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的月亮
简媜 (自由时报20060116)
小男孩满九岁一个月那晚,躲在一棵桑树上。
月亮出来了,从树叶间望去,很像在哭。他咽了口水,猜想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吃
饱了,连猪也吃饱了,鸡鸭更不用讲;每天晚饭前,祖母一定叫他“去把鸡鸭饲
饲”,所以他家吃饭的顺序是:鸡鸭、人、猪、阿母(这也不用讲)。他不喜欢
喂鸡鸭,尤期对那群四处闲逛的鸭仔很生气,他得持竹竿赶牠们回后院才能喂。
有次。他发火挥了竹竿,不巧把一只弱小的鸭仔打得昏死,祖母远远瞧见了,小
跑步抄田埂赶来急救那只鸭,无效了,她一把抢过竹竿替那只鸭仔报仇好像牠才
是她的长孙:“我打乎你死!我打乎你死!叫你饲鸡鸭这呢不甘愿!”他两手护
著屁股、蹦蹦跳跳一溜烟逃了,“好家在”没沾到棍子。祖母战败,一肚子气没
出完,指天恨地:“好胆你不要给我回来!”这还用讲吗?不回去睡哪里?稍晚,
他观察动静,估计祖母的气球已经消了,先在后院井边洗净手脸,鬼鬼祟祟地从
后门进,直奔厨房饱餐一顿,一日恩仇到这时刻算是一笔勾销了。
第二天上学,无需大人交代,他拎着那只小鸭尸弯到大河边竹林浓密处放水流,
“下出世,莫做鸭!”他学大人念咒相送,看着小鸭随河水往下流,仿佛真的要
去投胎。既然来了,不免放下书包玩它一会儿,勘察树上有没有天牛、金龟子可
捉,或干脆脱掉制服下摸几颗蚬。直到玩够了,匆匆整装跑回学校。老师的脸色
不好看,表情像吃太多芭乐籽有点便祕,接着请出棍子伺候,打完了,他向老师
一鞠躬,笑嘻嘻地回座位。
他很习惯这种三餐饭前饭后加上睡前都可能看到棍子倩影的生活,这是小男生的
童年标准配备,大家都这样,无须抱怨。他跟厝边隔壁一起长大的男孩们有个默
契,到校不提在家被打,回家也不提在校被揍,谁敢违反江湖规矩(例如有一次
,无牙说溜嘴:“阿婶,妳家阿金今天被老师打。”)寻得适当时机,苦主是可
以把“抓耙仔”打一顿的。这,也算是小男孩的福利吧!他又咽口水,肚子叫得
咕噜咕噜地。这棵桑树长在离他家后院水井二十步远的草垛后面,也靠近隔壁阿
婆家的鸡寮,再过去是厕所,这几个地方都跟食物无关。老桑树长得高大,枝叶
茂密;当然,高树永远张开手臂欢迎“猴死囝仔”来爬。尤其是桑椹成熟之时,
他与姊姊、弟弟、妹妹四人争相爬树采食,常吃得浑身红紫。他的爬树技术最好,
总能吃到高枝上一颗颗黑油油的桑椹,好甜好甜。这么一想,满腮注满口水,只
好又咽下。不过,这时节桑树上只有叶子,还有一群比他还饿的蚊子。
刚开始,小男孩没想到躲这里。祖母发狂般从竹帚抽出一支细枝──每个男孩都
知,这是最狠毒的武器。他一见,立即变成一头小牛犊往后门逃窜,经过草垛、
菜园、稻田,上了小路,继续依本能往学校方向快跑,速度比上次运动会夺得两
百公尺冠军还快,而且这次没穿鞋──不,本来穿拖鞋,一跑,鞋子不知丢哪里
去?他真的跑到学校门口才停下,迎面碰到校长牵出摩托车,背好背包要下班。
“校长好!”他说。“放学了,怎么还没回家?”校长的话藏在噗噗噗的机车发
动声中。“我去阿姑家拿东西!”他撒谎。“好,快回去听到了没?”校长说。
“好。”他说,没撒谎,他也想快点回家去,天快黑了。
小男孩只好往回家的路走。经过阿姑家,姑丈看到他了,问:“放学了,你怎么
在这里?”他只好再撒谎:“我去学校拿东西。”“快回去,天黑囉!”“好。”
没撒谎,他真的想快快回家。功课都没写,明天免不了又要挨老师的棍子,但眼
前他没想那么多,今晚祖母的棍子先挨了再说。可是,他一万个不甘心挨这顿打──
隔壁班阿福早就欠修理了,这笔帐拖到今天算个清楚有什么不对?阿福流鼻血,
他的手臂也被那家伙咬掉一块肉了,凭什么阿福他妈带小孩上门理论就判赢,他
自己包扎伤口默默吞忍就判有罪?凭什么大人一看到他就齐声骂“坏囝仔”?阿
福说:“你这个没老爸的囝仔!”阿福又说:“没老爸教示,你长大以后没路用
啦!”今天,阿福再说:“没老爸就是没老爸!”他追过去,把阿福的脸压在地
上吃沙,接着两人一阵扭打,都挂彩了。阿福摀著鼻子坐在地上哭,他捡起书包、
帽子走田埂回家,他没哭,但全身都痛,头晕晕地。
他以为帐算过就好了,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直到阿福的妈带儿子上门,他才了
