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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台湾:宜兰篇1】
简媜/只有风记得你——追忆宜兰时光
2020-02-10 00:01 联合报 / 简媜 文˙图片提供
晴空、远山、竹围老厝,以及收割后的稻田。 图/简媜提供
你有多久没梦见老厝?一年、二十年还是从未?是,从未。
难道是,自你离乡那日开始有一条血管突变成绳子,悬在梦境入口,一旦出现家园影像即
勒紧口袋般让梦结束,以致你从未梦见老厝?或者是,寻常白昼你神魂清楚时已怀想家园
千万遍且以文字酿存,无须再借助梦境?又或是,你从未梦见老厝的深沉原因是︰逃避。
人之常情,面对会痛,仅能一逃。
年轻时感觉到的痛,老了还鲜明吗?都说风霜是搽伤口的良药,世故是最好的纱布,说不
定昔年所痛之事已变成残骸,是记忆不放过它,坚持它仍会痛才不敢面对。那么,不妨试
试,把记忆这尾大虫拖出来毒打一顿,叫牠吐干净,看里面的痛还像活蹦乱跳的虾,或是
早就结成不痛不痒的疤。
逝去的追得回吗?若追不回,追忆的意义何在?追忆者无法重返已逝去的时空,听者不能
眼见其情其景,追忆只是再一次确认消逝的铁律而已。如果还有别的,大约是人老了懂得
一点钻营之术,暂时躲入铁律运转的空隙,兀自呢喃,牵动仅存的一小束婴儿般纯真情愫
,因真情倾诉,因轻柔得像微风叹息,几丝几缕的情愫飘出去,泊在听者的心念里,多少
年后,说不定天旋地转,那不断繁殖的心念竟强大到让消逝的美景再现,那时,你早已成
灰,换那美景哭着找你。
简媜的母亲(左二)带着儿女到台北“观光”,抱着简媜(右二)的是她的小姑妈。两个小孩
的表情稍嫌严肃。 图/简媜提供
1. 水是一切
记得有一条幽深的河,在离家百步之内。野姜花是幽灵栖息的地方,一年四季开着白花叹
著香息,与小名“过猫”的蕨类编成绿栅栏,河水在底下奔流,蚬、螺、贝、虾、蟹、鱼
在河里安居乐业,岸上绿带随之蜿蜒,一路欢歌,自成富盛的群落生境。从来不知这支脉
是哪条河的,来此之前是什么模样,只知离此之后绕了几处竹围农舍,最后汇入冬山河,
一路奔至太平洋。
小河宽约三四步,在一处高耸浓密的竹荫掩护下,村人辟了洗涤石板,早上常有妇人在此
洗衣或涮洗自菜园摘得的蔬菜。第一次去河边一定还是个婴儿,母亲用背带背你到河边洗
衣,你只能在大人背上颠簸还不能放下来。彼时农村无幼儿园,还未入小学的孩童无处可
托,活动路线由母亲的脚决定,菜园田间河边就是幼儿园。最得孩童欢喜的必是河边,妇
人们搓衣像豹身起伏追赶猎物,孩童自去探索河的国度。人与河之间有一条边境,以干湿
分界,一旦脚湿就算入境,从此是河的子民。长到懂得摘嫩蕨的年纪,你记得阳光在水波
上闪出刺亮光点,趁大人不察,一手抓着垂水的野姜长叶——那是幽灵的手臂,一面把小
身体慢慢蹲低浸泡在河里,水流扑向你,一阵新奇的力量拥抱你的身体,心脏快要从嘴里
跳出来,惊得赶紧站起来,又立刻笑着浸下去,这一浸胆子变大了,挪步到急流之处,水
像千军万马穿过你这一朵轻飘飘的云。那是生命中第一次的狂喜,你尚未学会操作语言文
字,却牢牢记得香艳的感觉,若翻译成文字就是︰“找到你了,我的爱人。”
成长途中一路有水,河里有摸不完的蚬、岸上是采不尽的蕨,“生生不息”的意思无须用
语言描述,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到处都是鲜活的,欣然生长,谁也不挡谁。因而你
藏入心坛的第一股能量就是︰去成长,爱怎么长就怎么长,谁也不能拦你。
水也逼迫你思考。渐渐,你领悟“生生不息”的第二个“生”指的是“重生”;原初生命
、灾变后重建的生命不止息地往前走,护住飘摇的尊严。
雪山山脉与中央山脉联手夹出的兰阳平原如一只草编畚箕,大胆地朝向澎湃的太平洋摆出
挑衅姿势;若不是舀起整座海洋就是被海浪淹没。这就是兰阳平原的宿命,男子汉敢作敢
当,敢于挑衅就得一概承担。每年台风季,山洪暴发、海水倒灌,你家正好位在那两股力
量的激战处,很早就熟悉黑夜里暴雨打在屋顶上让人耳聋的杀伐声,那是绝望的声音。水
是千手万足的猛兽,爬上床与你同眠,你被冷醒,背部全湿,一下床噗通踩入水里已淹至
大腿。天色微亮中,你看着无边的稻田变成汪洋,目光极处的连绵山脉只剩一抹快被暴雨
洗去的残影,一瞬间所有的认知被推翻,太平洋来报仇了,而雨还在下。那时,死是很容
易的事,每个季节都埋有几个骗子天气,每条寻常的碎石路都是蟒蛇变的,若恰恰好逢上
骗子与蟒蛇转醒的日子,必死无疑。而死就是死,没得商量。这世界是个骗子,你懵懵懂
懂,仍然还不会驱使文字,但记下藏在愤懑中有一茎坚韧的情愫抽芽,“永恒的孤独啊!
