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少年
客栈中的武苑兵众见这少年进屋，纷纷恭敬喊道：“申大苑士。”
申姓少年嘴角微微一抿，朝众人点了点头，模样有些生涩。他问那提
裤苑兵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便要动手？”声音朗朗，字字清晰。
焰儿未等那武苑兵回话，当先问道：“你就是这些无赖的头头？”
申姓少年道：“在下申子悟，大宋开宝八年大苑士。”扇头朝那武苑
兵一送，道：“不知这人如何得罪了姑娘？”焰儿冷笑一声，道：“他要
真留下那话儿，便万事一笔勾销，也不算得罪。”申子悟不料一个姑娘家
说出这话来，略为惊讶，往那武苑兵望去。
那武苑兵调戏在先，自知理亏，眼神飘往他处，不敢看他。
申子悟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焰儿转过半身，帽簷微抬，冷冷
地道：“耶律焰。”耶律姓为契丹人皇族所有，方才那武苑兵出声取笑胡
人，她心里有气，是以那申姓少年一问，反倒故意说出名字来，不愿示弱
。
中原军人初次来到西境，免不了以正朔自居，对胡人轻视无理之事颇
为常见。申子悟听得耶律焰这契丹皇族姓氏，心里料到大半，知道对方来
头不小，说道：“姑娘请息怒。这人得罪了姑娘，是在下督导不周，回去
定当从严论责，替姑娘讨个公道。”说著双手将扇压在腹部，躬身垂首，
直至冠面示人，神态甚是恭谨。
却听耶律焰说道：“我这公道，你打算如何替我讨来？”申子悟思忖
片刻，道：“这人在边疆闹事，损及武苑声誉，回去后，便即将他革职，
以示惩戒。”那武苑兵不过出言调笑几句，这下听到惩罚如此之重，顿时
呆了半晌，一双手忘了去拉裤带，裤子落到脚根，他也不管了。
耶律焰冷冷一笑，道：“这算得什么公道？你要帮我讨公道，便代我
将他那话儿割下来，叫他泡了他爱喝的葡萄酒一齐喝下。否则我便自己动
手，不须假手于你。”申子悟毕竟阅历不多，听了这话，不由脸上一红，
道：“这人不过出言过甚，姑娘何须把他…”竟说不下。
白川远见耶律焰这话说得豪放，全然不似一般女子般娇羞，听得他心
里大快，无奈他假扮喑哑，又要掩人耳目，只得假装继续喝茶。
耶律焰的师父出声道：“这人要我徒儿替他解手，我徒儿只是照办。
申兄弟不想闹大，便让他们自行了结便是，若想插手，我这徒儿也不会同
你客气。”语调与耶律焰如出一辙，一贯冷淡平静。
申子悟寻思半晌，自觉没有退路。只好心意打定，眉宇间闪过一丝坚
毅，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随即向前踩马，左手将折扇收
在腰间，右掌朝上送出，准备接招。
耶律焰见阵仗摆了出来，竟不去管他，举起短刀，便朝那武苑兵出招
。申子悟翩然上前，一腿踢翻桌子，顷刻间挡在两人之间。
耶律焰左手越过右臂，朝他颔下捏去。趁申子悟闪避之时，她一个扭
身，已由左臂下方穿过，转眼到那武苑兵面前。那武苑兵看出耶律焰武功
不弱，吓得叫不出声来，双腿夹着底裤在地上拖行，没命地往后退。
申子悟转过半圈，袍摆掀起一道优美弧线，露出一双金银双色靴来。
碎步轻移，几步间已又逼近耶律焰。
白川远见他移身快速，袍身却不纷乱摆动，心想：‘招式可以师法，
这等含气运力的功夫却假不来。小兄弟武功高过一般苑士，被选上大苑士
是当之无愧。’
此时耶律焰也已看出对手厉害，不敢迳自去对付那武苑兵，回身又朝
申子悟递出一刀。申子悟以扇面甩出，朝那刀推去，只听得“噗”一声，
刀刃没入扇面之中，扇骨子收起，申子悟单靠一只左手握在扇端，已牢牢
夹住刀子。
耶律焰拉了几下拉不出刀子，几名武苑兵见此，联手欺上。
申子悟喝道：“不许近前。”耶律焰的师父却已捏碎陶杯，出手投来
。申子悟左手夹住短刀，右手将大氅一开，堪堪截下右方四片。却是无法
顾及另一边，只听得几人惨叫出声，跌躺在地。
申子悟眉头一皱，不再客气。右手拍在扇座上，折扇登时带着刀子在
空中转过一圈。
耶律焰手里吃痛，不得不松手。短刀顺势被转出扇骨，飞了出去，“
咚”地一声插入梁里。申子悟的手劲仍在，刀子刁在梁上，刀面兀自抖动
，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夺目。
耶律焰失了刀刃，仍不愿服输，正待在上前过招，却听师父出声道：
“焰儿回来，妳输了。”耶律焰瞬间止步，道了声“是”，便即回座。
只听女师父道：“小兄弟功夫不弱，请问尊师名讳？”申子悟道：“
不才只从家父学艺，未曾拜师。”师父道：“喔？还敢问令尊名号…”申
