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星宿
白川远大吃一惊,正思考如何应付,但见那掌柜朝他左肩一拍,道:
“一会没见,你便忘了兄弟我啦?”却是变了声音。白川远仔细一瞧,失
声笑出。那人见他认了出来,这才撕下脸皮,竟是也立荣列。
也立荣列笑道:“好兄弟!”白川远道:“也立兄原来也懂这易容之
术。”也立荣列道:“这个自然,同为偷盗中人,乔装打扮、分身易容,
那是少不了的。”
白川远道:“多谢也立兄,方才幸亏你没道出渲羽下落,否则小弟插
翅也难飞。”也立荣列道:“不必谢我。昨日兄弟好生威猛,单刀匹马去
引开粟特人,今日还你人情本是应该。”
白川远道:“昨夜来的并非粟特人,而是李师仙这伙人。”
也立荣列道:“原来如此。”
白川远道:“也立兄又是如何知道小弟行踪,特来扮作掌柜?”
也立荣列道:“昨夜里,我们跟在兄弟后头追了出去,当时漆黑一片
,也看不清对方是不是粟特人,本想上前一阵厮杀,却见兄弟走在他们跟
前,以为给他们擒住了。我们不敢妄动,跟了一段路,知道正往肃州去,
便想先进城来,打算扮作掌柜,在饭菜里下毒,趁机救出兄弟…只是方才
那李师仙不仅替兄弟疗伤,还替兄弟要了上房,却不像与你为难?莫非是
朋友?”
白川远无奈一笑,道:“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朋友。他们为报领路之恩
,这才替我疗伤。但那李师仙武功高强,又是心狠手辣,我也不敢多留。
今晚便要先走。”
也立荣列愣道:“兄弟往哪去?”白川远道:“往东行。”
也立荣列略加沉思,道:“听说武苑正四处找你,若还骑你那匹好马
,只怕太过招摇。不如骑我的马罢!我那马儿可也是从大宛盗来,毛色虽
是略逊一筹,但那脚力…嘿嘿,可不输兄弟的好马。”白川远道:“不了
,渲羽自小由我照料,一直是我良伴,放牠在这,我于心不忍。”
也立荣列道:“这肃州城里,有的是党项兄弟,我便替牠找个好人家
养著。他日你回来,牠长胖长肥了,只怕你还认不出!”白川远愣了愣,
心想:‘我这一路是出逃卖命,何必要渲羽随我冒险?’于是道:“也好
,便托也立兄照料了。”
正说话时,一名伙计推门走入。伙计一进房,便褪下面具,竟是也立
也庞。
只见他由怀里掏出些许钱两与珠宝来,置于桌上,道:“白兄弟,族
人敬你是英雄,这些是大伙偷来的,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东西,当作盘
缠,你带着!”
白川远心想:‘也立兄弟豪气满怀,若是拒绝了多没意思,反显得我
气怀狭隘,不是肝胆相交的料!’便道:“多谢二位,小弟不客气,这就
收下了!”也立荣列登时开怀大笑,道:“这才是好兄弟!好兄弟!”
白川远心想李师仙等人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便在客栈里睡了一早。到
得正午,忽闻驿道马蹄声响起,这才醒了过来。推窗一看,驿站前一排马
匹正踱步不停,显然久经奔波,再定睛一瞧,原来是薛荷等人已下山来到
肃州。
白川远心想:‘此去东行,武苑必定布有重兵盘查,又得避开李师仙
众人…路上忙着出逃,倒没时间易容,今见也立兄弟如此,也不失个好法
子。’当下向两人要来了些面粉泥水,又要来了些羊毛马尾,要行那易容
之法。
过不多时,一个佝偻老者,眼分大小,嘴歪一半,垂发斜肩,携杖出
得房门。也立兄弟看了,皆是一惊。也立荣列道:“兄弟这易容术比之我
兄弟俩,实在厉害太多!想是方才专心应付那李师仙,否则怎么认不出我
二人?”
