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相对论】简媜VS.李惠绵(四之二)开疆拓土 谈散文与戏剧

楼主: fondness (迷走他日)   2017-08-21 13: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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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4 10:09:17 联合报 简媜、李惠绵
1.另辟蹊径
●简媜
惠绵,如同妳钟情於戏剧,我一直待在散文领域,从三十二年前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开始没
离开过。那一年我二十三岁,那么早发的船只,却驶入那么寻常的航道──好比一个年轻
人誓师远行,却只是去隔壁村把野狗打一顿挖几个地瓜回来。文坛大老提醒我,伟大的作
家都是小说家、诗人。我不以为然。
三十四年前我带着近二十万字稿子自大学毕业,次年洪范书店欲从这批稿子中选出一本书
,我告诉叶步荣先生︰“这是三个不同主题的文章,不可以混在一起,是三本书不是一本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个概念怎么来的?一则得之于中文系醍醐灌顶,再者,大学时
期陪伴我最久的两个男人一是莎士比亚一叫杜斯妥也夫斯基。我一生都在相对的极端之中
寻找平衡;女身男命,农村的耕作经验加上古典文学的形上盛筵,读西洋小说戏剧却写散
文。我不确定会走成什么样子,但幻想过要完成自己的星图。
散文,易写难工(也难攻)。既无法依附于西洋文学理论以壮军容,也难以摆脱长期以来
与读者约定俗成的阅读默契──认定作品是作者的人生现场实录,“叙述者我”、“作者
我”、“现实我”三合一。既如此,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从现实经验收拢来的故事
柴薪,得自古典文学薰陶对文字美感与音色的着迷,先天喜欢谛听与倾诉的情感体质,对
真理之思辨兴趣,拓广掘深加总在一起,最能开阖的文类就是散文。它满足我叙事、抒情
、写景、造境、寓理的多重渴望,允许我保持学徒好奇心继续拓展思维气象、提炼思想结
晶、开发书写技艺。最重要是,散文作品里藏着一个“理想我”,这就是为什么一旦一个
读者喜欢某位散文作家,几乎会跟随下去的原因;曾经有个高中老师对我说︰“简媜老师
,我妈妈是看妳的书长大的!”我的年龄自尊心遭受严重打击之后迅速复元,明白她要说
的是,她与母亲同样喜欢藏在我书中的那个“理想我”,散文是同声相求、心心相印的。
这种透过作品而产生的作者与读者宛如知交的情感共振,恐怕是别的文类不易有的。因此
,当一个作家在现实上背叛他塑造的“理想我”,读者也会毫不回头地离开。但散文具有
先天陷阱,易于琐碎与自我重复;当生活经验受限、书写技巧娴熟、思想定型,“重复之
轮”即启动。这是创作大忌,我保持警觉,坚持不重复。所以即使有些书获得市场肯定,
也绝不再续。
重新归零的感觉即是自我突破,每一次寻觅新的写作计画,总会陷入为时不算短的酝酿期
,面对稿纸生出渴慕之情︰“我的心,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要告诉我什么?”此心,是寻
找最大震幅的共鸣之心。
惠绵,妳我皆是多梦、易感应者,相信妳一定有过相同的奇妙体验,不知是“我们在写”
,还是不可思议的存有“在写我们”?近日我整理年轻时札记,本欲毁去然不免炫迷其中
;梦是私我的神话,而预知现实的意念暗示心灵活力超出我们所知,遂将这些心灵年轮称
为《穿过祢的森林的我的河流》,虽无出版价值却可留待年老时自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
有一个“荣格”,一本神祕的《红书》,乃是自我与神的对话录。妳的学术案头我的稿田
,我们的信仰俱在其中。
奇妙体验是,每次执行写作计画期间,常发生奇特的巧合事件。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
等你》那四年,亲人死了四位、熟识朋友家中有长辈辞世的共十一人、罹患重症的朋友六
人,密集到我觉得不快点写完会出更多人命!《我为你洒下月光》写了近三年,这是一本
让我极度心乱的书,几乎写不下去。有一天,我竟在半空中猫缆车厢内见证远道而来年轻
恋人的求婚场面,“瞬间即永恒”就在我面前,好像另一时空有人向我暗示。当我平定内
心乱局继续写下去,所有现实上困住我的谜团竟一一解开,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暗随。身为
作家,书写期间是我唯一能以爱恋之感拥有作品的时刻,当书出版,离我而去,自有其沉
浮的命运,我又回复一无所有,朝向另一个未知;一部分的我永远埋葬在那本书里,藏在
白纸黑字间寻找与它印合的心。作家生命只能葬在读者眼里,我们是活着就亲手把部分自
己送进灵骨塔的那种人。有时,我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如果全被不可逆的力量消灭了也不可
惜,因为时间终究会把它们扫入渊谷,所谓“成功或成就”皆是虚妄之念。妳能理解这种
既丰饶又感伤的心情吗?
