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626874
2017/08/07 10:24:08 联合报 简媜、李惠绵
1.妳为什么不屈服?
●简媜
惠绵!在我们相识满三十八年的此时,这一场纸上对谈显得既沉重又轻盈。一回头青春已
成霜发,要与知己在纸上泪眼相望、回顾遍体鳞伤人生,沉重是双倍的;因为妳看过我致
命的伤口,我见过妳狼狈的肉身,我们的青春是晾在暴风雨中的绣花绢帕,曾经那么渴望
生,却又离死那么近。终于,我们双双突破各自困局,爬出深渊,走到听得见鸟语花香的
地方。如今跨过知天命门槛,在安身立命的小朝廷回忆前尘往事,别有一种恍如一梦的轻
盈之感。才体会,绣花绢帕上的奇幻风景,其实是给中年自己欣赏的。
我们之所以认识完全是偶然。妳住女五舍一○六室,我住女一舍二○九,本不可能有交集
。我常去一○六室找哲学系同学,对因行动不便坐在大门口位置的妳留下深刻印象,也对
常来探视妳的那位雍容如贵冑的赵老师感到好奇。当时,妳全副背架武装、外加两支大柺
杖的样子吓坏我,那时的我长发长裙状甚飘逸,与妳的“钢铁人”样貌形成极端。然因醉
心写作,我们的交集竟与日俱深,成为分享人生关键的挚友。
其实,妳我的共同点不仅是喜爱文学而已,更重要是,我们的成长都必须经历奋斗与突围
。必然是在相识之初嗅到对方身上带着跟自己相同的战场硝烟味,才让我们视彼此为可深
谈之人。我想,如果我们这一场对谈有“励志”作用的话,就是给正在奋战的年轻人隔空
打气︰看,像李惠绵、简媜这样体形瘦弱、资质普通、资源匮乏的小女生都做得到,有为
者亦若是。
我们生长于民国五十年代,妳是台南乡下贫困的杂货店么女,我是宜兰乡下贫困的农家长
女;妳被“重度小儿麻痺”剥夺行走能力,我被“丧父孤雏”烙印。严冬与晚秋,这不仅
是妳我诞生的季节,也是我们生命奋斗的序曲。
我们所成长的五、六十年代是什么概念?白色恐怖、党国教育(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反攻
大陆拯救四万万苦难同胞)、大同电锅上市、小儿麻痺流行、台视开播、石门水库竣工、
美援终止、人口一千三百万、九年义务教育开办、退出联合国、九年建设、台美断交……
。把以上条件构筑起来的社会再稀释十倍就是耕牛与泥田共构的穷乡样貌,那是个几乎不
可能给肢障与失怙“女孩子”资源的年代。如果依照世俗法则,妳会成为下营手艺不错的
“打金仔”或刻印师傅,我大概是罗东某家成衣厂的课长,我们可能隔着中央山脉同是杨
丽花、许秀年歌仔戏粉丝,但不可能认识。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会成为邻人赞许的成熟懂
事的女孩子,过著稳定生活(说不定更快乐)。但,就妳我与生俱来的各种“禀赋”而言
,这不是最能让我们发光发热的人生版本。奇妙的时刻来了,妳十二岁时离家北上独自在
医院做生死交关的大手术(现代小孩拔一颗牙都有父母陪同,妳好勇敢竟然一个人上手术
台)寻求可以站起来的机会,我十五岁时提着行李离开破碎的家,不知希望在哪里,只知
必须走出辽阔的稻田。我们只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怎么会不约而同去突破一个庞大且
沉闷的时代?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召唤”,使我们做了一个从孩子眼界不太可能看得见的
关于生命的决定──我要去寻找能与我匹配的人生。因此,民国六十八年,我们在台大校
园面对面了。
我们俩学习路上,父母、社会没给任何压力,甚至,当一个成衣厂小主管、刻印师傅更符
合社会期望也更轻松些。相较下,从我们有自觉的那一刻起,朝向“大学教授李惠绵”、
“作家简媜”的这条路上,等着我们的是黑暗、伤害与无边的孤独。
惠绵,是什么力量让妳这个从小被叫“残障”的小儿麻痺女孩爬也要爬出下营?妳为什么
不乖乖去学刻印?妳为什么不屈服?