那踽偻老者露出半边黑牙来,气虚低语:“不敢,不敢。”也立兄弟
愣了愣,但见这老者身高不过五呎,一双手背上布满花斑皱纹,皮肤干薄
便似稍揉即破,削肩弓背,竟不知如何藏了个白川远在里头。
却听那老者低声道:“也立兄,你瞧我这身打扮,好马是真不能骑了
,随便给我一匹老马还行。”也立荣列笑道:“也是。”
也立荣列替白川远牵来一匹棕色老马,体型略小,但见牠四腿颇粗,
的确能耐长旅。白川远喜道:“再好不过!”也立兄弟遂替他整顿清水食
粮,绑在马上。
白川远告别也立兄弟,出得客栈,也不上马,只是牵着缰绳徐徐前进
,忆起前次身处肃州,正是逃避武苑追兵时,因此误打误撞与钟黎因交手
,那时还能玩笑她几句,现下却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却不知黎因妹妹现
下如何…’那首〈天仙子〉登时在脑中唱起,白川远愣了愣,心想:‘糊
里糊涂成了黎因妹妹的杀父仇人…我如何还配得这首〈天仙子〉?岂非太
过厚颜无耻?’
时值正午,肃州城街上已涌入来自四面八方的商队,各色人种语调都
有,若非商家招牌酒旗上的汉字,即是十足异域风光。街口上是那武苑驻
扎之驿站,白川远见驿站对街处有间酒铺,便将马交给小二,走了进去。
刚入门,恰见李师仙等人正坐在里头用饭。
白川远心想:‘恰好!这李师仙不知什么来历,她既与武苑关系不浅
,难保不是为了回天剑谱而来…我既然已易了容,便好打探这人的来历,
往后若真跟她动起手来,心里也有个底…’更是走入。
李师仙等见白川远走入,稍稍起疑,心想这老人衣着破旧,哪来的钱
喝酒吃茶?不由得停箸,多看了两眼。只听那老者哑声道:“来…来…替
我瞧瞧…这点钱…能喝上几杯酒吗?”左手发颤,朝前一摊,露出几个铜
钱来。
店小二凑上前来一瞧,道:“酒是喝不成了,不如喝茶罢!这处水泡
出来的茶,可比酒好喝咧…”忽听李师仙道:“老人家要喝什么酒,全替
他备去。碎银子这里有。”翻手一撒,散落碎银,声音清脆,确是真银。
掌柜一见,心想这些银子便是买十桌佳肴都成了,更何况是喝酒?忙
向小二道:“把店里最好的葡萄酒拿出来,给老人家倒上几杯…”白川远
挥手道:“一把老骨头,喝不出葡萄酒的滋味啦,来点随便能解瘾的烈酒
便是。”说罢,迳自走到铺里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也不向李师仙言谢
。
店小二自下去备酒,李师仙等人接着用膳。
白川远意不在酒,本想趁机观察李师仙等人的来历,但众人只是吃饭
,连话也不说一句。
过了一会,忽见七八名身穿赭衣的男子,形容飘逸,跨入店铺,见他
们身形举止,皆有功夫在身。
只见赭衣人当中有一人年岁稍长,当先坐下,眼神不住打量铺内客人
,似乎正在等人。
李师仙停杯嘴畔,头也不抬,淡淡说道:“可是南宫宫主到了?”
那人一惊,回头去看李师仙,狐疑一阵,才抱拳道:“敢情是天山派
掌门李女侠?南宫宫主要小姪代为问好。”李师仙点点头,道:“其他三
宫的人也到了吗?”那人道:“东西北三宫宫众尚在途中,南宫早先一步
来为前辈接风。中宫掌门听说前辈出天山求见,特命四宫与李女侠相会,
我等从星宿海至此,已有两日,其余三宫不时便到,还请李女侠稍待。”
星宿海处在黄河之巅、吐蕃之地,不但去中原远,更无官道可达,而
地高天寒,一向鲜有人居。星宿派曾是唐代叱吒一时的门派,派内武功诡
妙,组织严密,尊卑之分颇严,在江湖中处理事情总是来去无踪,事成后
多留下一四角星镖为记,外人一向难窥其妙。
唐末以来,中原动荡,不止中原门派消失大半,便是西方诸派也不见
其踪,白川远本道星宿派与天山派等远疆门派已然残败,但见赭衣人神情
不假,李师仙又是确有其事的模样,不由一惊,心想:‘星宿派与天山派
多年不曾涉足武林事务,如今倾巢而出…不知为了何事而来?’