我若不死,我必复仇。”水患冲断路基,村人架一木板勉强让人通行,底下泥流奔窜如瀑
布。上学途中你愣在那里,过还是不过?此时天地翻脸无情,唯有靠自己。你个子小,抬
著沉重的脚踏车一步接一步,竟然过了。没遇到骗子与蛇,你遇到守护的河灵。
这是你放入心坛的第二样东西︰孤独。孤独的背面就是追寻,而追寻势必付诸行动。后来
你才明白,水是你的第一个师父,亲自教你搏击,教你置之死地而后生。总是如此,师父
对徒弟严苛,乃恨铁不成钢。那一天终于来临,一股残暴的力量把你从稻田赶出来,对你
咆啸︰“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预知很长一段时间将无依无靠,脚步坚决但内心非常
害怕,这时另有奇特的和音响起,仿佛来自摇曳的河底水草,来自野姜花瓣上幽灵的私语
,温柔地对你说︰“没什么好怕的,你忘了吗,河水曾经滋润过你的灵魂。”
简媜说:一九七○年代,阿嬷站在门口。她与我母亲是这个家的守护神。 图/简媜提供
2. 一切从渴望开始
你家那条小路叫武罕,原是噶玛兰人“穆罕穆罕社”所在地。你第一眼爱上“穆罕穆罕”
四字,却不明其义。你们村里有几位被冠上“番”字的女人,你从家中日据时期的户籍资
料也看到有个女子以此命名,这都不是无意义的事。
两百多年前,成群结队的汉人扛着锄头闯入平原,噶玛兰族唱起离乡的悲歌。然而,人记
忆土地,难道土地不会记忆人?料想,那族人的祭典舞蹈、欢呼伤怀都在地底生了根长了
须,以致接手的汉人世界仍感应得到古族的灵魂,回荡著那敬畏天地的部族独具的歌吟。
“穆罕穆罕”被汉人浓缩成“武罕”,一小片青苔可以推测降雨量,两字线索帮你找到解
答,你查到“穆罕穆罕”是“新月形沙丘”的意思,意念直接连上几百年前命名此地的那
位噶玛兰人,他必是一位诗人,站在沙丘上放牧风筝,跳跃、盘旋、喊叫,张口把风吞入
肚里。
语言,是最强的巫灵。每个地名是一个高歌的巫灵,在山峦雨雾间飘移,在平原上游荡;
珍珠里简、阿束社、马赛、歪仔歪、奇力简、打那美、猴猴仔、奇武荖、加礼宛、阿里史
、流流、鼎橄社……邮差送信所依据的地名是经过汉人与日人改造过的,保留在父祖口语
间吟唱的古名是隐形路标,指向真正的噶玛兰。你自小意识到有两个世界,一是被官方定
义好的,一是用“番”字加以识别、具灵媒体质的人才感觉得到的老噶玛兰。你渴望认识
他们,却不可得。第三样放入心坛的东西形状模糊,后来你拥有文学之眼,方知跟“身世
”有关,人的身世、土地的身世。你是幸运的继承者,噶玛兰人离开时,把一个丰饶的大
自然仙境交给汉人,而你恰好站在崩解的交岔口;你离乡之前仙境仍在,离乡之后,土地
重划、河川整治、道路铺设、商业开发,建设的力量与破坏的力量结伙抢劫这块平原。当
年土地、河川整容时你事先不知,某夜,你自台北回家,搭客运在砂港下车,眼前遍布土
堆,竟找不到回家的路。当下如遭闪电鞭打,被抛弃了,你被那仙境抛弃了。此后多少年
思及那夜,总有孤儿之感。
土地太辽阔,你太无知,渴望知道世界的样子。你是长女,很早就被当成一个小大人锻炼
,似乎从来没问过你会不会,而你自然学会,殊不知正是透过那些锻炼一勺一瓢地把田园
根须、自然情性灌入内心。你记得你的村位在水火同源之处,每一座竹围像停泊的船,在
雨中飘出好似要远航的烟。你记得每一条弯入农舍的小路,夏夜,萤火虫像脚下的流星,
