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花座
钟不合将白川远移入石室,自己也隐身其中,这才转动机关,阖起花
座。
待顺利藏身,钟不合晃亮火折,忙自腰际拔出一柄匕首来,动作迅速
,朝自己伤脚割断,这么一画,只见鲜血喷出,顿时整座石室溅起血雨。
白川远见此,呼道:“钟掌门…这是为何…”钟不合忍痛,将断腿丢
往一旁,咬牙道:“方才那招‘宁缺勿败’,是以这条伤腿换我两性命…
秦鬼那销筋噬骨散十分厉害,现下只能将左腿砍了,免得毒性快速扩散。
”
待毒血泄尽,钟不合举指点住几个大穴,血流顿时变慢。
钟不合道:“有一件事情,望你如实说来。”顿了顿,问道:“你可
认得昆仑派的后人?”白川远道:“昆仑派…我不认得什么昆仑派的人…
”钟不合眉头一皱,道:“你想佯作不认识,叫我失去戒心,好替昆仑派
将回天剑谱骗到手,是吗?”
白川远迷迷糊糊间听闻此话,不由激动,道:“钟掌门…我既不认得
什么昆仑派的人…也没想要你的剑谱…你这话是叫我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我…”钟不合道:“那么你说说,那招回天剑法是谁教你的?”
白川远道:“昨晚在后山上…我与师弟妹遇到一位武功高强回鹘男子
…那剑招便是他使出来的…”当下恍然大悟,道:“莫非他便是昆仑派的
后人?”
钟不合瞧他神色,不似有假,语气渐缓,道:“那人叫作孟崔,他师
父叫作佘居正。佘掌门死后,昆仑派便派人到寒极山来想与我再次比剑,
我推说不再练剑,他们却守在后山不走。这孟崔是派来的第三人,已在后
山上待了快十年。”
白川远道:“昆仑派想在剑术上胜过钟掌门…一等便等了十年,期间
不挟怨报复,实在难得…钟掌门又为何如此防范…?”
钟不合道:“回天剑谱可不是寻常剑谱…若能得到剑谱,便是耗尽毕
生年岁待在这荒山之中,也是值得。昆仑派觊觎我派剑法已久,自知强取
不成,已经等了五十年,这次武苑来为难,昆仑派恐按捺不住,便来收那
渔翁之利…”
白川远一阵愕然,心想那回鹘男子慷慨豪放,自己好生佩服景仰,若
真如钟不合所言是贪求他派秘笈之徒,又怎能佯装如此气度?
只听钟不合又道:“你方才将剑谱揽在自身,这番大恩,我理当报以
厚礼。但那孟崔投掷雪泥救你脱身,只怕你与昆仑派暗中联手,派你来使
的苦肉计,好骗我信你。钟某不愿错杀好人,得谨慎问个清楚…”
白川远点头道:“钟掌门顾虑…顾虑的是…只是钟掌门既信我不过…
我我也不要什么厚礼了…只求待会我断气后…能有一方净土…将我安葬便
是…”
钟不合微微一惊,伸手探他脉象,只觉尺部沉迟,稠缓黏重,又探他
鼻息,更是细若游丝,险难辨认,已是濒死脉象。他身子本就虚弱,方才
又使力跃出剑阵,力已竭尽,又被那孟崔当作人偶来使,实在累极,竟体
力耗尽,便要不行。而手上断腕,已然肿得两倍大,因受了薛荷内力,整
片青紫,此时阵痛不断,便似有小人拿槌子来槌般。要知寻常人不过吃坏
肚子也要疼晕过去,白川远除身无内力外,手腕又被折,早是神智发晕。
钟不合深怕他就此晕去,再要保命便不及,连忙自怀中掏出一药丸,
塞入白川远口中,说道:“这‘西域雪蟾丸’本是我用来自保所藏…快快
将它服下。”白川远将药丸吐出,含糊道:“这是…保命用的…钟掌门中
了秦观药的毒…得快服下才是…我…我不能…”
钟不合拾起药丸,再塞入他口中,运劲推入食道,说道:“我宁可身
中秦鬼毒物也要舍命救你,早用性命赌你的清白。现下我信过你,还望你
替我作成一件事情。快快将药服下,运过大小周天后,便无大碍。”当下
更替他接回右肩。
白川远不得不吞下药丸,心里却想:‘我这将死之人,身上一丝内力
也无,如何能再运气?真是可惜了这颗神药。’正自可惜,忽然连声作呕
起来,只觉全身上下暖烘烘的,一股真气竟无端自气海穴涌出,直冲往上
。一阵干呕后,任脉顿时畅通。真气又延督脉而下,途经神道、灵台、至
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等穴,每至一穴位,便似有千钧力
道朝外推出。
白川远暗忖:‘这神丹妙药实在厉害,方才我只怕无力运息,这下真
气狂涌,反倒太多,且是逆周天而行…但叫我如何驾驭得住,令其反向运
息?’忽觉背上两股真气灌入,一股是极寒之气,一股是极热之气,钟不
合已两掌抵背,正助他运气。
