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借风驶船
安得海自以为姓赵的开脱一事,安排得天衣无缝,便让德禄转告那位赵四,姓赵的感
激不尽,答应先送一万银子,留下话说:“哪一天奉了旨,哪一天补那一万银子。”
安得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没有逼着他交出余下的一万两,心想等就等吧,反正迟早
要装进我的口袋。他喜滋滋地盼著那雪花花的银子进帐。
几个月后的一天里,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去找安得海。他以为
是德禄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冲冲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哈著腰说:“安二爷
,王爷有请,在内务府等著。”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好不舒服!在
御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得海脸上飞金,脚步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
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得海一看,心里不免嘀咕,走
到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安得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狠狠一顿,不由
得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得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好事”太多了
。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说的什么呢?安得海硬著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人,我怎么
不知道?”
坏了!安得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安得海一边挨骂,一边想:“坏了,事情砸在他手里,看来我这吃饭的家伙要搬家了
!”可安得海又琢磨不透,恭王是如何知道这事哩,是哪里走漏的风声?
原来,吴棠这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著吴守备回来禀报:慈禧太后要他采办苏绣
之余还要上奏开脱赵四的罪责,为孝敬太后苏绣采办多少都不难,可这开脱罪责一事,就
有些犯难了,自己出尔反尔这还事小,是不是真的是太后懿旨呢?办的好,是邀宠的好时
机,办的不好,罢官不说,恐怕脑袋还会搬家。于是他想了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一边
上了开脱赵四罪责的奏章,一面又附一封信给军机处章京--自己的密友方鼎锐,备厚礼
,派专人,其实又是那位吴守备,亲自交给方鼎锐。
吴棠在信中附着安得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信上叙了始末经过,
最后道出他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安税差,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
。如今悬案尚未归结,忽又报请开复,出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
安得海奉懿旨交办的案件,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
论如何,请守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棠的困扰,不能
替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着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
,一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得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错不得,对安得
海是不是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想去,只有去跟曹毓英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
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英的脸色,马上换了一副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气。等把信看完
,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别人的重托,所以
呆在那里,半响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英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哪里?”
“我去拜见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英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托了我,结果
比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英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自己料理吧
!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方鼎锐有了同僚这句话,便给吴棠一封信说赵四这件案子开脱不易,好在未交议部,
我把他的那个“节略”退给你,咱们只当根本没有这回事儿,赵四人在哪儿,干些什么,
咱们不闻不问,以不了了之。
没想到,这事还是让恭王知道了,为了顾全军机处的面子,不让同僚太难堪,他没有
否决方鼎锐的办法,但觉得安得海如此胆大妄为,一定要教训他一顿以示警告,于是有了
前想怒斥安得海的一幕。
安得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外,只见影绰
绰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
地回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
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得海强自敷衍,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片笑。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后同进早膳。他
这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太监们在宫中集众哄笑,便瞪着眼骂道:“没有规
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一面向
跪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著!”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二顺,你们
笑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得海,据实陈奏无妨:“跟万岁爷回话,”他说,“小安子
让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事情就闹大
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所以赶紧磕头答道:“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房的功课,小皇
帝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母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小皇帝忽然回
头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先顾不得吃,
转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
这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后悔,不该转脸看,应当装得若无其事才好。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著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得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得双眼
微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
说起来,安得海记恨恭亲王由来已久了。起初,对恭王还算较为尊重,尤其是辛酉政
变那一段辰光见恭王处事果断,有勇有谋,还颇有几分敬意,由敬意而生忌惮,在恭王面
前,他是不敢造次的。
而恭王不仅办事干练,而且严格遵从祖制,力免太监干政,所以对宫中太监要求十分
严厉,包括安得海这位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恭王也是一视同仁,对他从不假以词色,以
示亲和,所以安得海对恭王由忌惮而变得反感了。甚至不时地在慈禧面前发恭王的牢骚。
*
记得那一次,慈禧太后为笼络恭亲王,特地派安得海到恭王府去接恭王的大女儿进宫
,安得海为坐了半天冷板凳就对恭王记恨在心。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不久后的一天早上,传过早膳,慈禧太后一边用银牙签剔著牙,一
边悠闲自在地吩咐安得海:“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说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指恭王的女儿
),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上陪着到宫里来。”
这一桩临时的差使,虽不是什么大事,却是一种美差。到了恭王府里,正好显一显自
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绝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
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神武门的护军
骢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迳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所以王府的官
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得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
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
,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得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话,照
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问。”那门上指著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拼着的黑漆漆条凳说
道:“你那儿等著吧!”