只听李师仙道:“中宫掌门有心了,事成之后,我与家兄定当重重酬
谢。”赭衣人道:“不敢,南宫宫主说了,此行用意,只为辽国大业,其
余诸事,敝派毫无所谓。”
李师仙冷冷一笑,仰头喝了口酒,不再说话。
赭衣人见此,十分识趣,当即拜别。
赭衣人一出铺子,只听耶律焰问道:“师父,星宿派派了这么多人来
,咱们也不必怕那武苑了。”
李师仙道:“武苑自唐代以来,集结各派武术之长,自然不容小觑…
便是今早遇见那叫申子悟的,年纪轻轻,已是不易对付,他日再要遇见其
他苑公,但凭我两派实力,胜算也是难说。”顿了顿,语调陡然温和,道
:“我去中原日久,自到天山拜师后,全无你师伯的消息,这趟回去,还
要先行探望,向他说明计划,好让他有所准备…”
武苑属刚即位的赵宋皇帝赵光义所统,这李师仙与皇室关系匪浅,却
打算与武苑动手,白川远不由感到诧异,暗道:‘不知她兄长是谁…难道
是皇室中人想联手叛乱,要篡赵光义的位?’
又见一男子急急忙忙奔入,道了声:“师父!有师伯的消息了!”在
李师仙耳边窸窣说话。李师仙听语不久,猛然抓破一只陶杯,耶律焰一惊
立起,唤道:“师父?”李师仙抓住那男徒衣领,颤声道:“你说的是真
的?是真的?”那徒弟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点头。
李师仙表情木然,手一松,放过那人,覆掌在他胸上一推开来,道:
“好了,去罢。”声音已是落寞几许。一旁徒弟已不敢动筷,全往李师仙
看去。
李师仙面无表情,闷声而笑,笑声渐大,复转呜咽,竟悲哭起来。过
不多时,李师仙止下悲戚,咬牙道:“姓赵的…你等著…李家所受屈辱…
我定要你受尽千倍万倍!”说罢一个举手,只听得一声闷响,手中陶杯竟
已没入邻座木椅板中。李师仙体态纤弱,显露这刚柔并济的功夫,白川远
已看出她内力高强,却不想一名年未四十的女子,竟能在短短有生之年习
得如此高超的内力。
但听街上几骑武苑兵适巧经过,李师仙怒吼一声,纵出店铺。外头惨
叫、尖叫声此起彼落,霎时红光满天,又洒在黄土地上,李师仙已举刀切
断一名武苑兵的脖子。李师仙柔劲催发,刀身似炼,登时又缠上另一名正
叫的武苑兵背颈。那武苑兵声呼一半,李师仙吋劲窜掌,又已削掉一颗头
颅。
马上两人不见了头,遗骸却仍坐得直挺挺的,从脖子上噗噗渗血。一
旁路人惊叫连连,赶紧闪避,剩下几名武苑兵骇得发不出声音,赶紧抽鞭
走人。李师仙也不追,往一旁树上取下几段树枝,双手圈回,猛地由胸前
推出,树枝飞射,正朝前方几骑打去。远远听见马蹄声渐慢,直至停下不
动,原来马上之人瞬间死去,马儿无人催奔,渐行渐慢。
白川远但听内力夹风飞出,本已惊叹万分,再听马蹄声,虽没见着那
几名武苑兵的下场,却也知道大半,不由心头一懔。
李师仙拔掉右手手套,露出一只葱白玉手来,众人一瞧,不由得一愣
,不想这心狠手辣的杀人魔,竟有这般纤细柔指。李师仙举手到帷帽里,
在脸上拨了几下,是拭去脸上沾染的血污,抑或擦抹泪水,无人看出。
见耶律焰等徒弟走出酒铺,李师仙也不说话,当先一人往客栈方向走
去,耶律焰等跟在后头,不敢发出声音。
街上行人大半愣住,原本喧哗嘈杂的街道上,顿时间只剩下风声飕然
,腥味满布。
待李师仙等人出得酒铺,白川远也不愿在肃州久留,颤巍巍撑起身子
,佯作醉意深重,蹒跚出得铺子。骑上小二替他牵来的老马,即往东行。
老马徐徐,加以途上有些小城镇停留歇脚,白川远走了十日仍旧走不
到甘州。每日可遇三四支商队往返,见白川远一个老人家行走其间,多半