白川远服下药丸,身子顿时能舒畅不少,四肢渐能活动,见钟不合替
自己调气,忙坐直身子。只听钟不合传音道:‘你现在已有些许内息,为
免药气与我真气相碰伤及心脉,快含一口在膻中护住。’白川远略一提气
,果然有股真气上升,便依言含在胸前。
钟不合两道真气自任、督两路而来,寒气通任、热气穿督,总汇于胞
中气海,又即将药气带往周身穴位。白川远顿时身轻欲飞,飘飘然神舒,
打他练功以来,从未有如此功力,不由得惊奇万千。
钟白二人内息相通,只听得钟不合传语说道:‘五十年前,昆仑派佘
掌门带着弟子到处比武,想赢得天下第一剑派的美名,听闻我派有一绝妙
剑法,便要上山来与家师为难。我当时任守门徒,见一干人不怀好意上山
,就这么跟昆仑派的人动起手来。
靠着回天剑法,我轻易打退佘掌门和一干弟子,佘掌门大为惊讶,说
道:“区区一名寒极派守门徒尚可打退我这掌门,咱们还争什么!”这才
离去。家师见我退敌有功,特意拔擢我当传人。
二十年后,我年三十五,师父他老人家患了重病,久医不愈,要我接
下掌门之位。隔年,一名老者来访,说是家师故友,与家师闭门交谈甚久
,偶能听见那人啜泣恳求之声。之后,家师便把我叫到榻前,问道:“那
人叫作冯道。你可知他是谁?”
我道:“徒儿知道,他替儿皇帝做事的。那人同石敬瑭向契丹人称臣
,拜胡人为父,早为天下人所不齿。”却听家师长叹一声,道:“于乱世
救人,焉能不入乱世?一入乱世,焉能自清?罢了…作官便似入江湖,你
这边自知身不由己,他人看来你甘心愿意…冯兄为天下人而仕,所谓民为
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只知愚忠,却不知其忠为民的道理…罢了…
罢了…”说著由怀中取出一个鹌鹑蛋大小铁丸交与我,道:“你既懂得回
天剑法,世上便属你剑术第一,这秘密理由你保守再好不过。”我奇道:
“什么秘密?”
家师道:“这铁丸中藏着后晋主石敬瑭所留机密,能陷天下众生于水
火,也能救天下人出地狱。此机密之于天下,便如回天剑谱之于江湖…谁
要拿它们来为非作歹,后果恐不堪言。得小心保管才是。”
家师又道:“你身为掌门,可知寒极派掌门第一要务为何?”我道:
“徒儿知道,本派掌门第一要务当保管派内经典。”家师道:“不错。我
已将那秘密与剑谱一同放在这铁丸之中,从今日起,晋主之秘与回天剑谱
便成一体,你便得保守这机密,如同保守我派经典一般,不得叫它落入他
人之手。”我答应下来,誓死保管这铁丸。这事后不久,家师便病重离世
了。
昆仑派佘掌门为我所败后,自此抑郁而终,我深感内咎,不愿再以剑
术与人比武。五十年来,昆仑派弟子虽想得到剑谱,但因忌惮回天剑法的
威力,倒也不敢直言挑战,便派弟子孟崔守在后山,伺机而动。无非想待
我寒极派危难之时再出手,叫我应接不暇…’
白川远不由黯然,道:‘昆仑派这等用心,原来与武苑相同,都要找
那本回天剑谱…’
钟不合道:‘昆仑派历代掌门爱武成痴,只求那天下第一的虚名,与
中原门派比武也是点到为止。回天剑谱落入他们手中,总好过落入武苑手
中…武苑这些年来杀了多少人,到底是求个虚名而已,抑或另有用心,白
兄弟当日在开封所见晋王之事,不须我再明说。’
白川远道:‘这就是了…我昨日遇到那孟前辈个性虽然古怪了点,却
不似什么恶人…要说到武苑几个苑士苑公,一副嘴脸便又不同…’
钟不合道:‘无论武苑或是昆仑派,今日都休想将铁丸取走。’白川
远道:‘钟掌门武功盖世,他们自然取不走了…眼下两派真为了剑谱而来
,钟掌门出石室后,大可取来长剑,使出那回天剑法来对付,打得他们落
花流水。那姓秦的用毒手法再怎么厉害,多半也不是您的对手。’
钟不合低声笑道:‘我方才说无剑在手便不能行那回天剑法,只是为
了叫秦观药失去戒心罢了。回天剑法以剑为形,剑理却能通各种兵器,不
须兵器在手也能使出。便如方才我使那招‘宁缺勿败’,仅是纵身跃起,
以此乱敌,何来兵器在手?’顿了顿,道:‘只是有兵器在手,毕竟聊胜
于无,方才无暇取来兵器,左腿已先中招…既中了秦鬼的毒物,我自知命
不久长,这才肯用那招“宁缺勿败”,不惜二度中毒,救你突围。’
白川远不由得愧然,道:‘钟掌门救命之恩,川远何以为报?’钟不
合微微一笑,并不打话。
过了约莫一刻,白川远自觉体内真气已能正常运行,便道:‘钟掌门
,我已能驾驭内息,请收手罢!’钟不合内力却兀自排山倒海般传来,道
:‘我现下将自身功力导入你体中。’白川远一惊,道:‘万万不可!’
