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情深 上

楼主: saiyumu (FALL IN LOVE WITH)   2005-11-29 18:03:02
姊妹情深
简媜
我踏入台大女生第五宿舍一○六室那天,应该是个萧瑟秋日。也许飘雨,或者晴
朗,不复记得。心情是轻快抑或受季节影响而起雾,亦难以指认了。唯一确定的
是,当时朝那栋老宿舍走去的我,绝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己会以欢愉心情肯定那
日是生命中亮丽的一日。
那日,我认识了几个精彩的人。
我常想,人生在世,种种浓淡、轻重的情感皆须经历时间的火燎方能证成金刚不
坏。朋友如此,夫妻如此,血缘至亲亦是。当情愫萌生之时,谁不是一朵心花怒
放,其欣喜之状,仿佛挡得住任何一场暴风雨。然而,当这情感灰飞烟灭,其愤
懑之心,又恨不得将世界一手捏碎。人生这门功课,说穿容易,看透难,是以,
人人一身纠缠。
好的纠缠也是一桩福气。认真地说,不该叫纠缠,而是种植于彼此心田一辈子都
欣欣向荣的一棵思念。这思念长得与世俗不同,独具一股逍遥自在的灵气。仿佛
世间化外另有一条丰沛流域,一株莲种,兀自衍生七千七百四十九朵五色莲花。
这儿枯了,那里又荣;这儿的清香消隐,那里的芬芳又起。有福气的情感就该这
样,无须斧凿雕琢,不劳朝朝拂拭,却能一辈子悠哉游哉。这儿闲闲地呼唤,那
儿憨憨地答应;有事儿吗?没事。
我有幸从周遭人物中见识这种浑然天成的情感;当它停泊在一对恋侣身上,那种
爱即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当它潜入原本不相识的女性与孩童之中,则他
们成就的母子亲情胜过血缘。当它洒向人群,那么沾染灵气的这几人便会相识,
且不可思议地生出手足之情——往后,不管人生多么千疮百孔,这几人不会离你
弃你遗忘你,反而联手护卫你,宛如兄弟姊妹。
感情之事似乎没什么道理,差别只在有福或无福罢了。
依这理,我算是有福之人。年龄未届不惑,即能酿出几个二十年交情的老友。这
二十年,我们从轻愁少女历经情劫、转战职场,于今白发忽隐忽现、心境在悟与
不悟之间,彼此见了面,心情仿佛仍在蓊郁校园,仍是十八岁初相识那年。
“女五”一○六室像个店面,似乎从不关门,以至于我想不起门长得什么样?我
去找林金燕或但贵美,她们是我哲学系同班同学。我们都是家住外县市的大一新
鲜人,差别是,她们用功我不用功,所以我必须去“预约挂号”借笔记。凡是不
用功的学生都有个本事,能精确地打探或辨认班上最用功的“妈祖”是哪位?待
考试前夕,再前往仙山求“海内外孤本”,影印、诵念一夜,天亮赴考场而拿下
七、八十分不难。可憾的是,与我谋合者甚伙,一○六室门庭若市,阿燕这位“
妈祖”香火鼎盛。
“女五”宿舍是一栋“有意志力”的破旧建筑物。所谓有意志力,即是再撑十年
、二十年仍是那么破旧却仍然不会倒塌。在台大,这样的建筑物不算少,以至于
每当我忆及大学生涯,苍茫富丽之余又觉得鬼鬼祟祟。当时,我被分配到女生第
一宿舍。这事儿有点怪,因为本地的哲学系女生大多住“女五”宿舍,只三个左
右被扔到“女一”。其实我不该抱怨,“女一”位于傅园旁且是新建筑,设备比
“女五”强多了,一般印象中住的都是侨生及联考成绩较好的科系学生。不过我
还是要抱怨,住“女一”,我得走一段弯曲、幽深的小径才能到“女五”,着实
不利于访仙求道。
阿燕与阿但不见得在寝室,即使人在,笔记本也不在。有个人倒是常常在。她坐
在一进门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不厌其烦地答复川流不息的“哲学系香客”询问“
阿燕妈祖在不在”的问题。其亲切温婉的模样,媲美大寺院的知客师父,要不就
是敬业的警卫,她叫李惠绵。
我记得她在介绍自己名字时特别强调是“绵羊”的“绵”而非木部“棉”。这让
