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甘州
华灯初上,甘州比起肃州更是繁华,四下商贾争道,楼唱异调,别具
一番风味。白川远推窗而出,只见一家名为“甘泉楼”的酒楼里人声鼎沸
,热闹为最,心想前日经过甘州是为逃避追兵,无暇四处走走,今晚方得
空略事休息,倒是游览时刻。既做如是想,便下了楼,往那甘泉楼走去。
还未入门,听得一沧桑男子吟唱道:“〈八声甘州〉…唱得你泪湿满
襟…”伴随羌笛声,那声音唱道:
“沐凄凄漠海渺斜阳,不日已甘州。
会惊天骤雨,风尘洗尽,万缕难收。
街唱箜篌异曲,默默旅人愁。
此去西山远,一别千秋。”
前调唱完,街上顿时多了一些人马围来,马上众人皆是心事重重的模
样,看其装束,原来皆是汉人商客。白川远心想:‘这词唱的本是征人的
心声,但沙漠里多的是强盗野兽,危机四处…便是常人走上一遭,只怕还
真是一别千秋…也难怪大家听此曲调,神色这般哀凄了…’复又想起方死
的也立也庞,只觉在这辽阔边疆,人命也渺小了许多。
正想时,厅内男子已又唱道:
“故土山河冷落,是归僧返客,堪忍回头。
运经藏美酒,岁月换公侯。
更谁堪、凭栏遥望,愧当时、细语谓君留。
重逢也、陌生如我,老泪盈眸。”
这几句唱得呜咽悲切,唱完时,身旁已有人偷偷拭泪。
只见一人在马上垂泪自语道:“唱的不错,唱的真是不错…试问现下
谁人敢回望东隅?岂不只有那从西方归来的僧客吗?只是平安归来又如何
?恐怕面目已非、白发满头,想起过往相诺诸语,也只能老泪盈眸了罢…
”众人闻言,又自感叹。
一人喊道:“他奶奶的,唱什么鸟,老子听了都想哭。”原是个粗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破涕而笑,厅里乃响起轻快乐声。白川远凑近一瞧,
厅里一班乐师围着中间几名女舞者,笑容开朗,边奏乐器边摆头扭腰。女
舞者个个身着低胸窄袖的胡服,手披垂地彩带,脚穿尖头红绣鞋,头盘高
髻,发饰鸣钗,正翩翩起舞。
酒楼外挤了约莫百余人,听到这等轻快乐曲,一时间全涌入楼馆。
只听得羯鼓声催,一节快过一节,厅中胡姬个个秀足蹬踏,加快舞步
。胡姬前后排开,忽然举手朝天,转眼之间已是飞绕不休,登时彩带旋起
,浮在空中。娇纤舞姬,容比牡丹,身轻若飞,直如白居易所吟:“胡旋
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
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白川远在中原曾见名为胡旋的舞蹈,却总不若今日所见,心里暗自惊
叹。忽闻得一阵香气传来,原来胡姬身上涂抹胭脂胡粉,经此快舞,香汗
溶解飘荡,全给胡旋舞步旋了开来。一时香飘满厅,众人皆醉。
白川远看过几套舞后,但见厅中仍是座无虚席,索性朝一旁台阶坐下
,掏出一小坛酒来,想衬著乐音对街独酌。正准备喝第一口,忽听街上一
阵混乱,马蹄疾响,两骑马狂驰而来。
前头马上是名年纪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身穿黑衣,边骑边笑道:“
别追啦!你已经追了五天啦,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后头那人的面目,给
一张白布包得紧紧的,看不清样貌,却是声音先到:“臭娃娃,妳今日惹
到大爷我,准没好日子过!”女孩不甘示弱,叫道:“丑八怪,你今日惹
到大姑娘我,只有坏日子过!”说罢咯咯笑出声来。
白川远暗自偷笑,心想:‘小妹妹年纪轻轻,说话便这般凌厉。却不
知是那个可怜的家伙,惹上这么一个鬼灵精?’