安得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不起恭王,委委
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骂了句:
“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
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
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襄,安得海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
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
听恭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的起进宫,只命嬷嬷
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得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
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进定亲自携著女儿去
见慈禧太后。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
的安得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
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
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安得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
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著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
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
把安得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著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
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静静地考虑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慈禧
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
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
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
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忙,为了推恩,特予荣
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
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
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
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
不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头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附近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
:“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姐儿留在她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想这话,她的脸色立刻
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
‘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姐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姐,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夫妻二人只顾在书房商量对策,竟忘了门外安得海还在坐着回音,安得海叫门口
的护卫去问,恭王才急匆匆召安得海进来,告诉他,恭王福晋要带领大格格一同进宫,现
在正梳洗准备。
等恭王福晋母女俩上车时,安得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
,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
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
得非要放支把冷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后,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储秀宫,他才
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太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
偷儿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
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
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了安得海而对恭
王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得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著腹部,弯下腰去,做出痛楚
不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得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气时,太阳穴
上的筋络直跳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
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得海这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可
对恭王窝了一肚子火。安得海又想起年前在内务府领东西,本想在别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
的权威,不成想也是恭王作梗,坏了他的好事。联想到这次假传懿旨,聚敛钱财的事又被
恭王知情,他不禁又恨又怕,恨的是恭亲王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说,还事事与自己作对
,屡屡搞得他难堪;怕的是开服赵四这件事,恭王在慈禧太后面前露点风,自己性命难保
。一想到这一层,直觉得心里发紧。可安得海不是一个随意认输低头的人。心想,越怕事
越有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何不借慈禧太后对我的恩宠,与恭王斗一
斗?!于是他从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想与恭
王作对的办法……
安得海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场,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
起身,进去跪安。她看着他问道:“你的病好了?”
安得海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
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气,不敢
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上,同时也不愿
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得海说恭
王不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得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说的“被头风”
的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
能成眠,第一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
说话,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得海也不例外。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
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他,“小安子!”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
候了早膳,你回家去看看去吧!”
*
安得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重,虽然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直待看清了她
的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不妙,两人目视
会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得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玩意儿送来了没有?”
德禄知道安得海指的是赵四的银子,便哭丧著脸说:“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
恶!也不知道他那儿打听的消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
说:“事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要看一看再说。”
一想这话,安得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气馁,好半天说
不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哪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气不好,咱
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到兜著走,那时候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得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我的,倒要
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气,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虽在这件事上
变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
涉在里头,那就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等
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来。安二爷,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谁较劲啊!”安得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像安得海平日的性情,所
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得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著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爷
,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著嘴,管自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安。安得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么
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又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
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得海只是一时说说
大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得海的“大话”,当作笑话来说。然而
也有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得
海与恭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
,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得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对恭王究竟
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
注官”,照样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沾名,亦以修怨,要好
好参倒几个冤家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日,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德;河南开封
、归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
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
异,上天示儆,求畏实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
小臣工,亦当交相策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
直言政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恭王。但是蔡寿祺
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
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得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得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仅仅取得一种
默契,安得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得海会替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得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小心,当慈禧太
后照例在灯下看奏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
项甚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对谁也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
子,触眼“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得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一把热毛巾,又
换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著的燕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
案,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攻击云贵总督
劳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
苏巡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
之处而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所以而
坏的缘由。然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诛殛,
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
其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流兵大臣
,与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部九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
庶守纪纲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一压,刚把茶碗端起来,安得海
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得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从前在多大人
多隆阿营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安得海知道慈禧对胜
保的印象不大好,就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过……”。她停
了下来,轻轻自语,“我要把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王。
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里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机候了,安得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的折子?不过
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
听他这一说,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他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得海装出很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那怎么样,也不敢
跟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爷怎么样呀?
