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6 00:17 联合报 / 简媜
4.
吹干头发,秋凤穿妥宽袍上楼到按摩室,柜台小姐已帮她指定3号按摩师。想必这个就是
老板娘口中最好的按摩师。
一个笑瞇瞇、短发四十多岁壮女人,深色制服,还没开口先笑一朵花给妳,一秒内让人觉
得已认识她一个月。她自我介绍“3号”。秋凤不喜欢用号码记人,问她名字,每个人都
有父母给的名字为什么用号码又不是犯人,而且长得这么漂亮叫号码太委屈囉。“委屈”
这两个字在某些行业、某些人内心非常敏感,因未曾被他人察觉以致变成关键字,加上从
未有人一见面就送一盘话语小甜点,3号大方地答:“叫我阿观,姊仔,妳呢?”
“秋凤,菜场名啦。”
仿佛已认识一年。
阿观请秋凤脱下宽袍,趴在指压床上、脸嵌入圆洞。秋凤没这样趴过,一时手忙脚乱差点
跌下来,阿观笑起来,帮她调姿势,把那头炸发顺了顺别在耳后,手指轻轻抚过耳朵、颈
线、肩头,在上背画圆收起。这只是准备而已,连前菜都不是,但秋凤像被电波荡到,忽
然间被触过的肌肉都松了。
“喔,阿观,妳的手软Q软Q,亲像麻糬。”秋凤赞叹。
阿观笑:“哪、哪有。”从来没人这样称赞她。
秋凤心一揪,听出她有一点大舌头,难怪是最好的按摩师,有瑕疵的人只能比别人更拚命
,才有机会活下去。秋凤又有点鼻塞,吸了鼻子。
阿观看着秋凤的身体:皮肤黝黑粗糙,手臂粗壮手骨变形,脊椎侧弯,腰臀大腿布著赘肉
,腿部多处有静脉曲张。女人只要脱光衣服,不必一句话,身体说尽一切故事。阿观看多
了精雕细琢、细致白嫩的女体,没看过劳动者肉身,毕竟来这里一趟不便宜。她知道秋凤
的票券是那位贵宾招待的。
阿观帮秋凤选了茶树香氛按摩精油,她对人与香氛的连结具有敏锐度,秋凤的属性不是花
,是山上生生不息的茶树,一小撮茶叶能让人喉韵回甘。
抹了按摩油,她先沿秋凤的肩线滑动,轻揉慢推三五次再以指节刮下,听到秋凤发出“啊
──”声,意味着锁头已被钥匙打开。
阿观转向左右两边上斜方肌、下斜方肌施力,大范围按摩,节奏与播放的轻音乐吻合,灵
活运用大拇指、四指指腹、曲握的指节、掌肉,时而顺着肌肉纹理,时而逆向,或单点穴
位按压、或小块擒拿、或大片推揉、或合掌敲击、或双手张开如起飞的禽鸟在背上滑行。
往下行进,侧弯的脊椎、腰部两道勒痕,阿观知道这是个跟她一样需要戴护腰工作的女人
身体,连结到与她一般必须比别人更拚命才有机会活下去的命运。这一回合忽急忽缓的手
舞,最后停在膏肓位置做点状按压、腰部画小圆周运动,她知道这两个地方伤得最重。她
不止侦测到秋凤身体里层层堆叠的劳动档案,也从那不间断低吟的声息中判读,这一副身
躯是无人疼惜过的原始山野。
秋凤不间断发出低声叹息,趴着,不必担心别人看到表情,但必须借由吐息避免自己哭出
声。有一双温柔又强劲的手在她的裸背上自由自在地探索,好像大宅院被人闯入,畅行无
阻,搜出她的珍宝。珍宝不是塞在某一处孔洞里,而是到处放,现在有人破解,在肩颈搜
出珍珠,肩胛找到玛瑙,腰部搜到金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强烈触感藏在这些地方,
上面还用几十年劳动伤痕像杂草一样掩盖著,必须先移除杂草才能找到。一直没人发现,
即使跟丈夫生了两个小孩,被使用过的只是那个孔洞而已,她的走了样的五十多岁身体还
是处子状态,现在被找到了。她低声叹息夹着舒畅的呻吟,每每被揉推的手指推至哭泣边
缘,如潮浪往返,像风筝高飞,怎么有一种舒服是这么奇妙,秋凤的身躯被解密者敲开锁