诱引你想像仙界 。你记得春天插秧之日,白鹭鸶飞过漠漠水田,天地安详地护持生灵,
每个生命即使是小秧苗都受到宝爱。你记得凌晨跟随大人到田里割稻,星月仍在天空闪耀
,朝露湿了你的脸,走进田里,饱满的稻穗发出银铃之声,仿佛走在梦与醒的绳索上,而
收割后的稻田是无边界的儿童与鸭的游乐场,追逐风,练习低空飞行。你记得包粽做粿搓
汤圆,鞭炮声响起硝烟四散,清朴的日子因节日而丰腴起来。你记得罗东市场的梅汁剉冰
、摇铃铛阿伯卖的凤梨枝仔冰,入口好似吃下一条冰川去镇压酷夏。你也记得宜兰风味的
米粉羹,有一次骑车闲逛,遇到开小货车四处叫卖米粉羹的人,你吃了一碗后继续闲逛,
他也继续叫卖。乡间小路三转四转,你们又碰面,那天你碰到他四次,吃了四碗。好似存
战备粮,离乡后你吃遍台北的米粉摊,竟没人像宜兰那种煮法,只不过隔几座山,乡愁也
在舌尖上繁殖。
然而,那毕竟是无字岁月,家中仅有黄历与日历,偶尔见到包碗盘的报纸,如同得到零食
。第四样放入心坛的是“渴望”,你渴望离家去认识文字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那里应该有
合理的答案就像找到合脚的鞋子,让你走向早已为你准备好的那条路。后来才知,认识文
字是为了描述你所发现的世界,为了在纸上回家。
几代人的根据地,已成破砖残瓦。 图/简媜提供
3. 神,请把权力交给珍爱自然的人
都说宜兰人的性格两极,此与地理气候风土有关;高山与海洋、温泉与冷泉、水与火、红
桧与浮萍、最甜的蜜饯与最咸的鸭赏,走的都是极端路数,揉出宜兰人的柔情、刚毅。宜
兰人热情,讲“劲水”、“劲好呷”是动了真感情。宜兰人不会让你空手离开他家,即使
是朴素之门,也会摸出一瓶自制豆腐乳塞入你的提袋,请你“有闲搁来坐”。水灾是天生
的,热情也是天生的。
你记得的老噶玛兰只剩一小群人见过、听过,现在的宜兰变得难认了。你观赏《农村的远
见》(刘嵩导演)百感交集,非常羡慕德国、荷兰、日本……等国如此尊敬大自然。农村
是为了耕耘而存在,但不止于此,农村必须是个捍卫者,把天赐的大自然宝地当作国家祖
产传承下去,即使是一条野溪也不应该恣意屠杀,一棵老树也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一种欠
缺百年远见的铲除行动、人造作为都是罪行。当你于春日游赏云雾缭绕的武陵农场,夏日
探访幽静的松萝步道,当你于秋雨中自泰雅大桥远眺凄迷的甜根子草原,你感受大自然热
情地拥抱你疗治你,你祈祷︰“神,请把权力交给珍爱自然的人,请祢赐给他智慧懂得抉
择,给他力量敢于担当,请让掌权的人看得见两百多年前噶玛兰族移交给汉人的那个仙境
。神,请祢设法让他感动。”
然而你毕竟是落伍之人,你的思想、感情、道德观、价值判断都是上世纪的老骨董,像仓
库里的滞销品,发著不被灰尘掩盖却也不易被人眼辨识的绿光。你的祷告,说不定连神也
不爱听。
你家老厝与田地已于一年多前售出,建商正在翻盖高价新楼。你是女性,本就没有继承权
,你捡了一块砖做纪念,从此回到旧地像个异乡人。
关于宜兰,你的母土你的根柢你的挚爱,是她把你变成一个作家。然而你只是一个说故事
的人,除了文字没有别的武器,必须认命。
所以,最后一样放入心坛的东西叫“记得”。
只有你记得老噶玛兰,只有风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