”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得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著腰说:“奴才挨六爷的骂
,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
主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得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他说,“主
子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
麻烦?俗语说得是‘打狗须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
子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
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样!”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
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得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嘴!既然忍
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他到
底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得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著了语气,架弄在慈禧太后头上,说
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又说两宫太后当现在的皇太后还不
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示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得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攻击恭王。第一
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
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像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底哪些人送
了门包。”
“有啊。”安得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大部
分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于已非一日。安得海今日一席话,又给她带来了很大刺激
,勾起沉淀已久的忧虑。她一直警惕,绝不可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她想起在热河时,肃
顺决意“搁车”的那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
臣颁行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依照当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那就
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绝不能有这么一天!她时时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权将全归于恭王
,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很买他的帐,时势迫人,说不
定有一天,他会自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时常感到痛苦。但在痛苦中她早已定下
决心:权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
不过总有一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因此,她是一面继续倚重恭王,且常常格外优容
恩礼,另一面也在静静地等待时机。如今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得海的那一番话,
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以一种不置可否的口吻对安得海说:“你下去吧!你可记着,不
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奴才不敢。”
安得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这几年也长
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
万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的形迹一漏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
小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劲。那样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
容易。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是怎么个意
思对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像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恭王是做梦也想不
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
而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奖惩的单子
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还伸著,只等两宫太后点
一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故事”。很自然
地把横单移到面前。
平日每回都叫“给六爷茶”,这天不知道怎么,忘了招呼了,恭王说大半天话,口渴
了,端起茶碗就要喝,慈禧太后咳嗽了一声,恭王才看清楚,手里端的是黄地金龙,御用
的盖碗,赶紧又放下了,不过他也不觉得窘,细心的慈禧注意到了这一点。
慈禧太后拿着恭王递过来那道折子,看了看,数了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的七名,
“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职。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
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么多,却还罕见,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
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著脸,很随便地答道,“岂
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烦
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虑。像这个,”她指著单子说,“清
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补知县江震,‘气质乖张
,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好
,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头
戴,你想想,这能叫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能太认真,
臣的意愦,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并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蓉所请办理”?
慈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转脸向
慈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处事不必过分严
厉,更要公平。但是,她那里知道慈禧内心是要找恭王的岔这一层呢?于是毫无表情地答
道:
“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便问
了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的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著,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著,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得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
和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姓蔡的奏折有关
。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的夜不曾好睡。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
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儿,人是能干的,又好面子,
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要说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过也就是平
日礼数脱略,说话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受人褒贬的。因
此,对于慈禧的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刘
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谁降职,早就私底下写了信
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为受了刘蓉
的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你就知道了。”
等安得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让慈安太后完全
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时插索记忆,相互
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完全是造谣。
“这个折子里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们得回护他一
点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著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况且这也不光是劝的事。”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录’,像雍
正爷跟年羹尧,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
爷的错。”
宫里有关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评年羹尧跋
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形,就好好
儿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著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一点儿不错
,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权,真正是
年少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办才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是,不办则已,
办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慈禧这不动声色,安得海可有些着急,心想我在主子面前打了半天小报告,难道还未
打动她?难道这事就不了了之?不,决不就此罢休!我不妨再浇点油,把这将要熄灭的火
烧得旺起来。他暗里地找了蔡寿祺,问他敢不敢再上一道折子?蔡寿祺也正在观察动静,
他一看第一份折子上去,朝野并无动静,这就是个绝好的征象。本来,他头一个折子是试
探,如果两宫太后交了下来,或者恭王得侧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此刻留中
不发,而且别无动静,一切都如预期,于是一拍即合,同意再上第二个折子。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天象示异,
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翰林的胆子太大
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亲议政”,是找谁来接着恭
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著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一听慈禧的口气,是不教恭王管事了,便婉转地说:“我看还
是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慈禧不好当面却了慈安的面子,只好说:“等见了恭王再作定论。”
于是“姊妹”俩又细细地研究蔡寿祺的折子,以及两人如何此唱彼和,劝恭王总要谨
慎小心。等一切妥贴,方传旨“叫起”。
行过了礼,照例由恭王陈奏,等他站在御案旁边,把应该请旨事项,一一回奏明白,
有了结果,该要下去“跪安”的时候,慈禧太后从御案抽斗里取出了一个白折子,扬了扬
说:“有人参你!”