子悟道：“家父申常在。”女师父顿了顿，“哈哈”两声清笑，道：“原
来是申家的公子，也难怪有此身手。却不知申公老来得子，竟有这么一个
俊后人！”
女师父背过桌子，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瘦白皙的瓜子脸蛋来。看来
岁数不过三十五六岁，一对杏眼黑白分明，似笑非笑地瞅著申子悟，冷冷
地道：“今日我这徒弟输给你，看在申公的面子，大可算了。但这人一旦
被革职，脱了武苑…他日再叫我等碰上，这笔帐仍是要算的。我李师仙恩
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自然不能放过，还望申兄弟见谅。”
见申子悟神色为难，不置可否，李师仙转身对那掉了裤子的武苑兵道
：“这样吧，两条路让你选…你既是出言龌龊，要不留下半截舌头，否则
便是留下半截命根。”说罢举指一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镶在梁上的刀
登时落了下来，落在那名武苑兵面前。
李师仙道：“你自个看着办罢！”
那武苑兵呆呆看着地上的刀，又望向申子悟，眼神里尽是无助，哪里
还是先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申子悟毕竟难以护短，只能皱眉僵在当处
。
那武苑兵往右看了李师仙一眼，又往左看了申子悟一眼，忽然大喊一
声，褪下脚踝上的裤子，拔足奔出客栈。李师仙“哼”一声，取过邻座杯
子，手里生劲，“咻”地一声投出。申子悟脸色大变，正要去拦那杯子，
身后又传来风声，却是朝自己背后投来。
申子悟不得不回身，大袖一张，将陶杯拦在袖面。陶杯来势极猛，直
将他手臂震得一阵酸麻，待能活动自如，客栈门前已惊呼四起。定目一瞧
，原是路人围了上来，正望着地上一具尸体惊叫。那武苑兵已被先一只陶
杯击中后脑，七孔流血，死在门槛上，竟连惨叫也来不及。
李师仙出手时，动作不大却深含内力，能将陶杯掷出如此之遥，还能
准确命中后脑，武艺之高，幡然可见，白川远心下骇然：‘这叫李师仙的
女子，年岁没大我多少，功夫却远在我和几位哥哥之上，好是厉害！’
申子悟瞠目而视，久久不能言语，只觉这李师仙出手未免太过狠辣，
竟因得几句嘲弄之语，便要伤人要害，甚或取人性命。再去看袖上那被陶
杯打穿的孔洞，更知李师仙朝他掷来这手，也是力道极大、毫不客气。
他毕竟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涉世未深，见此狠辣手段，心里大是
不解，愕然道：“前辈…这人不过口中对您不敬…您…您怎可单凭这点杀
人？”转头又瞧了眼那死状悽惨的属下，悲悯之心顿生，竟激动得颤抖起
来。
李师仙道：“谁要得罪我，我总要报复的。报复得多了，那便是算我
得罪他，他自可再来讨回。”顿了顿，道：“可惜他死了，再不能替自己
报仇。不如…让你这顶司来替他报仇如何？”说这话时，语调冷傲，直叫
一旁几名武苑兵打个寒颤。
申子悟叹了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只盼前辈知道手下留情的
可贵。”
李师仙道：“不愧是申常在的儿子。当年申常在便是这样爱说教，教
人听得心烦！”
申子悟奇道：“前辈识得家父？”
李师仙冷笑两声，道：“我与申常在那老头有仇，这次下得天山，一
部分还是为了他。”
申子悟惊愕非常，正要再问，李师仙已道：“我这人恩怨分明，既是
与他有仇，也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只是…你恐怕得快快去传话了，就说姓
李的正找他去，让他有时间准备才是！”
申子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寻思一阵，只能抱拳道：“晚生这就去
通报家父，说有旧识来访，定要款待一番。”李师仙冷冷一笑，并不搭理
。
申子悟忙命人将地上的尸体抬起，与众武苑兵一齐离开客栈。一旁围
观民众也不敢多留，客栈中顿时只剩白川远和李师仙师徒们。
李师仙回过身来，对耶律焰道：“这人领路有功，我又是有恩必报。
可惜他耳朵聋了，不能问他要什么奖赏…”话里说的原来是白川远。
耶律焰道：“方才看他骑马只用左手，不知右手是否受伤？若真受伤
了，不如咱们替他把伤治好，也就不欠他了。”
李师仙对一男徒道：“把他衣袖掀起，让我看看。”
男徒点了点头，便朝白川远伸出手来。白川远佯作不知情，一脸不解
地让他掀起袖子。只见那被薛荷抓伤的手腕露了出来，肿得直有两倍大，