,肌肉松了筋络软了骨架正了,她觉得自己一直缩小,欲仙欲死的舒畅会让人变小而非变
老,她变回戴草帽少女,沿着夏日故乡的河堤奔跑。那时,她还是个爱笑的快乐女生。
阿观推完两手自三角肌至手指后,要秋凤翻身。
“啊,正面也要?不好意思呢。”秋凤以为只按背面就好。
阿观笑说:“姊仔,交给我,妳躺着睡、睡觉就好。”
一条热巾盖住秋凤腰部,阿观继续推揉。背部被推松了,正过来恰好是睡眠姿势,秋凤闭
眼,把身体全部交出去。除了盖住的腰际机关重地,阿观的手指舞遍全身,连长著粗皮龟
裂的脚跟都被油润过了。轻盈的睡眠把秋凤带到梦境,依稀感觉有几只软嫩的手指在她的
乳房处回旋,轻轻地往上推好像要把它推到云端,接着缓慢地画小圈圈,顺时钟又逆时钟
,像一群少女在上面跳芭蕾舞。电流从左窜到右,从右窜到左,连成一脉,从来没人这么
温柔地抚摸过这两团山丘,这是爱抚,连她自己也不曾这样对待过供应婴儿奶水的母职圣
地。秋凤沉睡,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一觉醒来,竟是两个钟头后,扣掉一节五十分钟按摩,她睡了七十分钟。
“妳醒了?不、不敢叫妳。”阿观换到另一张指压床,正在帮另一个女人服务。
“喔,一年欠的眠都补回来,全身都轻了,妳实在一流的啦!”
秋凤竖起两根大拇指,一直念“赞赞赞”。阿观笑着点头,指著一张纸,请秋凤留电话,
她也留了自己的电话。提醒秋凤去餐厅用餐,这里的梅子鸡腿饭是招牌。
秋凤身心无比畅快,雨停了,真幸运不必穿雨衣。骑过一个街口看到水果摊,买两个特大
的丰水梨折回去托柜台转交给阿观。秋凤忽然想,她的工作不是普通的累,靠两只手吃饭
,酸痛了怎么办?
当天晚上,阿观打电话来,谢谢水梨。
“姊仔,妳、妳有去餐厅吃饭吗?”
秋凤把梅子鸡腿饭称赞一番,但怪罪自己没认分喝了咖啡,晚上恐怕只好起来打蚊子到天
亮。阿观接着问她有没有去美容室做护肤护发,不过那要另外计费。秋凤自嘲我这身“旧
皮衣”洗干净就很对得起她囉,护肤给谁看?再接着,问哪里人、住哪里、职场经历。
阿观没结婚,一个人住,接着,吞吞吐吐起来。
5.
“姊仔,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秋凤警戒,一定是麻烦事,江湖历练让她起戒心,这个人会不会要来诈骗我?
“什么事?”
“我想、想了很久,姊仔,我不是很确定,说出来妳、妳不要生气去公司告我,那、那我
就惨了,可是不讲,我……”
“不会啦,什么事?”
阿观压低声音:“姊仔,我今天按摩妳的胸部很久,妳、妳有感觉吗?”
秋凤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该说“有感觉”还是“没感觉”?是有感觉呀,但现在怎么可以
随便跟妳说有感觉?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感觉?这样很没有礼貌咧。
阿观在等她回答。秋凤不知怎答,没穿衣服时发生的事,现在穿上衣服了,思考的方向都
不一样。
“没有感觉……”秋凤说。
阿观有点意外,“嗯”了一会儿,“我就直说,妳右边靠近胳肢窝的地方有一个硬块满明
显的,姊仔,赶快去看医生,不要拖。”
换秋凤感到意外,没讲话。
她有点生气,气阿观为什么讲这些,今天这么美好都被破坏掉,这是不可能的事,这种事
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这辈子够倒楣了怎可能衰到胸部有硬块,那是什么意思每个女人都
知道。秋凤想:妳在咒我吗?