停下来关切数语,盗匪之徒见他一副年老落魄的模样,也不特别与他为难
。
这日平明,离甘州已剩五六十里路,忽听得身后马队似赶路般急驰而
来。白川远回头一看,只见黄沙滚滚,激上天廓,当先一匹黑马自尘幕里
冲将出来。白川远连忙闪往一旁,仔细一听,更远处还有一队人马急冲。
白川远将老马骑到一侧观看,果见前头一队、后头一队,似在追逐。
马队近前,白川远已经看清楚当先驾黑马一人,原来是也立也庞。只
见他脸上沾染血渍尘土,模样十分狼狈。身后一个壮汉骑着褐色马匹,正
是也立荣列。也立荣列身上更是血迹斑斑,好不可怕。
白川远大吃一惊,正要上前,却见后头那马队里已冲出一匹高马,绕
到一旁。
马上那人头戴包巾,满面虬须,神情凶狠专注。他放手任马急奔,背
弓落手,张开弓弦,只听得“迸”一声弓弦脱手,跟着是“休”地铁箭发
射,已朝也立荣列飞去。白川远一急,忙翻身下马,拾起一块石头便朝那
箭投去,无奈左手投掷,准头拿捏不当,竟一掷不中。
眼看那铁箭就要射中也立荣列,忽听得前方也立也庞大喝一声,双手
拍击马背,腾空跃起,过不多时,整个人落在地上,胸口插著那支箭,却
是替弟弟接下那箭。
也立荣列惨呼:“哥!”猛地拉紧马缰,调转马头要回来相救。却听
也立也庞在地上嘶吼道:“走啊!带着东西先走!别让做哥哥的白死!”
此话一出,那射箭之人已又架好弓弩。也立荣列见情势紧急,似吼若哭,
朝天空大叫一声,猛然回身,挥鞭急逃。
倾刻之间,两队人马已又追出几里路去。白川远待黄沙散去,忙向也
立也庞奔去。只见他人面朝上,大字躺卧,胸口不住起伏,貌似难以呼吸
。白川远将他半扶起,呼道:“也立兄!撑著点!甘州快到了!”
也立也庞双眼睁开,见着白川远的样子,吁道:“大伙给粟特人发现
了…追了三天三夜…粟特人马好…给追上了…你拿着这个…”勉强从怀里
掏出一个三角木板来,紧接着道:“白兄弟…你将这东西拿着…他日遇到
我弟荣列交与他…若遇不上…哼…也休叫木札落入那群粟特人手里…”
白川远见也立也庞伤势,知他去期不远,为使他放心,取过木札,答
应道:“小弟一定办妥这事。”也立也庞交代已毕,心事尽了,于是双眼
一闭,转眼死去。
白川远在广大沙路中,迎风呆坐,忽然一阵悲叹,心想人生在世,总
为趋福避凶,努力了大半辈子,终究转瞬即逝。草木枯折,尚且有春风相
拂,人气断尽,便再无复苏之时,而魂归何处,恐怕化作虚空,纵生前风
云叱吒,身后只是躯壳一件,实无奈已极。
复想起自身遭遇,暗道:‘便如我这样不清不白的活着,兄弟都来向
我索命,难道真好过死去了嘛?’
神伤良久,总算打起精神,将也立也庞的尸体放上马背。
背影飘然,衣袂飞荡,白川远与马只一齐埋没于沙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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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黄昏,白川远总算来到甘州。为了行事方便,先乔装成一虬髯大
汉,赶紧又雇了人将也立也庞好生安葬,这才四处打听也立荣列与粟特人
的消息。却听说众人早在昨日呼啸而过,又往东去了。再问了李师仙等人
的行踪,也说已往东去。
白川远一日里接连赶路,那老马早累得难以再行,只好先在甘州休息
一晚,待明日再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