●李惠绵
简媜!与妳结缘三十八年,说是转瞬之间,却也是悠悠岁月!从“相识相赏”到“相知相
惜”,各自历经生命沧桑,不因人情反复,没有情随事迁。相对于汉代古诗的感慨:“昔
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我们的磐石情谊,更可以入诗了。
民国六十八年,我们翻山越岭成为台大的新鲜人,心境却大不相同。阅读《吃朋友》,妳
追忆国中时期拼联考的景况(如考试成绩不理想,不吃便当,饥饿一天),天啊!十四岁
的少女,怎会如此自我惩罚?高中为了省钱,一碗爱玉冰也能打发一餐,简直是现代版的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相较之下,妳考取哲学系,是大学联考
的精兵胜将;而我则是战场上生还的残兵败将,诚然,也是不肯投降的小女将!
诞生于小儿麻痺大流行的五、六十年代,出生十个月染病,可谓恭逢其盛。小学六年级,
父亲唤我,语重心长:“台北振兴复健医学中心有物理治疗,我不忍让妳少小离家,还是
由妳决定吧!”对长年匍匐的我,生命乐章出现变奏,毅然高唱:我要出征。苦难的母亲
背着我,踏上征途。在振兴受业于赵国瑞老师,她承诺做惠绵的牧羊人。巨大的愿念重于
泰山,果然成为守护我一生的灯塔。
经过一年的手术矫正与复健治疗,穿着六公斤支架背架,腋下拄著两公斤双拐,终能站立
。为继续读书,赵老师建议到无障碍的彰化仁爱实验学校,时时南下探望。寒暑假由父亲
往返接送,每回含泪离去的身影,至今深印脑海。
自十二岁为求医求学,被迫离开正规学校的升学操练,英数理化基础几乎溃散。北上参加
高中联招,因考量住宿选择私立崇光女中。三年后虽以智育特优毕业,却在大学联考落榜
。卧床三天绝食求死,赵老师煮一碗鱼汤端到床前:“吃点东西,活下去,去考夜间部,
天无绝人之路。”含泪,哽咽……
考取夜间部中文系已是我的极限。一个来自台南行动不便的异乡人,没有能力租屋,写信
给阎振兴校长,恳请惠允住宿。于是我住入女五舍(听说从此夜间部身障生皆可申请住校
),阎校长成为我进入台大的第一位贵人,也搭起我们相遇相识的桥梁。
三十八年后回顾,这才恍然大学落榜的意义原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就读夜间部才能
认识妳和一群同类相应的好朋友,拜识诸多提携造就我的师长,从而开启我在台大求学与
任教的生涯。
在文学国度,妳耕耘散文创作,早有文名;我开垦学术研究,如乌龟学步。不想,妳以在
文坛的成就与人脉为我搭桥铺路,也是我的贵人。
我们第一次对谈是2005年,妳促成我的自传散文集《用手走路的人》增订版在九歌出版社
排印,并安排对谈,题为〈一生借宿〉作为附录。这次邀请对谈,妳依然是相同的信念:
“我们身上这些水潦火焚的痕迹,或许有一些活命的气力与祕诀,可以传给年轻人吧!”
我犹豫,绣花绢帕上的奇幻风景应该私下展阅或与人同赏?仿佛,这也是知己的召唤。
回想妳大一初试啼声,夺得台大文学奖散文奖冠冕,永远的室长张碧惠学姊曾问:“惠绵
!妳也能写作,怎么不妒忌简媜呢?”我说:“啊!似乎应该妒忌,证明简媜不是庸才!
”试想,如果当年被妒忌蒙蔽,焉有昔往今日的生命对谈?
2.召唤
●简媜
惠绵,在朝向老天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那条路之前,妳是否听到“召唤”?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好的启蒙日。念小学的我独自走田埂回家,踩着无忧的步伐,沉醉在与天地同
欢的快乐里。不知怎地,我开始加速跑起来,一面念自己名字取乐;越来越快的步伐呼应
越来越大声的叫唤,瞬间,我叫不出自己名字──脑中一片空白,无法举步。像遭受雷击
,非常惊恐,两三秒后恢复正常,可是这经验太震撼了;仿佛,那名字所指涉的人不是我
。那么,我到底是谁?