●李惠绵
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曲、小说、戏曲、散文等文类,都是一座宝山。我们不约而同选择
兼具抒情与叙事的散文和戏曲为志业。散文具有多元的书写策略,可随不同主题而运用相
应的风格技巧。当年妳自觉那二十万字的文稿是三个不同的主题,如今出版二十一本作品
,包含乡土、教育、女性、寻根、爱情、生死等各种主题,已然印证妳为现代散文树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庐山境界。
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必须具备天赋异禀,凭借自力,不可力强而致。而进入学术之门,只需
取得一张门票,半由努力,半由机运。
我进入古典戏曲,源于婴幼儿时期,母亲经常背我到庙口看歌仔戏,播下钟情戏曲的种子
。1962年,国内三家电视台陆续开播。不论阴晴风雨,每天匍匐至对街邻家看电视,为掌
上乾坤的布袋戏和婉转悽恻的歌仔戏而痴迷,总是忘记回家用餐。于是母亲不惜借贷为我
订购电视机。在写完功课没有玩具和玩伴的童年,我经常取两条大方巾当水袖,坐在木板
床独自扮唱,忽哭忽笑。偷偷哼唱歌仔调,沉淀在记忆之中。
母亲、童年、乡愁以及土生土长的剧种,片片断断的影像剪辑成篇,原来戏曲是我精神生
命的土壤与养分。硕士班二年级,带着童年沉淀的梦想,决定以戏曲为研究方向,承蒙曾
师永义不弃,收为入室弟子。妳我虽在各自的园地耕耘,但都有高度的警觉:创作主题与
学术课题坚持不重复。因此永义师指导我硕士班探索专家戏曲批评,博士班钻研元明清表
演理论。戏曲文本与表演相互辉映,犹如姹紫嫣红的花园,任我游赏。不论开在庶民之家
的断井颓垣,或高门豪宅的亭台楼阁,都不会减损它摇曳生姿的神韵。
戏曲剧本有平仄、押韵等严谨的体制规律;而戏曲表演有“唱曲、念白、做工、舞蹈(武
打)”四功,其中唱曲之咬字吐音更与声韵学关系密切。为掌握曲学家论述创作的音韵格
律、唱曲的技巧口法、独特的昆曲曲谱,任教后参加昆曲清唱研习班,开启“戏曲音韵学
”跨领域的研究。探索多元的研究面向,不断自我挑战高难度的课题,以期扩大画圆的面
积。
学术路上更有助我越洋渡海的师长和学生。1997年,永义师首度带我到韩国。从中研院文
哲所转任香港中文大学的华玮教授,2007年邀请我首度到北京参与“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
会”,永义师再度陪同。陪同的师长且抱且扶、又推又抬,完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举
,就是要引领我跨入国际学术舞台。其后,学生陈姿因、林孜晔分别陪我两度远赴大陆蒐
集孤本文献。她们推著轮椅,每天来回从旅馆到图书馆,暑热炎天汗水淋漓。这样的身影
,在异乡的人行道上或图书馆内,时时引人探问。他们很难置信,芳华盛年的女学生不辞
辛劳成全我移地研究的心愿。
你的散文创作与我的学术研究皆蕴藏一个“理想我”的追求。三十余年,妳年年笔耕,我
岁岁织锦,或能向新世代的年轻人,示现开疆拓土的意志与精神吧!