钟不合道:‘我中了秦鬼的毒,虽砍断左腿,能保一时无事,但没解药,
终究仍得毙命…留着这身内力无用武之地,不如度给你。’却并无停歇之
象。
白川远自知内息相通时不得擅自截断,否则两人皆受内伤,不得已只
能承接下来,却暗自神伤:‘全因我服了钟掌门用来救命的神丹,否则他
武功盖世,如何能死?’两人内力相通,钟不合听闻他神伤之语,传语道
:‘白兄弟无须在意,我方才以身就毒来救你突围,其实为有一事相托,
还望你答应。’白川远早已感激涕零,道:‘钟掌门放心,我…我就是万
死,也要答应下来。’
说话之间,钟不合仍将内力倾注。白川远原本内力全失,一时之间承
受诸多内力,几乎承受不住,脑胀欲裂。钟不合赶紧回收些许内力,不敢
分心说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钟不合终于体力不继,垂下手来。白川远略
一调息,连忙回身照看。只见钟不合一张老脸更显沧桑,身旁积满腿伤所
溢出之血水,模样甚是可怖。白川远呼道:“钟掌门,你快歇息罢。我既
受传功,便一定平安带你出去。待出去了之后,定将功力回传。”
钟不合气喘吁吁,笑道:“你当我有事相托,便是要你救我出去吗?
”将匕首反转,交给白川远,道:“你拿着。”白川远取过匕首。
钟不合道:“你方才答应我办一件事情,可还记得?”白川远道:“
钟掌门尽管交代,川远定当戮力为之。”
钟不合点点头,道:“我没有力气,所以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直
到…直到我去了。你可答应?”白川远神色坚毅,点头答应。钟不合道:
“很好。现下用匕首将我身上系带全数割开,把衣服全数掀开…”
白川远随即照做,左手持匕,将钟不合上身衣物全数退去,只见他腹
上有道尺余长来的陈年伤疤。
钟不合道:“把…把这道伤疤…给划开了!”
白川远大吃一惊,道:“这…”
钟不合见他犹豫不定,沉声道:“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这是你答应
的。”见白川远仍面有难色,道:“方才我没说清楚…那铁丸当日里便由
冯道带来的大夫江松缝入我肚腹,藏在腹中,至今已有三十年…你快将它
取出,我好让你知道上头机关所在…否则待我气绝身亡,这颗铁丸便是取
了出来,也无人能解了!”