另一次发生在十三岁,父亲的丧礼上。盛夏酷热,出殡队伍绕行至罗东市场让他的朋友能
目送一程。我与弟弟妹妹披麻带孝、捧斗执幡,步行过久俱感疲累,挤坐在小货车后车厢
。因连日守灵欠眠加上繁复的丧仪,以至于在烈日与哀哭双重折腾下我濒临昏厥边缘,猛
然,一个清晰的声音进入脑海︰“有一天,我会写出来。”我吓醒了,用不可思议的眼光
看着乐队引导的出殡队伍及那口描花棺木,看着囚笼般无尽的稻田。这个声音太重要了,
它必须像一个收集骨董的行家般矫健地把所有宝物收拢起来,藏入内心深处的库房,它擅
自回应命运的“召唤”,启动了“旅程”。
美国神话学大师乔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在《千面英雄》写到︰“英雄自日常
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险,进入超自然奇蹟的领域;他在那儿遭遇到奇幻的力量,并赢得决定
性的胜利;然后英雄从神祕的历险带着给予同胞恩赐的力量回来。”
多么幸运,刻骨铭心的启蒙日在那么小的年纪到来,而我听到了这么珍贵的“召唤”︰去
做自己生命中的英雄。高三,我决定当一个作家。
惠绵,上天对妳我是用了大力气来厚爱的。若我们早生十年,再怎么努力也踏不出村界;
我们不可能识字,不识得文学、戏剧、哲学、艺术,只识得人生有那么多做不了主的遗憾
。生命本就内含残缺与痛楚,这是妳我自幼就尝受的,但这些不应是生命的全部。内在的
“英雄性格”,使我们在面对屈辱与伤害能自行刮骨疗伤、寻求复元。旅程绝对不能停止
,我们必须把生命带到能产生意义的地方,愿意穷毕生之力,忠诚地去完成“使命”,领
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荣耀。黑暗只是尚未诞生的光明,我们很早就跟它打交道,用尽童女
身躯的力气把霉臭的黑暗拖到阳光下晒一晒。不得不如此。因为我们知道,面对足以吞噬
生命的困境,英雄要不是死在战场上,就只能有一个结果︰“赢得决定性的胜利。”
●李惠绵
人生有三样身不由己,生、死与身形样貌。十三岁的妳,父亲因车祸亡故;十个月大的我
,来不及注射疫苗而罹病,彼此各增添一笔身不由己的巨大变量。简媜,如果妳没有遭遇
失怙的风暴,如果我没有罹患小儿麻痺症,我们是否能编写出今日的生命剧本?是否能听
到内心深处的召唤?
十岁的简媜,呼叫自己的名字,自问:我是谁?作家独特的禀赋,让我联想改形托生的变
形神话。炎帝之女游于东海溺而不返,化为一只黑身白嘴红脚的精卫鸟,每天呼唤自己的
名字。一声声,证明自己不死。
对我而言,召唤的起始可没这般哲学,纯然出自对三姑六婆抗拒性的对话:“我甘愿饿死
!不靠人养!”这是五、六岁的幼年对形残命运的怒吼!虽不曾歃血为盟,竟成为自己立
下的军令状,奋力杀出重围求生。
第一次是七岁。母亲因我匍匐不能自行如厕,又恐受人嘲弄,没让上学,我哭了两周。有
天看到姊姊的拖鞋,一个不需要拖鞋的孩子,天外飞来神思穿上它,开始学习平稳蹲地,
然后用手掌抓住鞋面,左一步、右一步蹒跚挪移。我学会蹲著走路,兴高采烈“走”到母
亲面前,仰头呼喊:“阮会走路了!阮要去读册!”母亲蹲了下来,频频点头,泪眼盈眶
……妳为《用手走路的人》写序,提及曾取拖鞋模仿:“才走五六步即有濒临溃倒之感”
。简媜!当妳偷学蹲地行走时,或已注定惺惺相惜吧!
第二次是国三初冬,意识到在仁爱实验学校绝无能力参加高中联考,请求转学回下营国中
升学班。母亲反对,父亲悄悄寄来印章,赵老师请假南下陪办手续、整理行装,送我回乡
。
第三次是国中毕业,母亲希望我学一技之长,比如打金子、学刻印(幸好双腿无力,否则
会增加学裁缝)。我向赵老师呼求,带我参加北联,这是一场家庭革命。多么巧合!妳也
毅然决定到台北考高中。彼时,我们已经同在台北的星空下,终于在台大相逢。
我不知道一路过关斩将与争取独立自主是否有必然关联;但明确知道,生命蜕变历程是连
续不断的“选择题”。性格固然决定命运,我更深信人生十字路口的危机意识与果断抉择
,必可改写命运。由于强烈的求知欲,不断向学术山岭攀登,克服难于山、险于水的障碍
环境,竟不知不觉朝向“大学教授”之路。从“不靠人养”的誓言,到恐惧面对求职的挫
败,而后将学校视为避风港,终于找到停泊战船的港口。这一段烽火烟尘的征战之旅,如
此刻骨铭心。
简媜!当妳以英雄冒险的气概驰骋于作家之路,当我披上盔甲朝向学者之路,开疆辟土以
回应命运召唤,宠溺我们的赵老师为这一段奋斗做了评论:“妳们的名字会刻印在文学创
作与学术著作的青史,即使来生化为精卫鸟,也会有人不断呼唤妳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