解世间事永远未了。剩下的,就是祖母要找他算的帐。
月亮升上来,田野里蛙鼓、虫鸣喧闹。小男孩原本想依照以前的法子从后门溜进
去,却发现那扇木门被栓住了。他不敢喊叫,惊慌得哭了,走来走去,试图从窗
户窥视家里情形,人不够高,他像皮球一样弹跳,惊动竹丛下甜息的鸡鸭。窗内
是“呷饭间”,没开灯,往前那间是客厅,灯是亮的,但是看不到人,他猜想姊
姊、弟弟、妹妹应该都在那里,因为他听到祖母的哭诉声,对着放在客厅墙边的
他父亲的灵堂。祖母一有心酸事就蹲在她的独生子灵前痛哭,泣诉她多么命苦,
老了无依无靠,看着孙子一个比一个小,叫她怎么办才好?小男孩被哀悽的哭声
缠住,靠着墙蹲坐地上,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虽然隔着厚厚一道墙,但一
起哭泣让他有了安全感,不再觉得被家人拒绝。他专心地哭,由于思念在外地工
作的母亲,因此哭声之中除了伤心别有一层倾诉的意思;仿佛只有阿母能了解他
的委屈,偏偏她不在家,脾气暴躁的祖母除了打骂没第二句话,要是阿母在就好
了。小男孩哭着哭着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栓拉动、木门“伊歪”而开的
声音让他醒过来。他像一只小花豹,迅速奔到草垛后面躲著。推门出来的是祖母,
她到井边擤鼻涕、洗毛巾、擦脸,重重地叹了气;接着进门去了,喊孙女孙子吃
饭,都半瞑三更了,祖母的声音哑哑地。
小男孩支耳听,木门“伊歪”关上,似乎又落了栓。
他闷闷地站着,不自觉地抽取稻草、丢掉、再抽一束……天完全黑了,举目望去
是无边无际的夜幕,只有一两处竹围透出微光。没有人声,只有忙碌的蛙鼓、不
眠的夜虫。
小男孩踱到树下,搓一搓脚,打几下蚊子。他背靠着树干,忍不住探头望一望后
院那扇门。黑暗中,看不出动静,但他看到窗内有了灯光,想必他们都在“呷饭
间”吃饭。
小男孩抱着桑树,有点伤心,仿佛这树是阿母,不,是他死了五个月的爸爸化身
的。他本能地踩着枝头爬上树,坐在最稳当的位置,树完完整整地笼罩他,有依
有靠。他抹着眼泪,忽然从树叶间看到月亮,水水地,仿佛也在哭。
不知哭了多久,小男孩坐得酸了,挪一挪位置,一晃眼,隐约看到一条高大人影
从草垛边闪过,他的心脏被搥一下似地紧张起来,是鬼吗?小男孩抱紧树枝,现
在不是农历七月半,但是田野间到处都有孤魂野鬼,等著捉短命人。他的阿爸就
是被恶鬼推一把,才从工地摔落的。“阿爸!”小男孩脱口而出喊著,他感到害
怕,嘤嘤地哭出声,如痴如醉,希望爸爸在他身边,随即想起爸爸死了不可能现
身,更是伤心地又喊了三次“阿爸!阿爸!阿爸……!”“落来!露水重了,会
破病!”小男孩停声,他听到有人叫他下来。
低头看,没半个人影;视线被树叶遮住,他干脆跳下来巡著,从竹丛、草垛到桑
树,全无人影。他仰头看了看树,黑的天,只有月亮。
既然下来了,他自然朝后院那儿探一探。挂在木门外面的那颗五烛光小灯泡是亮
的,照着窗台上,似乎有一碗饭的样子。
小男孩什么都不顾了,急急去看,果然是一碗公的饭,上面布满青菜、萝卜干。
萝卜干的咸香味刺激他的鼻腔,像母亲牵小孩的手般牵动他的肠胃。他坐在地上,
专心扒饭。米饭香味完全占据他的心,让他忘记种种不快之事。这真是奥妙极了,
来自土地的五谷杂粮竟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立刻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大概
因为这土地经过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及阿爸亲手耕种将来也要传到他手上的缘
故,所以即使四代男人都亡故了,他们的祝祷与愿力仍旧存在土壤里,藉著米粮
而灌注到他的小身体里,暗中支持他抵挡眼前风暴。小男孩吃光了,仿佛把阿妈
阿爸阿母、姊姊弟弟妹妹都吃进肚,连十五只鸭九只鸡两头猪也吃进来了。他满
足地摸一摸隆起的肚子,走到水井边洗碗筷。
他望着不远处那棵桑树,夜风吹过,好像有人躲在树后,不出声,看着他。
小灯泡不够亮,仿佛一句听不清楚的梦话。晚春的夜已经深了,露珠一颗颗凝结。
小男孩伸出手,推著木门。
门是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