以帮他出气,谁知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就不了了之。他想花了这么
大工夫,作了这么长的安排,就这样算了?不,不行!我不定再寻找机会,非整治得你们
这帮王八羔子哭爹喊娘不行!
他想起前几年清除肃顺余党和耳目时,他给慈禧太后提供了一个名单,慈禧照数全作
了处理,便灵机一动,我何不如此如此地整他们一下?!
这一天慈禧刚听完戏,心情特别好,安得海便趁机说道:“有件事,奴才不知道该不
该给主子回报。”
“什么事?你只管讲来。”
“听说宫里有几个人净身不太干净,他们常集在一起散布一些淫秽下流的语言,是不
是该对他们检查一下,以防在宫中闹出对不起祖宗家法的丑事来。”
“真有此事?”慈禧太后半信半疑地说,她也知道太监进宫要经过几道关,出现那种
事是不大可能的,但经安得海说出来,她倒真有点怀疑了。
“奴才不敢有半句撒谎,请主子明察。”安得海赶紧说。
“既然如此,你去找毕、刘两家,再给他们查一查。如果确有此事的话,立刻再给他
们净一次身。”
“是,请主子放心,奴才会很快办好的。”安得海听了,暗自高兴,便一本正经地说
道。
下午,安得海就跑到小刀刘家,这是他进宫的引荐人,自己发迹后,虽对小刀刘有酬
谢但还真没来过。
“哎呀,不知总管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小刀刘见当年的那个小乡巴
佬安得海已出息成内廷大总管,不敢怠慢,赶忙起身相迎。
“长时间不来拜访,还望刘师傅多多担待!”安得海欠一欠身说道。
“哪里话!哪里话!总管大人到来,确使寒宅蓬筚生辉啊!”势利的小刀刘继续客气
道:“在下不知总管大人有何吩咐?”
“岂敢!岂敢!今天是我有求于刘师傅,”说完让随身小太监捧上五百两银子,“不
成敬意,望刘师傅笑纳!”
“唉,总管大人客气了,”小刀刘又把银子推过来道:“有话总管大人尽管吩咐,我
不敢不尽力而为。只是这银子万万不能收,万万不能收。”
“刘师傅不必客气,就算我还当年一个人情,了却一桩心愿,请不要嫌礼薄!”
小刀刘见他执意要给,哪能到手的银子不要呢,一边收银子,一边说“失礼了,失礼
了!”
“我有一事相求刘师傅。有几个太监扫荏不好,请刘师傅再检查一下,再扫一次荏。
”“扫荏”是太监对净身的称呼。安得海说著递过一张名单,上面赫然写着跟随小皇帝的
小太监小李子以及平日与安得海不大对劲的五个人的名字。
“不大可能吧,总管大人。总管大人是知道的,进宫要经过几道把关,扫荏不好是进
不了宫的。”小刀刘迷心不解地说。
“这几个人不老实,你只管扫就是了。”说完又在小刀刘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
“喔,总管大人放心,这事全都包在在下身上,包准再给他们一个不剩的扫一次。”
小刀刘拍著胸脯保证说。
“拜托,拜托!”安得海一拱手便告辞回宫了。
第二天一大早,安得海便派人把五个要扫荏的太监叫到一起,正色说道:
“奉太后懿旨,今天要送你们到刘师傅那里去检查一下,如果有谁净身不好,还要进
行第二次扫荏。”
这几个太监一听全吓坏了,尤其是那个小李子心里明白,这是安得海有意报复,其中
有几个跪地求饶,一口一个“求总管饶命!求总管开恩!”可安得海却阴险地冷笑道:
“这是太后的旨意,我做不了主,有推敢违抗太后的旨意?”
几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乖乖地跟着安得海来到小刀刘家。
安得海见了小刀刘,拱拱手道:“他们全来了,麻烦你动手给他们检查一下吧!”
“都过来!”小刀刘有安得海在场,对着几个来“检查”的太监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说道。
其实五个人全是光秃秃的,哪有什么净身不好呢?然而宣布检查结果却是:五个人全
部净身不好,都得经过第二次扫荏。
这五个人一听全都傻了眼,但又全都无可奈何。其中有个小太监喊道:“已经什么都
没有了,还怎么进行第二次?”
“我是奉总管大人的命令行事,”小刀刘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你们跟总
管大人说去,我只管扫荏。”
“还是忍着点吧,说不定还能少割一点肉来。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跟随皇帝
的小李子说道,他无可奈何地,但眼里射出的是两道愤怒的目光。
“扫荏”开始了。其实这并不能叫做扫荏,只是再向里挖下来一块肉而已。
听着五个人的惨叫,安得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冷笑。
“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和我作对!”安得海又再一次恶狠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