剉冰的声音
【简媜】
最后一日，Ｐ见Ｒ闷闷地收拾物品，周遭同事各自低头忙着，无一人起身道珍重、
无一句再见，仿佛R是隐形人是冰块里的一只死蚂蚁……
“人与人之间犹如冰山，只露一角。凡人无力破冰，只得剉之呷之，解热兼微笑。”
──作者
1 一张合照
为了申请一笔丰厚的奖助，艺文浪子老Ｑ耐著性子对付一叠申请表格：计画书、
预算分配单、执行时间表、推荐信、著作、切结书（若未如期完成需退款）。除
了未要求提供病历外，主办单位把老Ｑ的身家资料都掏光了，让他不禁怀疑这奖
助是警政署办的。就在火爆脾气窜至喉头之前，老Ｑ对付完最后一张表格叫快递
把一大包文件送走。
次日，主办单位Ｋ姓女职员在他的手机留话：“Ｑ先生，你还欠五张照片，请在
暙日前补齐，逾期不受理。”
恐怕是台北大蒸锅太热，让老Ｑ混身像涂一层胶水般难受以致丧失修养（本就没
啥修养），他听完第二遍后顿觉五内着火、七窍生烟，打电话找那位Ｋ小姐；恐
怕是办公室里冷气太强了，Ｋ小姐那冷淡的谈话风格让人觉得她非常瞧不起你。
“我很好奇，为什么要交五张照片？”老Ｑ是这么问的。
“不需要好奇，申请办法第七条写得清清楚楚，你看不懂吗？”
老Ｑ觉得肝脏快烤焦了需翻面，继续问：“这没道理──。”
“不要跟我讲道理，规定就是规定。”Ｋ小姐答，复述补交日期，切断电话。连
一句“再见”都没有。
老Ｑ踢翻一把椅子后在一罐冰啤酒的协助下恢复冷静，接着对那罐啤酒说：“好，
很好，我们来交照片！”仿佛它是他的另一颗脑袋。
七十分钟后，老Ｑ喊快递送去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共五张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出的“
侧面”照片给Ｋ小姐，内附纸条：“希望这些照片能增进您对我的认识。”
次日，照片退回，内附纸条：“请交正面、脱帽两吋照。”老Ｑ遵从指示火速翻
箱倒箧，又顺利地找出五年前、十年前、当兵时、大学时及被他视为经典的高中
公共汽车票照共五张正面脱帽照片给K小姐，再附一言：“我对您无所隐瞒。”
第三天，又退件了，纸条上写着：“依规定请交最近正面脱帽两吋照。”“最近”
二字划红线打星号。
老Ｑ立刻架好数位相机自拍，四张戴各式假发一张没戴，他亲自送去，放在Ｋ小
姐面前；她正在讲电话，点个头，收下信封。老Ｑ笑着搭电梯下楼，猜想明日一
定会再收到退件，不管如何今天就玩到这儿。接着约朋友吃晚饭聊天直到午夜才
回家，开信箱时赫然发现原封退回，内附纸条：“相貌不统一，不符规定。”又
括号写下一行字：“你看来很正常，何必把精神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老Ｑ叹了一口气，彻夜不眠；自拍一张咧嘴、一张撇嘴、一张露齿、一张挤眼、
一张瞪眼如乍闻晴天霹雳状。天濛濛亮，他骑机车送去。
Ｋ小姐一上班看到熟悉的字迹心头一热，几日来这位单身汉Ｑ先生（她从资料上
得知）把她弄得心浮气躁却又充满前所未有的刺激。至少至少，比其他申请者所
附五张同样露出死鱼眼照片有“朝气”多了。她拆开信封掏出那些照片，笑得花
枝乱颤竟把茶杯打翻，老Ｑ的纸条只有五字：“因为妳值得！”字迹被水晕开，
如五只眼睛正在放电。
Ｋ小姐拨老Ｑ手机：“请问您在附近吗？我要退件！”
“又怎么了？”老Ｑ问，口吻像多年的老相好。
“表情不统一。”Ｋ小姐说。
“好哇，如果您要退件，我就会在附近。”老Ｑ慢悠悠地答，忽发奇想：“您希
望我在您办公室对面咖啡厅点好一杯咖啡等您来退件，还是我亲自带那杯咖啡去
找您？”
Ｋ小姐忍着笑，仍然以冷淡的语气说：“我去。”
三十分钟后，出现在老Ｑ面前的是一位笑瞇瞇、胖嘟嘟的总务阿姨：“Ｋ小姐要
我把信封交给你，然后带一杯咖啡回去。”