甘州城里东西往来人口众多,闹事的本来也多,是以街上众人只管闪
避马匹,本来也不觉得奇怪,但见这驾马的原来是名小女孩,又停下脚步
多看几眼。
只见女孩马术纯熟,缰绳猛地拉扯,座骑登时人立而起,复随一声长
嘶,似与身后那人示威。马蹄落地,女孩又即出鞭驾跑。身后那人见此,
嘴里不断叫骂,只是追到前来,又已相差一大截。
两匹马一前一后朝东追去,转眼消失在街上。
白川远在甘泉楼前坐了一会,但见酒食用完,回到房里休息。
睡到半夜,窗外似有破瓦声,白川远双眼睁开,按兵不动,只怕听错
。过不久,果然又听见屋瓦上头有脚步踩过,心头一惊,怕是武苑埋伏,
连忙翻身下床,伏在窗后,心想:‘我早卸除眼上装扮…来的若是对头,
难免认出我来…’
街上商家仍旧灯火通明,映得窗外人影摇晃。窗子“咿呀”一声被轻
轻推开,白川远打个出其不意,率先出手去点那人穴道。听得一轻软声音
呼道:“唉啊!”那人已跌在地上。
白川远一惊,连忙点亮油灯。
地上那人体型清瘦,竟是先前那名马术过人的女孩。
白川远愣了愣,正问:“妳…”女孩已皱眉道:“唉哟喂啊我的妈,
点得人家痛死啦!”白川远替她解开穴道,问道:“妳是谁?半夜到我房
里做什么?”
那女孩看清白川远面目,奇道:“你这大胡子又是谁?管我是谁?”
双目一转,又道:“我问你,你有没看见一个没毛的怪人?”白川远愣了
愣,道:“谁?”女孩道:“给我烧掉胡须眉毛那人。”白川远听了,不
由得笑出,道:“我不知你说的那人,可妳怎么把人家的胡须眉毛给烧了
?”
女孩嘴角扬起,笑道:“他欺负我,我便将他胡须眉毛给烧了,还把
他的马骑了来,让他追不上。”白川远恍然大悟,道:“妳说的,便是先
前在街上追妳的人?”女孩道:“没错没错,你见没见过?”白川远微笑
摇头。
女孩道:“哎啊,找不着他,再没人追着我玩啦…”说着眼睛一亮,
笑道:“你看没看到他给我气得跳脚的模样?好不好玩?”
白川远暗想:‘原来这小姑娘贪玩,那人放弃不追了,她还不放过人
家…’只觉她太过娇纵,无奈笑道:“妳寻着那人,又待如何?”女孩道
:“自然还要他来追我啊!”白川远摇摇头,道:“妳马骑得这么好,恐
怕他一辈子也追不上啦!”女孩双目一瞟,道:“追不上才好!就是要气
得他哇哇叫,一泄我…我…”白川远道:“心头之恨?”女孩道:“不错
!一泄我心头之恨!”白川远微微一笑。
只听女孩道:“你功夫不弱,是哪门哪派的?”白川远见她说得浑不
客气,顺势拱手,恭敬说道:“小弟没门没派,功夫低微,承蒙女侠问起
。”女孩见他说得恭谨,知道自己方才无礼,不由得双颊一红。但因年纪
尚小,也不知怎么说才好,索性“喔”了一声。
白川远道:“女侠武功高强,不知是什么门派的高徒?”女孩嘟起嘴
唇,道:“说了你只怕没听过,跟那人一样说话来笑我,说我星…我那派
没甚名气。还不如不说。”忽然眉头一皱,道:“要不…我说了,你就是
没听过,也不许笑我!”
白川远笑道:“这个自然。就是没听过,也说听过,还说贵派的功夫
了得,天下第一!”女孩咯咯笑起,道:“没听过就说没听过,干嘛骗人
?”白川远道:“是!女侠说得是!”
女孩道:“我叫北宫壁宿,是星宿派北宫的弟子。”
白川远大吃一惊,奇道:“妳真是星宿派的弟子?”
北宫壁宿见他惊奇神色不似有假,喜道:“是啊!你瞧我这身黑衣,
便是北宫弟子穿的。东宫弟子穿青衣、北宫弟子穿黑衣、南宫弟子穿红衣
、西宫弟子穿白衣。这是我们星宿派的规矩。”星宿派以天上星宫为例,
划分出一大中宫掌门与四宫长老。四宫又因“东宫起苍龙、南宫飞朱雀、
西宫跃白虎、北宫卧玄武”,各自身着青红白黑四色衣物。
白川远回忆当日在肃州酒铺里所见,那自称星宿派南宫的弟子,也的
确身穿赭红色衣服,但想这小姑娘鬼灵精怪,难免说这话来骗人,便道:
“星宿派是何等了不起的门派,女侠纵然武功了得,小弟我也不信妳真是
星宿派的弟子。”
北宫壁宿先听他说什么“了不起的门派”、“武功了得”云云,心里
很是得意,不想又听他说到后面一句,不由得脸一沉,道:“那你怎样才
信我?”