白川远这才恍然大悟,但一想到将他腹部划开,仍是迟疑不敢动手。
只听钟不合道:“我方才传功给你时听你心声,知道你为人正直,可
将回天剑谱与那晋主之秘托付给你,所以将功力全数传与你,要你带着铁
丸闯出山去…否则你方才要有一丝歹念,我早发功将你杀了…现下你身负
我六十年功力,却想后悔,不愿替我办事了吗?”说这话时形容悽怆,难
掩失望。
白川远急道:“但这一刀划下,只怕…”钟不合低声笑了几声,道:
“我本是将死之人,怕什么?”白川远愣了愣,心想:‘钟掌门以性命相
托,那是何等气度。我却在这犹豫不定,无视他一再交托,如何对得起他
救命传功之恩?’一咬牙,说道:“好,我照做便是。”
钟不合道:“先封住周边十二经穴道,能减低痛楚…叫我不痛晕过去
。”白川远点点头,正自拿捏该点哪处穴位,钟不合已一一念出:“拿:
中府…天鼎…足阳明胃经关门至水道诸穴…腹结大横…极泉…曲垣…诸俞
…商曲石关…”
白川远照他所言出手点了这些穴位,但到了后面几处,已是愈听愈惊
,不由停下手来,道:“封住这些穴道虽能止痛,但气血不顺,倾刻也要
晕厥…”钟不合道:“所以得快快取出铁丸,留下几处止血,再解开其余
诸穴,此间怠慢不得。”跟着又道:“天池…带脉五枢…章门…”白川远
连忙又出手点住这些穴位。
钟不合道:“没时间了,快动手罢。”白川远满脸是汗,眉头紧皱。
他这生中虽打打杀杀惯了,但要他用匕首切开他人的肚皮,自当中取出东
西来,还是生平第一次,更别说眼前这人还是自己打心里敬重的前辈,此
情此景,从未料想过。
但见钟不合神色平淡,又说了声:“动手罢…”声音较之前更加虚弱
,只怕他十二经脉被封,再撑不久,只好道:“钟掌门,得罪了。”举起
匕首,对准伤疤刺出一个伤口。他右腕被断,此时左手持匕已是迁强,加
以战战兢兢,竟是边划边抖个不停。
钟不合双眼紧闭,腹上创口渗出血来,待匕首划开三四吋时,一串肠
子跟着血水滑了出来。石室中虽有一两个透气小孔,毕竟不如外头透风,
钟不合腹腔一开,整室内随即弥漫一股难闻腥臭味。
待匕首割开整道伤疤,鲜血流出渐少。白川远定睛一瞧,在腹中肠子
交叠处有个小球,知道正是那颗铁丸,伸手取了出来,登时沾染满手鲜血
。正要抬头去问钟不合,不由大吃一惊。钟不合已是眼神迷离,半昏半醒
,处在弥留之际。
白川远连忙解开几处穴道,捏了捏钟不合唇上人中处,道:“钟掌门
,铁丸取到手了。”
钟不合稍微清醒过来,虚弱点头,道:“剥…剥开封蜡…”江松当年
替他将铁丸置入腹中时,以夜光蜡封住铁丸,以免体液血液渗入铁丸之中
浸湿剑谱。白川远取出时,封蜡仍旧包裹完好。
白川远剥除封蜡,里面是颗金属小球。钟不合道:“给…给我。”白
川远赶紧递了过去。钟不合勉强将铁丸举至眼前,左右细看了一会,又将
铁丸递回,道:“口诀…你记好了…一三…三七…七六…六五…五八…八
九…十生二…都…记住了吗?”白川远点头道:“记住了。”钟不合道:
“好…你再看看…铁丸上头是否有一红线?”
白川远摸索一阵,道:“铁丸上全是血迹,看不清楚。”钟不合道:
“无妨…你便记着…铁丸上有一周数字,须依我方才教与你的口诀,一字
一圈,转动至红线,口诀全数转完,才能解开铁丸,若有一字差错,便得
回到第一数…”
钟不合失神一会,又道:“我便将这两样东西传给你了…”吞了口水
,又道:“回天剑谱…是要确保这‘晋秘’的守护者武功高强…你得答应
我,必要习会那回天剑法,据此剑法,才得以守护这‘晋主之秘’…他日
中原真出了明君,可将此‘晋秘’交与那明君,否则,万万不得将‘晋秘
’之事公诸于世…白少侠若肯替我办成此事…我钟某死也瞑目,在此谢过
…”
白川远道:“钟掌门,今日你救我突围,又传我功力…这点大恩,我
已是万死难报。回天剑谱是贵派至宝,我自当送还给黎因妹妹,由她保管
才是。”
钟不合惊道:“万万不可!还请白兄弟…念在我为小女这点私心,莫
教她落入江湖纷争之中…”
白川远道:“或者,我将铁丸交给师父定夺吧?”
钟不合眼神空洞,愣了一愣,点点头,道:“卞空为人公正,这样也
好…”又道:“老某还求白少侠一句诺。”
白川远道:“请说。”
钟不合道:“我知你与寒极派并无亲故,不愿身护至宝…但小女年纪
尚轻,日后若是不慎遭难,白少侠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白川远愣了愣,道:“黎因妹妹若是遭难,我自当相助,万死不辞。
只是这剑谱与晋秘原属贵派所有,我断断不能据为己有,却非不愿扛此重
任。”
钟不合道:“也好…事出突然,想必你未能想清其中轻重…只望你日
后能想通…”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今日之事除了你师父与因儿外…谁
…谁也说不得…知道吗…”白川远点头道:“前辈放心,我一字也不说出
去。”
钟不合道:“快…快把铁丸藏起…”白川远忙将铁丸藏入怀中,忽听
得外头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弟,爹一定便在石室里…”跟着上头“轰
轰”裂响,花座应声推开,一张美丽脸庞探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