2.孤鸟飞行
●简媜
好吧,谈一谈《我为你洒下月光》。去年底出版时,我不送你们书,后来勉强送出却蛮横
地叫你们不准看。现在简体版也出了,秋天时必须去巡回,总不能站上讲台跟读者玩益智
游戏。
先说点别的。在网络世界网住年轻世代导致文学作品销售下滑,在政治目的操弄下无须经
过理性思辨即大力张扬的“去中国化”氛围里,在无止境“挖土机思维”掌控下我记忆中
的原乡平原已面目全非(犹记得在电影院看齐柏林《看见台湾》,我从头哭到尾如丧考妣
。题外话︰听闻他猝逝那日,我在札记上写︰“上天收回一个美丽的灵魂,因为台湾不配
拥有吗?”),这三股大变动意谓著“创作、古典文学、乡土”,我生命中三个重要成分
同时面临土石流。数年来郁抑的心理背景下,一桩年轻时因“宗教信仰”争论而黯然分别
的爱情故事在主角猝逝后重新投影到心里,引我痛惜。此时此刻,我已无法当作单一事件
,它像一个重新追求的声音,唤起当年没唤出的复杂感慨。我陷入心乱如麻的情绪,在幻
灭感里沉浮。最后,用镜面相互映照的意象拟定了书写策略,架设往昔/当下、真实/虚
构、主线/岔文相互交错渗透的架构,安排人物去演绎爱情里信仰与文学、爱的意愿与能
力、分手与守护之种种探问、诠释、领悟及终极的和谐与美。“维之、渊、群”这三个主
角名字摘自罗东、武渊、群英,我的原乡关键字,也藏了不同面向的我。这一场关乎信仰
之争、文学追求与幻灭的纸上“爱情寓言”,在书末隐晦地将“妳”改为“你”做了翻转
,如此才能读懂最后的悼词。有读友告诉我,舍不得很快看完,对岸有读者说看一次哭一
次,完全说中这一条散文爱河里作者与读者同游共感的那一分恋恋不舍。如果说《月娘照
眠床》《天涯海角》是“身世之书”,《红婴仔》是“诞生之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
,等你》是“死荫之书”,那么这书不仅只是用来安放青春挽歌、忏情祕录而已,深层地
看,是作家大多会碰触到的“伤逝之书”,或可用出身中文系的妳我都曾在课堂上迷恋过
的李商隐名诗来做比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本书就是我的哀丽凄
迷〈锦瑟〉诗。我送别的不是“一个恋人”,是逝去的、培植我的“那一个旧时代”啊!
●李惠绵
2016年初春和初秋,分别出版《中原音韵笺释》和《中原音韵北曲创作论与度曲论之研究
》。真巧合,妳也同时出版新书,皆是三十年自我纪念之作。台大校庆日妳来访,我们与
新书合拍了照片。
《我为你洒下月光》,妳历时三年写作,等同完成一本学位论文。这是妳年轻一段感情的
沧桑,若纯以抒情或叙事,可能流于直抒胸臆,囿于写实情录,于是妳构思多重技巧,创
作“散文化、诗化、寓言化的小说”,并将爱情扩大为宗教、省籍、政治、生死等难题,
最后揭示告别的是“逝去的、培植我的那一个旧时代!”这就是简媜创作散文的高度、深
度、宽度与广度。如同元曲家白朴《梧桐雨》杂剧,唐明皇夜听雨打梧桐残叶之声,思念
的不是杨贵妃之死,而是风雨飘摇国势已颓的盛世。
我自1986年起探索《中原音韵》曲学,整整三十年。这是元代周德清为北曲押韵而编撰的
韵书,兼论创作北曲之原理、评点度曲之义理,是第一本曲学专著,也是戏曲音韵学开山
之作。元明清重要的戏曲理论经典,早有注释出版,独缺《中原音韵》。原书约三万五千
字,措辞甚简,义有未尽。承蒙声韵学专家何大安先生指导,耗时七年,兼顾曲学素养与
音韵义理,考订、辩证、演绎、举例,完成四十万字《中原音韵笺释》。撰写笺释期间,
发掘问题意识,撰写各篇论文,再以三十万字《中原音韵北曲创作论与度曲论之研究》画
下句点。
海峡两岸对戏曲音韵学之研究相对偏少,原是冷门学科,知音几希。在学术伦理迷失与研
究士气低迷之际,我兢兢业业的研究成果难入主流之列,不被了解或认同,更觉挫伤。回
首来时路,只觉月暗云迷,耳畔仿佛听见岳飞悲切吟唱:“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
和月……!”
简媜!同是千里跋涉,多么羡慕妳未曾被退稿。妳不忍听闻老友困顿,曾捎来一段扣人心
弦的文字:“我辈走到水浅泥深的时代,虽不免有龙困之叹,虎落之郁,却应自我纾困,
回归安身立命之初心,只问孤灯下埋头苦干,不问镁光灯如何风光。学术与创作真的都是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志业,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其他的都是尘灰。妳的
学术峰顶如果已经积雪,不必再想别人家小桥流水、歌台舞榭好不热闹,留得青山在为要
。”作家的片言只字,负载着提振人心的巨大能量,让我再度启程,继续攀登崇山峻岭。
我曾为蒐集资料从图书馆台阶高处摔下,因伤困坐卧房,伏案床边书桌写作,双亲送餐。
母亲抱怨:“为了读册时常跛倒,害老母一世人为你操烦。”母亲俯身为我换药包扎,泪
珠不偏不倚滴在我的手臂上。而今依旧如母亲所说:“为了读册,常常‘跛倒’”,瘀伤
痛楚不减当年,然而对学术的抉择九死不悔。
长年埋首“坐忘书斋”,以戏曲安身立命。虽无人脉山脉,犹存骨脉气脉。妳又何尝不然
?既是如此,我们且与陶渊明诗中“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孤鸟结伴飞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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