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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13 07:23:23 事情说妥当了,安得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
当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眼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
那一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
得成功。就怕恭王那一关通不过,因为开复免罪的事,总归先要从军机处那里过的。这一
想,便又有些气馁,觉得这银子恐怕烫手。
要是放弃了这个赚银子的机会,又觉得不服气,他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
,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
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法有倒还少些折磨。说到财,太监成天
伺奉著皇帝、皇子、皇后、贵妃,说起来风光得很,其实到底是伺奉的奴才,有点赏赐、
例银,但毕竟有限,哪比得州官县长,一场官司下来,不贪的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于是
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
著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上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
两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说:“小安子,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
方家园是慈禧太后太后娘家的府第,年关前让安得海去方家园,这肯定是她又对娘家
有赏赐。安得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自己的事,同时打听
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家园,第二天又要
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
食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
“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紧,也许今天就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
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得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
些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
主子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哪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
:“下贱东西,滚吧!”
安得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
派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示,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
一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拉
,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
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
出新样,特意命安得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
虎,早已赶办完工,安得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
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得海散著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
接,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
晚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得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
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添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
面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
匹白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家“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
题的是“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得海做个鬼脸,指著墙上说:“这都是顶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房
,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哪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
银子。”
“不贵。”安得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事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
翎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得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得海自己
都觉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得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是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
能用他这么点儿钱。”伸出二个手指,指二吊,也就是二千两,德禄说,“心太狠了会出
事。”
安得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一千两银子弄到
了手再说。尚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
形另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银票,送到府上,还是等你
来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得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哪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
。”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猜到了心思,
偏不肯说。这一下安得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都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了进来,
那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
像油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像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开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裁培。”
“不敢,不敢!”安得海大咧咧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德禄:“这
位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哪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说:“安总
管叫我赵四好了。”
安得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来着,得要我
给递句话,自机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著。”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得海上座,德禄和赵四左
右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了来。”他向
赵四说,“你从没到宫里去过,哪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
我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得海(口努)一(口努)嘴,“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
安得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
给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得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著个
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得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
胜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著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翡翠,怎么,一块没有
用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得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
声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
,你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地让安得海谈宫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为谈的
是肃顺的往事,安得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女双
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会神
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得海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最
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著告一段落,德禄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
总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位!赵四做过官,
知道它的身份,对安得海越发仰之弥高了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得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
管是口头上,还是字想上,东面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
那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中慈禧太后毕竟
是“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在听安得海的解释,是慈安太
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这条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他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吞吞吐吐,不
能畅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得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从“正路”去上办,
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
的,不能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得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人便说:“不过
,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得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情是:事情成了
!等赵四点了一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得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密语。
“安二爷,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那么你老到底准备走那条路子?”
安得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自然得要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
召,倘若假借某个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就怕风声传到恭王那里,必然追究,那时
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他骨骨碌碌地转着眼珠,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证真假
,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一拍脑门:“有了”,情不自禁地大声
叫了出来,惹得赵四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神,德禄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们听听咱们安二爷
的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得海举手遮著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这个案子要
从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吗?不要紧,有我。吴棠
常从清江浦派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
让他带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得海的话,照样说了
给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人”。
赵四一想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
大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
捕,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得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够,还是不
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得海没有那么大面子
,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
忙赔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失了。
“那么”,等安得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得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他一个封套,里
面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排一下,不
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得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绝不止二千两,现在又听
他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两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
。不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绝不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
敲侧击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小子总有一番
话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著,德禄把一个“节
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得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着,“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不算正项,
马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得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很,只弄他一千
银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广。毛鸿宾差
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得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著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天,仿佛下定了
决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
叫他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
“你不信就等著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得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气,好
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
会。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别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著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
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得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
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
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
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
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得
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
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
,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
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
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
那些穷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
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
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
,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样
。为了报答慈禧太后,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
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得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
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
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
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
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行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了好
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
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著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
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得海怂恿著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
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得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著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
“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
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
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著被派去传唤的同事
,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
,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
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
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
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捧了安得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
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蘶,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
,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多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
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著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著吧,他
的事儿多,只怕还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得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
气派!这个长得像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一会,终于把安得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
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得海看着他点一点头,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
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
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得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著漕运总督
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得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
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得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
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头来一见德禄,
不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微顿著足说,“也不知道要什
么花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的大帅
怎么交代?”
“你别急,你别气!”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慨神情:“
你等著,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了一场阴德。
”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招一招手,等
他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多一句,少一
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里藏得住话,
不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得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
好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档子事儿
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道是说,非我们大帅到京里来了,安
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
身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
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大帅面前,
到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功自见的机会。
各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打交道,只要自己结交上了慈
禧太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
!回到清江浦,还怕大帅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
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
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
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得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
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
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该我酌量补送。我打算著,把这二百两银子
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
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这么样表
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
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
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著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
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
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妥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
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词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勺结的形
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得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
转圜。
还好,安得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
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
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得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著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
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得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
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
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
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得海,希望他
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
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恣态
,真像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
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
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得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著口,约莫可容两
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揩四字:
“神品贡茶。”安得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
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
极厚的老友。安得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
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
,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掉了
。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得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
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掖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
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
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
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
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位吴守备只是个送钱传话、跑腿的人,对于官场公文一套不大明白,一听安得海这
句话,有些意犹未尽,他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总管大人,这是让我们大帅给他
保一保,是这个意思吗?”
安得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
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
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得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
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
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
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
吴守备清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
送走了吴守备,安得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
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
财是发定了。
清阉生财之道还真麻烦啊@@ 唐代明代的太监就嚣张多了
作者: bitchdick (Bitch) 2014-09-14 14:54:00
老公身体好点了吗?
楼主:
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15 08:11:00谢谢,伤口是已经好多了,可是前晚去上班却昏倒了…所以休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