白川远道:“这样罢…妳说说,星宿派为何从星宿海这么远的地方跑
到甘州来?妳若真是星宿派的弟子,一定说得出原由。”北宫壁宿双眼灵
动,似乎正盘算如何答话,片刻才道:“我的宫主师父…奉了中宫掌门的
命,到肃州找一个什么厉害的女人。就知道这么多了。”
白川远听她所言,确与当日在肃州所见相符,知她真是星宿派的弟子
。只怕她起疑,也不愿再追问,遂点头道:“好罢,妳真是鼎鼎大名星宿
派的弟子,我信过就是。”北宫壁宿笑颜展开,乐道:“星宿派真是鼎鼎
大名?”白川远摇头晃脑道:“是啊,远近驰名,名不虚传哩。”
北宫壁宿道:“本来就是,我的宫主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白川远道:“妳一人半夜在外头玩,师父不担心吗?”
北宫壁宿摇头笑道:“我常常捉弄师父,我偷溜出来,师父反而开心
,不会担心。”说罢,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兀自窃笑起来。
白川远不由得出神半晌,原来女孩那双晶莹剔透的灵动眼眸和笑颜逐
开的纯真模样,竟像极了十妹巨思思。想十妹刚到卞门时,不过八九岁,
与北宫壁宿年纪相仿,那时自己已是二十岁的少年,对这妹子很是疼爱,
师门里也属两人感情最好,没想到在寒极山时,十妹却把他当成杀人凶手
,一时间笑靥不再,哭成个泪人儿,每每想起,总叫他心疼。现在看到北
宫壁宿这貌似十妹的笑容,不知做何感想,胸口微微一酸,笑意全失。
北宫壁宿见他神色有异,止住笑意,问道:“你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是不是想…我师父一定是个武功高强的大魔头?你怕他了不是?”
白川远淡淡一笑,道:“不是。我见你的模样,有几分像我妹子,这
会在想她,便出神了…”
北宫壁宿奇道:“你有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妹妹?”白川远点了点头。
北宫壁宿道:“那是她美,还是我美?”说著一个笑容荡开,满面嫣红。
白川远愕然,一会才道:“她年纪比你大得多,如何能比?”北宫壁宿道
:“我不管,就要你说。”白川远哑然失笑,心想这小姑娘不止容貌像极
巨思思,便是这执拗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简直是十妹第二。
白川远摇头道:“两人都美,我不会比。”话才说完,听得街上一阵
骚动。北宫壁宿扶在窗槛上,朝下方望去。只见驿道上十余骑骆驼追逐而
来,前头跑的是名矮小老人。
骆驼奔跑本来不快,但受人驱赶,依旧可比马速,老人竟丝毫无惧,
不闪不避,跑在驼队正前方,转进巷来。
驾骆驼的人连声吆喝,说著奇怪的话,人人头绑巾带,眉目深遂,腰
配匕首,脚踩猎靴。北宫壁宿偷偷一笑,啐道:“波斯人,臭骆驼。”
白川远问道:“妳可认得那老先生?”
北宫壁宿道:“当然认得!他就是我师父,堂堂北宫宫主,北宫名裂
。”
白川远听说那人是北宫宫主,不由得吃惊,没想这貌不惊人、身材短
小的老人,竟然便是星宿派北宫宫主。传言星宿五宫,中宫掌门武艺最高
,另外四宫宫主,各领七路弟子上百人,自然也是修为极高,这老人若是
北宫宫主,功夫自然非比一般。
回头去看北宫名裂,他已点足飞身上楼,对着下方驼队道:“甘州到
了。”
驼队登时停下,当先一只金鞍骆驼跪坐下来,一名英挺男子从驼背跨
下。但见他五官深遂,身躯凛凛,额缚珍珠座红罗巾,身穿三色纹铺棉窄
袖对襟短袄,颈系金葱十重百兽斑斓双面披风,脚上穿的是鹿革蜡洗绑腿
猎靴,胸前缠的是犀皮风干环胸弓带,一对眉毛如墨染,两边鬓发似刀裁
,双目威风是天生,直是富贵人中人,气度非凡,不在话下。
男子神容恭谨,上前走了几步,却是蹒跚跛脚,一高一低缓慢前行。
白川远自小习易容之术,看出男子明明是佯装跛足,暗想:‘易容术
里,除了模傚容貌外,更难便是模傚行姿,这人分明是假扮,却不知为何
?’
听得男子对北宫名裂道:“多谢前辈领路。”口音特别。
北宫名裂回道:“王子不必客气,此去人迹渐多,不致迷路了。”那
名男子道:“在下有一张锦物相赠,聊表谢意。”说罢向后头说了几句波
斯话,一名随从自骆驼身上搬下一只木柜,打开来,取出一件物品来。男
子取过那物,双臂一振,将那席锦布晃了开。锦物霎那间随风飘荡,映上
商家火光,晶光耀眼,七彩动人。
北宫壁宿呼道:“波斯锦?”