我霎时在温驯的绵羊意象与眼前穿戴重金属支架的这副身躯之间产生极不相容的
感觉。要不,她用错名字;要不,她住错躯体。
那年,我们才十八、九岁,她因联考失手成为落寞的夜间部中文系新生;我因高
中开始创作一心想进中文系却不可得,心情难免抑郁。算是气味相投吧,就这么
熟稔起来。渐渐地,去一○六室除了找阿燕、阿但也找李惠绵。混久了便自动自
发成为一○六室之荣誉室友,连与男生宿舍寝室联谊至醉月湖煮汤圆、吃火锅这
等大学生“门当户对”社交活动的事儿,我也乐乎乎地跟着去了。
逝水滔滔,二十年来我认识的人不能算少,但像在一○六室一口气结识五位晶莹
灵透之人的幸运却不曾再遇。那真是好大的福气!寝室里还有一位温柔敦厚的中
文系二年级学姊张碧惠,她是那种天生就有姊姊气派的人。没多久,又有一位像
妈妈却分明跟李惠绵长得不像的优雅女士在寝室出入,她是赵老师。
这五人,在我最偏激且阴郁、骄傲又孤僻的年纪里,分别向我展示雍容的大家风
范、大爱无私的圣洁精神以及见义勇为的热情。
在婴儿期即罹患小儿麻痺的惠绵属严重型脊椎侧弯与双脚障碍,我曾喟叹她是一
流的资质与灵魂却住在三流的“身体宿舍”里。还记得相识之后,听她若无其事
地描述幼时如何自己发明“蹲”在拖鞋上、以双手抓鞋行进,藉以向父母争取上
小学一事,令我震惊不已。回到自己寝室,我取拖鞋,照她说的方式做,才走五
六步即有濒临溃倒之感;蹲行时的高度,触目所见皆是桌底椅脚等肮脏、灰暗之
物,想抬头望一望湛蓝的天空都是费力的。我万分不舍,心里油然喊冤:“老天
,欺负一个小女孩到这种地步!”接着,任何人都会如我一般立即站起,以侥幸
的心情觉得自己的双脚是恩赐是财富是奇蹟。而惠绵,我开始了解她永远被囚禁
在身体黑牢里承受不曾停歇的鞭笞的苦楚。我们这些好手好脚的人说满一缸唾液
的激励话语,也难以减轻身体不自由者一吋的痛苦。叫别人坚强很容易,只有自
己试着目盲一周、跛行半月,庶几可以体会坚强多么不易;因这坚强必须十倍于
苍天要你目盲瘖哑跛行的意志,百倍于庸人俗世对陷身“躯体牢笼”者的讥诮嘲
讽,则这份坚强才能形成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我必须说,即使因着这份了解,在大学时代,我能为惠绵做的仅仅是推推
轮椅、帮忙拿餐盘或扶拐杖之类轻如鸿毛之事。而她不同,她天生具有行侠仗义
的豪情与纵横捭阖之能力,她为我做的事重如泰山。
由于对文学有兴趣,与惠绵又多了一层话可说。之后我才知道,她在中学时代即
展露文采,是校内的风云人物。因而,我们之间谈文论艺这回事,在喜获知音之
余又添了一股说不出的竞争压力与紧张。每每各执己见、争论不已,但当我剑拔
弩张、出现一副欲置人于死地的狰狞模样时,惠绵总是适时地偃兵息鼓、一笑解
围。要不是惠绵虚怀以待,我们的友谊早已粉碎。这还不算,当她得知我一心想
转中文系而平日热中写作以致本行功课念得昏天暗地、凭成绩绝对摸不到中文系
门把时,竟自告奋勇要帮我探听是否还有其他门路?由于当时我甫获“第一届台
大文学奖”散文奖,评审之一是中文系柯庆明老师。她心生一计,打电话给压根
儿不熟的柯庆明老师,如此这般把她这位哲学系一年级朋友吹之捧之又力荐之,
柯老师要不是被她的口才说服即是为其热情所感,遂建议她转告这位哲一女生,
将作品收拢一份附函呈系主任,或许可收敲门砖之效。我照做,却不抱丝毫希望
。那年暑假我留在宿舍打工,某日黄昏归返,发现信箱里躺着一封信,一看是中
文系专用信封我的心就凉了,一定是通知“遗珠之憾”的八股信。拆开,却是系
主任叶庆炳老师的亲笔信,他说欢迎我成为中文系的一份子。
(上)
【2000/01/02/联合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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