五分钟后，Ｋ小姐的桌上放著那杯咖啡，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喝？有没有被下药？
忽然，一条人影停在她面前，老Ｑ笑得灿灿地，以绅士手法打开蛋糕盒，里面有
五杯一模一样的提拉米苏，他温柔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放心托妈妈桑
带回来，怕被她偷吃。还有，受了您的影响，我越来越喜欢一模一样的东西！”
Ｋ小姐憋著笑，低声骂：“神经！”朝老Ｑ的背影丢了句：“明天最后一天哦，
逾期不受理。”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毫无动静。Ｋ小姐一面吃便当一面揣测老Ｑ是不是放弃
了？她摸出手机，没有留言，开始觉得那条照片规定莫名奇妙，该不该打电话劝
劝他呢？正在斟酌之际，电话响了，老Ｑ的声音：“我正要拍照，是否有荣幸请
您来现场指导，我就在一楼警卫室。”
Ｋ小姐嘟著嘴下楼，心不甘情不愿地帮老Ｑ拍下正面、露五官标准照。临走，老
Ｑ温文有礼地邀请：“请问，我有没有荣幸跟您合照？”Ｋ小姐骑虎难下，心想：
“照就照嘛，又不会死！”
死倒是不会，会没完没了。六个月后这张合照被印在喜帖上，他俩结婚了。
2 一张支票
那张喜帖跟一堆不三不四的帐单躺在黑暗的信箱四天四夜后才被一只烟燻味的手
给掏了出来。他是Ｒ，一个不快乐的前中年期男人。
帐单与喜帖陪着暙医院精神科药袋躺在茶几上两天两夜才又等到Ｒ的手──这只
手以王建民的金臂神力将玉山、中国信托、国泰世华、台北富邦、远东、庆丰、
华南……各银行帐单一一投入垃圾桶，最后，他拆开喜帖，吓得连叼著的烟都掉
了，“他疯啦？”Ｒ惊叫。
老Ｑ与Ｒ曾是同事，但七年来音讯全断，这张喜帖像中度台风以十五级风力扫荡
他的脑袋，他自言自语：“一定是诈骗集团，打电话去问？不行，电话是假的，
接电话的一定是他妈妈，他妈妈也是假的。都七年没联络还发喜帖给我，天女散
花嘛！可是，万一是真的呢，表示他心里还有我这个朋友，我们曾经合作愉快，
他想跟我分享喜悦而已。……嗯，还是诈骗的成分比较高！”
Ｒ就这么踱来踱去整夜没睡（本就有睡眠障碍），最后，写了一封信内附一张支
票寄给老Ｑ。信是这么写的：“老Ｑ：幸运之神眷顾你，衪的兄弟厄运之神目前
跟我住在一起。我被医生诊断有躁郁倾向，有七家银行借钱给我吸我的血，我的
主管暗示我有机会要多多接触其他公司以备不时之需。老Ｑ，虽然结婚不是什么
大事，照规定还是要庆祝的。但，我的精神与财务状况让我反应迟缓，无法即时
为你庆贺。内附支票乙张，兑现日期在明年此时，我想，就当作一次考验吧，如
果明年此时我还活着，这支票会兑现，如果明年此时你的婚姻还在，这支票也会
兑现。
不管你结婚是不是真的，老友，干杯，让我们朝着不可知的未来摸黑前进吧！”
3 一通e-mail
人称“白目王子”的Ｒ跟总经理Ｂ八字相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在服膺管理、
追求绩效的Ｂ眼中，Ｒ不长进、跟不上潮流、缺乏斗志，是个旧零件。同样，在
Ｒ眼中，Ｂ是工蜂楷模投胎转世，一生追求“过劳死”。
其实，Ｂ追求的是管理的最高境界──老子“大音希声，大象希形。”这两句话
镌于铜板挂在墙上。但属下们另有体会，说它活脱脱指的是网络世界、数位人间。
Ｂ崇尚数位生活几至五体投地，要求属下不论公私事都用e-mail连系，他认为活
体人际、面对面言谈是阻碍文明进步的陋习。所以，三、四十坪办公室在他的统
治下宛如三、四公顷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也是老子的理想。
偏偏，Ｒ是个中度网络智障，他常常幻想把电脑丢入澡缸或用手机打棒球这种没
出息的事。