波斯锦原本产自古波斯国,波斯亡后,后人仍以波斯人自称,分散各
地,组有数国。有些地方保留了擅织波斯锦的工匠,以旧时工法织锦,虽
产地殊异,人人依旧习惯以波斯锦来称呼这些织物。
当时胡锦在中原十分抢手,一匹胡锦要价不斐,常是白银十来两,或
可以两匹好马、六头公牛交换。这只是寻常胡锦的价格,若论起金丝织就
的波斯锦,自然更是名贵。白川远自为侠盗,自然偷得过几张胡锦。那些
胡锦虽也是织工精巧,却万万比不上男子手里这张金光夺目。白川远心里
已知锦物底细,听北宫壁宿这么一呼,亦是点头。
听得那王子说道:“我等此行,本为到中原朝贡,不料却历经两次劫
难,只剩下这么一张珍贵锦物了。以此锦馈与前辈,谢前辈救命之恩。”
说罢将锦物叠在双手之间,躬身朝前一送。
却见北宫名裂跳下屋簷,走近王子,浑不客气在波斯锦上摸索一阵,
眉头一皱,低声说道:“这波斯锦该是要进献给当今皇上的,怎可拨出一
张来送我这区区草民?还请王子将此锦收回,转呈皇上。”这几句话说得
极为小声,本来只应说话二人听见,但白川远既懂读唇,自钟不合传功后
,听功更是精进,这会听得一清二楚。
那王子道:“今日若非前辈出手相救,我们都要死在那群盗匪手里。
这张锦物送与前辈,本是应该。”北宫名裂摇头道:“老某出手相助,岂
是为这点报酬?王子且听老某相劝一句。”王子恭谨道:“愿闻教诲。”
北宫名裂道:“自古进献朝贡最为忌讳的,便是贡品不洁了。所献之
物未到朝廷里,是决计不可冒然取出的。今日王子随随便便将那贡品金柜
掀了开,还将贡品分送给我这带路之人,要是传到皇上耳里,王子此番东
行美意,却成了不敬之罪了。”
那王子听到最后几句,神色骇然,道:“我萨曼国是来与大宋交好,
绝无不敬之意。不瞒前辈,此行贡品里原有一件进献给大宋皇帝的稀世珍
宝,本来的确是封装妥当,不料半路上遇着窃盗,将那稀世珍宝给盗了去
,这才只剩这张锦物。”
但见北宫名裂神情惊讶,道:“这波斯锦已极是珍贵,丢失的贡品想
必非同小可。”
王子默然,点了点头,道:“只盼我那几名随从,能将东西取回,将
它献给大宋皇帝,达成我父王的心愿。前日,我已派出武功厉害的粟特武
师去了,是以方才遭难,我等无人守护,幸得前辈出手相救,才能逃过一
劫。”
白川远听那王子说有东西失窃,又提到粟特人云云,心想:‘难道也
立兄弟抢得,正是这位王子的东西?’
北宫名裂道:“容老某一问,那东西若是找不回来,王子又有何打算
?”王子愣了愣,轻轻叹了口气。
北宫名裂不等他回话,说道:“依老夫看,王子这张波斯锦,还得好
好封藏才是,万一那稀世珍宝找不回来,王子还可献上这些波斯锦,先安
安皇上的心。便说这锦物是萨曼国巧匠以金丝织就,皇上身分尊贵,穿上
此锦做成的衣物,最是合衬,皇上若是满意了,王子大可不必提起贡物遭
窃的事情,皇上若是嫌这些个锦缎太过寒酸,届时王子再告知事发经过,
皇上也不致怪罪太多。”
王子眉间略舒,道:“前辈所言甚是。”
北宫名裂道:“这箱波斯锦还得封存妥当才是。此去水气渐重,衣蠹
渐多,莫叫虫子吃了这些珍贵锦物。”王子展眉一笑,道:“承蒙前辈指
教,晚辈一定依照前辈所言,安置妥当。”
北宫名裂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说罢起手打落其中一名随从的
头巾,手抓一端,头巾随风荡开。“碰”地一声,手劲生处,抖落无数沙
尘。北宫名裂走近那只木柜,将布条缠绕其上,随即捏出两指,低喝出声
。只见两指应声没入柜身,直有一吋,待他收回手来,那布条已给牢牢钉
在木板里。
北宫名裂一指那头巾道:“权当封条。”王子道:“原来如此。”心
里兀自对北宫名裂这手铁指功夫暗暗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