色泽深紫，旁现晕红，伤势十分严重。一旁的人见此伤，皆暗呼出声。
李师仙伸出那戴了皮手套的纤指来，重重朝那肿起的地方按了下去。
白川远登时痛甚，好在知道自己假扮聋哑，没有叫出声来，却已给逼得红
了眼眶。耶律焰见他神色，道：“这小子伤势极重，却不知如何伤得？”
白川远暗骂：‘小姑娘年纪轻轻，却叫我小子…这处还给她师父弄得痛极
，真是忒也不爽！’
李师仙自语道：“四指扣腕，一指捏骨。腕骨碎了，也折了，定是擒
拿手所为…这人不是得罪了少林寺，便是得罪了武苑，对方还是极厉害的
人物…”正说时，取下盘帽上头一只针来，往白川远手腕刺来。
白川远双眼紧闭，脸上皱成一团，不敢呼吸。再睁眼时，手腕已给从
中刺穿两个洞来，正自流出紫黑血液，淌在地下。李师仙手指搭上他手臂
，忽然一个运劲，伤口流出更多血来，注入地面。白川远痛得昏眩，险些
失去意识。
过了一会，李师仙总算放开手，只听她“哼”了一声，道：“小子内
力不弱，方才我运劲灌入他体内，差点叫他给逼出来！”原来白川远方才
吃痛，一不小心力灌手臂，虽即时收了回来，毕竟还是叫她察觉。好在李
师仙久居塞外，虽知白川远内力惊人，却也没什么利害，只当与她无关，
没再过问。
李师仙取出药瓶来，对白川远冷冷一笑，道：“本派独有的续骨粉，
今日便赐给你这小子了！”说罢将那续骨粉倒出少许，涂抹在白川远手腕
，再拿过两双筷子，并拢在一块，架在白川远右腕之下。又向掌柜要来酒
坛上的红巾，朝红巾洒了些烈酒，将筷子一齐捆绕在手腕上，这才大功告
成。
此时地上全是血污，李师仙对掌柜道：“我等还有要事要办，过午才
回。不在这吃东西了！”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白川远道：“这人是贵客，
你可得好好服侍。”随手将一锭白银朝桌上一丢，发出清脆声响。掌柜连
声道“是”。
李师仙领众人骑马离去，让白川远独睡一房，对他很是礼遇。白川远
心想：‘这人不甚有礼，倒也懂得知恩图报。’正踏入房，忽听楼下传来
一阵人声，只觉声音熟悉，连忙往梯下看去，却是谭青等四大苑士，心头
一震。
只听谭青在马上问那掌柜道：“我等经过此地，见地上有血迹，发生
了什么事？”掌柜遂把方才李师仙与申子悟动手一事说了，却不说李师仙
等人打算在此过夜，想是怕谭青又在店里闹事。
谭青问曾羁笃道：“两名苑兵说看过那戴帷帽的女子，手持皇族才有
的令牌，硬闯了进城，是不是？”曾羁笃道：“不错，守门的卫士确是这
么说。”谭青面露狐疑，道：“该是那女子所为了。却不知是哪个皇亲国
戚？”
白川远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那叫李师仙的女子，竟与赵宋皇室有关。
自己跟武苑作对，便是跟赵氏作对，这李师仙功夫了得，还得小心不露出
马脚才是。
谭青又问道：“掌柜的，这两天，有没看过一匹白底灰斑的好马？”
白川远一惊，方才那掌柜牵了马到后头，渲羽毛色甚美，他岂不记得？却
听掌柜问一名店小道：“你看没看见一匹白底灰斑的好马？”那店小摇了
摇头。
掌柜回头道：“禀大人，我俩都没看见，便是看见了，您瞧这道上…
西域来的好马如厮多，也真难有个印象。”
谭青“嗯”了一声，对曾羁笃道：“没想到姓白的有那么大能耐，能
杀了那钟不合…难道真教他学会了回天剑谱，为了成为剑术第一，竟不惜
杀了自个的丈人？寒极派和卞门的人都下山找姓白的了，这些天咱们也要
多加提防才是。”即领众人离去。
白川远为之一眩，叹了口气，寻思：‘钟掌门舍命救我，我就是做了
千古罪人，那又何妨？只盼能办好他所托之事…’
白川远进得房间，推窗一看，见谭青等人往一处楼房骑去，横匾上书
著“酒泉馆”三字。谭青当先下马，将马鞭交与一旁苑生看马，理了理袍
摆，走入驿站。
这肃州城内的驿站为唐代所修，因在丝路之上，商贾往来，物繁鼎盛
，原本极其崇奢雄伟。中唐以来，守兵时常不至，驿站早已荒废大半，近
日却因武苑西行，特地派来官兵打理进驻。此时外头聚了几十匹武苑好马
，各马上都鞍了软茵为座。一旁有武苑兵守卫，各马上的皮鞭也不取下，
夹在垫褥下，露出一截在空中摆晃，整片如波轻荡，好不壮观，着实重现
当日肃州汉营的风采。
白川远正想观察武苑动静，忽听得一人走上楼，兀自开门进来，却是
那掌柜。
掌柜见着他，伸出手来，对他咧嘴一笑，道：“小的替客官保守那好
马的秘密，客官要如何答谢我哪？”却哪是先前那淳厚的模样。白川远没
啥好气，却只假装没听懂，摇了摇头。掌柜又道：“你骗得了别人，却是
骗不了我。你根本不聋不哑，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