听到这样的宣谕,臣下便当表示惶恐,伏地请罪,那时两宫太后便好把预先想好的一
顿教训,拿了出来。但是恭王没有这样做,勃然变色,大声问道:“谁啊?”
他变色,两宫太后对他的无礼,也变色了!“你别管谁参你。先说参你的条款好了。
”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说:“贪墨、骄盈、揽权、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恭王坚持着要知道参劾他的是谁,那一刻已失却君臣的礼貌,庙堂的仪制,只像寻常
百姓家叔嫂呕气,也就因为有此闹家务的模样,侍立的军机大臣们都急在心里,却不能也
不敢上前贸然劝解。
由于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说了:“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失声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无名火,把脸都涨红了,“这个人在四川招摇撞骗,他还有案未
消。”他声色俱厉地说,“应该拿问。”
两宫太后把脸都气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慈禧太后握住了她的手
,示意不必作声。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这种时候,越有决断,就这刹那间,她已定下
处置的办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与恭王作徒劳无益,有伤体制的争辩。
“你们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这样的宣示,不等他们跪安,随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离座
,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去,绕过后廊,回到听政前后休息用的西暖阁。接着慈安太后也到
了,在炕上坐了下来,一阵阵喘气,并且不断地用手绢擦着眼泪。
里里外外,鸦雀无声,但太监、宫女,还有门外的侍卫,却无不全神贯注在西暖阁。
终于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
“我说的话不错吧!”她看着慈安太后问。
“唉!”慈安太后拭著泪眼,不断摇头叹息,“叫人受不了!哪兴这个样子!”
“那……”慈禧太后以极严肃的神情,轻声说了句:“我可要照我的办法办了!”她
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着呐!”安得海在窗外应声,然后人影闪过,门帘掀开,他进屋来朝上一
跪。
“外面有谁在?”
这是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安得海答道:“八爷、九
爷、六额驸都在。”那是指的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和景寿。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旨: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上书房的师傅。
再看看朝房里,六部的堂官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安得海答应着,退出西暖阁,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
紧的是把两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寿自告奋勇到内阁去传旨。
*
一听太后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周、瑞两人都奉赐了“紫禁城骑马”的,立刻传轿,
抬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上书房师傅,内阁学士桑青荣、
殷兆镛,以及本定了召见,在朝房侍命的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都到了。
两宫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单独跪下。
“起来吧,站着说话。”
周祖培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两宫太后泪光莹然,越发惊疑。本来当安得海来传旨,他
就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军机大臣一个不见,两宫太后似乎有无限委屈。这必是发生了什么
纠纷。倘或猜想不错,这场纠纷绝不会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个调人的位置上,举足
轻重,疏忽不得。
他正这样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却已开口了:“恭王的骄狂自大,你们平日总也看见
了。”她用异常愤怒的声音说,“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谁也受不了他!”接着,把蔡寿
祺参劾恭王,而恭王要拿问蔡寿祺的经过,扼要讲了一遍,“你们大家说,这还有人臣之
礼吗?从前肃顺跋扈,可也不敢这么放肆。恭王该得何罪?你们说罢!”