“妳有没有做过乳房摄影?”
秋凤没讲话,甚至没伸手去摸胸部,她的气往上喷。
“姊仔,我觉得妳是古意人,我多说几句妳不要骂我,”阿观沉默一会儿,“我们都是天
公伯不惜的人,要靠自己惜自己。”
秋凤没讲话,把电话挂掉。
她更气了,气阿观为什么要把话说穿说破呢?突然朝向阳台趴跪在地,如遶境时钻轿脚,
喃喃自语:“妈祖会惜我,妈祖会惜我!”
接着,秋凤把衣服脱掉,对镜摸到硬块,藏在还算丰满的半球体里。摸着它到天亮,好像
跟冤亲债主开一夜讨价还价的债权会议。
次日一早,手机响,又是阿观。
她说她早上休假,现在巷口Seven门口,叫秋凤换衣服下来,她骑摩托车载她去医院检查
,有个口碑不错很亲切的乳房外科医生今早有诊,很多客人看过他,加挂没问题。
秋凤笑出来,完全明白这女人跟她一样是信奉“立刻、马上、现在、快”的急性子。要不
是行动派,怎么求生存?
两人乍一看都认不出对方,一个穿上便服戴安全帽,一个穿上衣服,在大太阳底下、在烟
火人生里,面对面。
先去做乳房摄影。医生看着片子,表情严肃,先数落几句为什么之前没做过,开单叫她去
照超音波,照时说有点问题,当场做穿刺,开了预约单,几天后回来看报告。
“没事了没事了,”秋凤笑瞇瞇说:“多谢妳这么关心我,从来没人这样关心我,妳是妈
祖派来的喔。”邀她一起吃中饭,阿观急着赶回店里,下午有预约的熟客。
“要不要陪妳看报告?”阿观问。
秋凤说不用,会叫女儿陪。看着阿观离去的背影,直到转弯不见。
秋凤心里有数。
日子照常,该吃饭就吃饭,该倒垃圾就倒垃圾,该给在外县市上班的女儿打电话就囉苏几
句,该给在南部念书的儿子汇钱就去转帐。接着把保险箱的金饰取回,银行、保险的事都
顺过一遍,写了一张清单。
“啊,真是急性改不掉,赶着去投胎啊!”秋凤喃喃自语,接着朝上翻白眼:“啊是怎样
,祢比我更急吗?”
看报告那天,秋凤一个人提早到医院,逛了一圈,摸清各部门。坐在诊疗室闭目,回想在
医院、安养院当看护照顾过的人,人来人往、生来死去,不知还有几人活着,就算活着大
概也免不了被病磨成猪狗牛羊吧。医院是离死亡最近离慈悲最远的地方,如今轮到自己要
照顾自己了。转念一想,也好,十八般武艺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是阿观。
“妳几号?”阿观问。
“十三号。”
灯号显示现在看十一号,下一位十二号。
“我、我陪妳进去。”
“不用,阿观妹妹,我自己来。”秋凤以坚定的眼神看着她。
阿观掏出一张员工优待票券给她,“下午来洗,我、我帮妳按摩。”
“怎么这么好,连续有人请我洗澡,我要发了!”秋凤收下,拍拍她的手说谢谢。有时,
呵护你的家人最初是以朋友身分出现的。
提示音响起,灯号跳到十三。秋凤起身走向诊间,回头跟阿观说:“妳回去吧。”阿观答
:“没关系,我等妳。”
秋凤下定决心,不管等一下医生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照顾好。找一天,带着完好的身体
去洗三温暖,让阿观的手指再次把她变回戴草帽少女,在故乡的河堤奔跑,奔向那个她曾
经设想过却迟迟没来的美好人生。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