终于出事儿了。一日，Ｒ从电梯出来，迎面看见Ｂ与几个同事正等著搭电梯下楼。
Ｒ眼尖，发现Ｂ身上有个小瑕疵，前一秒想：“算了，管它的！”下一秒又想：
“这不好，告诉他吧！”遂随他们又进电梯找缝隙要告诉Ｂ。“老总……！”Ｒ
低声呼唤，Ｂ故意不理继续盯着电梯降落灯号，“老总！”Ｒ压低嗓音如跨国间
谍欲交换情报：“有件事可否私下跟你谈？”电梯抵达一楼，门开了，Ｂ头也不
回地丢了一句正大光明的话：“有什么事e-mail给我！”
“白目王子”之所以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原因在于他总是抓不准应对进退
的节奏，又欠缺预测他人感受的能力。Ｒ回到座位，果真发了e-mail：“报告老
总：我只是要告诉您，您的裤子拉链没拉。”
次日，Ｂ透过Ｐ暗示Ｒ，“年轻人”要多多接触其他工作机会以备不时之需。“
我算年轻人吗？”Ｒ眼神呆滞地问。
Ｐ是Ｒ最相契的同事，见他身心备受煎熬甚是不忍，问他下班后要不要到他家观
看性爱光盘以排忧解闷，男主角就是Ｐ自己。Ｒ啐道：“你很变态！”Ｐ无可奈
何地说：“被偷拍！”Ｒ闻言脸色大变，惨惨地“啊──”一声，停格，从那表
情看来，躁郁症好了一半，但智力似乎受损了。
4 一片光盘
自号“永远的流浪汉”的Ｐ跟太太Ｆ结婚两年内分居半年，是个“已婚单身都会
新贫”，独自租间套房度日了事，没家累，所以一点也不累。下了班，该去的地
方他一定去，不该去的地方他也兴高采烈地去了。
夜路走多终于撞鬼。
日前，他收到一片光盘，一看，全身血液逆流差点像开香槟──软木塞飞射、气
泡喷出一条蛇形，Ｐ一手摀嘴一手摀裤裆只露出两颗无辜眼球看完片长五分四十
三秒的裸体秀。他口干舌燥、心脏咚咚地鼓动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做
了一件天底下蠢男人都不会做的事：伸出颤抖的手拨电话给Ｆ：“老婆！老婆！
妳快来救我！”
Ｆ在三十分钟内飞车赶到，摘下太阳眼镜，十秒内立刻明白“代志大条”，她抓
起茶几上杂志卷成油条状狠狠地朝Ｐ的脑袋挥去：“猪都比你聪明哦！”这时，
她看到桌上拢著一小堆存摺、印章、金融卡，Ｐ抚著后脑勺红着眼眶说：“老婆，
我什么都交给妳，他们别想诈我一毛钱！”Ｆ感动地捧著Ｐ的脸深深一吻，结婚
以来两人之间总有小风小雨，从未像此刻感到彼此融为一体。Ｆ说：“怕什么，
把你的胆子掏出来！”
果然，电话响了，一男子连珠炮似地骂三字经，若是胆小之人必被他吓得手脚俱
软，他威胁要将光盘分赠给Ｐ的“老”字辈亲友团：老婆、老板、老子、老娘、
老友、老邻居、老师，除非──他提到五十万。依“体格”决定“价格”理论，
这价钱开得太高了。
Ｆ接过电话，以近乎家暴的泼妇气势吼回去：“我就是他老婆，你也专业一点，
拍得模模糊糊也敢要五十万！你给我五十万，我拍清楚的给你！”
挂断电话，他俩同时想到开香槟。
5 一次相逢
Ｒ与Ｐ同一天递辞呈。世间路宽广，有缘的话拐个弯又碰著了，他们互相安慰。
最后一日，Ｐ见Ｒ闷闷地收拾物品，周遭同事各自低头忙着，无一人起身道珍重、
无一句再见，仿佛Ｒ是隐形人是冰块里的一只死蚂蚁。Ｐ拍拍Ｒ的肩膀，邀他一
起去喝喜酒；当天晚上，Ｆ的表姊结婚，Ｐ负责摄影。“钶个喜，看别人快乐，
说不定你也会快乐起来。”Ｐ说。
这世界依然有温馨时刻的。Ｒ到那儿，赫然发现这就是老Ｑ的婚礼。他的心弦被
莫名的力量触动，内心充满无边的惊喜与伤感，紧紧抱住七年不见的老Ｑ说：“
老友，我愿上天永远赐福给你！”
话才出口，Ｒ听到内心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剉冰声音。
【2005/10/25 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