没有一个敢说的,偷眼相觑,莫不惊惶。当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职位来说,别
人可以不开口,他非发言不可。但是他实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搪
塞两宫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气,急得汗流浃背,侷促不安,甚至失悔这一天根本就不该
到内阁来的。
“你们说呀!”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用极有担当决断的声音鼓励大家:“你们都是
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他的罪不轻,该怎么办,你
们快说!”
这一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脸上,这等于催促他回答,周祖培无可
奈何,只得站出来代表群臣奏封。
“两位皇太后明鉴,这只有两位皇太后乾纲独断,臣等不敢有所主张。”
“那要你们干什么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时提出警告:“将来皇帝成年,追
究这件事,你们想想,你们现在这样不负责任,怎么交代?”
这话说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
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答道:“蔡寿祺参劾议政王的那几款,
得要有实据。”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这样一句话,一时无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话说对
了,以下就比较好办,赶紧又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臣的意思,请两位皇太后给个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后,详细查明了再回奏。”
慈禧太后明白,周祖培这是缓兵之计,以便找机会给恭王老六开脱,但事体重大,轻
率不得,今天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慈禧太后便点一点头说:“你们下去,立刻就查
!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这一案关系太大,不能一个人负责,便又说道:“大学士倭仁
,老成练达,请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让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对这个建议,倒是欣然接纳,“你们传旨给倭仁,让他用心办理。
”
跪安退出,个个额上冒汗。周祖培等人心想,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壮阔,
恭王自身有损不说,而且有许多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将被淹没在里面。得失荣辱
所关,所以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周祖培立即赶往恭王府作了禀报,军机处的大臣也迅速赶往恭王府,绞尽脑汁地商量
对策,商量结果,对策三条:一是釜底抽薪,派人去找蔡寿祺,一边恫吓不可凭空捏造事
实,诬陷好人,一边又安抚他事情有了转机,少不了他的功劳。二是疏通与周祖培同时办
案的倭仁,让他不要火上浇油,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第三是敲山震虎,故意放风说慈
禧太后有意让七爷醇王奕譞来接替恭王,谁都知道醇王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以这个裙
带关系逼着醇王为避嫌疑,不能不站出来说话。
他们的对策不可谓不周全,可慈禧太后胸中早有她的定数。谁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
有更厉害的时法。她正在亲自写旨,依照当年在热河的办法,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
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
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像,就叫
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自己觉得
办了一件大事,便恬然入睡。这就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镇静
。
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慈禧太后不问他们调查的情况,先发制人,亲手
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笑容,难得看见,
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
,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著,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得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太后的诣,可否让周祖培宣读,咸使共闻?
”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词句不通之处。所以不
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把“事”写作“是”,“傲
”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的,“似”写作“嗣”,“之”写作
“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
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著,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除去周祖培,那
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的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
,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
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
,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
,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
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
恭亲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
等他念完,个个心里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轻视。也就是这一念之间,恭王犹未出军
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已经建立了。
“你们都听见了,”她问:“我们姐妹没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周祖培转身说道:“臣谨请添如数字。”
“噢!你说。”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这一句,臣请改为‘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谨慎’。”
慈禧太后还不曾开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这倒是实话。”
既然都如此说,慈禧太后也觉得无所谓,准许照改,又特加嘱咐:“马上由内阁明发
,尽快寄到各省,不必经过军机处。”一纸上谕,就把恭王逐出了军机处。
恭王遭贬,故然是慈禧与之有隙,害怕恭王成为第二个肃顺,使自己大权旁落,但安
得海从中推波助澜的作用亦是不可小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