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记西南联大和冯友兰先生
作者:冯宗璞
文章来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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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几个少年时的朋友在一起,总会说起昆明,总会想起那蓝得无比的天,那样澄澈,那样
高远;想起那白得胜雪的木香花,从篱边走过,香气绕身,经久不散。更会想起名彪青史
的西南联合大学。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在抗战的艰苦环境中,絃歌不辍,培养了
大批人才,成为教育史上的奇迹。
今年是芦沟桥事变,我国家开始全民抗战70周年,也是西南联大成立七十周年(包括前身
长沙临时大学)。八年抗战,中华民族经历了各种苦难,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西南联
大也是这段历史中极辉煌的一部分。
这些年来对西南联大的研究己成为专门题目。记得似乎是八十年代初,美国人易社强来访
问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请他谈西南联大的情况。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西南联大的研究
者。他是外国人,为西南联大的奇迹所感,发愤研究,令人起敬。可是他多年辛苦的结果
听说是错误很多,张冠李戴,鹊巢鸠占,让亲历者看来未免可笑。历史实在是很难梳理清
楚的,即使是亲历者也有各自的局限,受到各种遮蔽,有时会有偏见,所以很难还历史原
貌。不过,每一个人都说出自己所见的那一点,也许会使历史的叙述更多面、更真实。
余生也晚,没有赶上入西南联大,而是一名联大附中的学生。只因是西南联大的子弟,也
多少算是亲历了那一段生活。生活是困苦的,也是丰富的。虽然不到箪食瓢饮的地步,但
也有家无隔宿之粮的时候。天天要跑警报,在生死界上徘徊,感受各种情绪的变化,可算
得丰富。而在学校里,炸弹也好,贫困也好,教只管教,学只管学。那种艰难,那种奋发
,刻骨铭心,成为永恒的思念。
现在有人天真地提出重建一所西南联大,发扬她的精神。还是那几个少年时朋友一起谈论
,都认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环境也不一样了,人更不一样了。真的
,连昆明的天也不像以前蓝得那样清澈了。现在昆明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木香花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感慨。
确实各方面都不一样了。那是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一种生存自由的紧迫感,让人
不能懈怠。这是大环境。从在长沙开始直到抗战胜利,不断有学生投笔从戎。学校和民族
命运是一体的。据联大校史载:先后毕业学生三千余人,从军旅者八百余人。奔赴抗日前
线和留在学校学习,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冯友兰先生曾在他为学校撰写的一次布告中
,对同学说:“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不论是直接参加抗日还是
留校学习,“全国人士皆努力以做其应有之事”。前者以生命作代价,后者怎能不以全身
心的力量来学习。学习的机会是多少生命换来的,学习的成绩是要对国家的未来负责的。
所以联大师生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从未对教和学有一点松懈。一九三八年,师生步行从
长沙经贵阳,跋涉千里,于四月二十六日到昆明,五月四日就开始上课。一九四二年以前
,昆明常有空袭,跑警报是家常便饭,是每天必修之课。师生们躲警报跑到郊外,在乱坟
堆中照常上课。据联大李希文校友(现任云南大学外语系教授)记忆,冯友兰先生曾站在
炸弹坑里上课。这表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在废墟里也要上课。
西南联大的子弟从军旅者也不乏人,这体现了父辈的爱国精神。梅贻琦先生之子女梅祖彦
从军任翻译官,梅祖彤参加国际救护队;冯友兰先生之子冯钟辽、熊庆来先生之子熊秉明
、李继侗先生之子都参军任翻译官。当时,梅祖彦、冯钟辽都在联大二年级,未被征调。
他们是志愿者。西南联大纪念碑碑阴刻录了参军同学的名字,但因当时条件限制,未能完
全收录。在这里,我愿向碑上有名或无名的所有参军的老学长们深致敬意!
我的母校联大附中属于联大师范学院,为六年一贯制,不分高中初中,有实验性质,计划
要将中学六年缩短为五年,但终未实现。因为学校是新建的,没有校舍,教室是借用的,
借不到教室,就在大树底下上课。记得地理课的“教室”便是在树下。同学们各带马扎(
帆布小凳),黑板靠在树上。闫修文老师站在树下,用极浓重的山西口音讲课,带领我们
周游世界。课后我们笑闹著模仿老师的口音:“伊拉K(克)、K(克)拉K (克)”。伊拉克现
在是人所共知的了,但克拉克在什么地方,我却不记得。下雨时,几个人共用一柄红油纸
伞,一面上课,一面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看着从伞边流下的串串雨珠。老师一手拿粉笔,
一手擎伞,上课如常。有时雨大,一堂课下来,衣服湿了半边。大家不以为苦,或者说,
是不考虑苦不苦的问题,只是努力去做应该做的事。
管理学校,校方要和政府打交道,这可以说是一个中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学校当局有多
少自由,以实行自己的规划,对办好学校来说是关键性的。1942年6月,陈立夫以教育部
长的身份三度训令联大务必遵守教育部核定的应设课程,统一全国院校教材,统一考试等
新规定。联大教务会议以致函联大常委会的方式,驳斥教育部的三度训令。此函由冯友兰
先生执笔,全文如下:
敬启者,屡承示教育部二十八年十月十二日第25038号,二十八年八月十二日高壹3字第
18892号、二十九年五月四日高壹1字第13471号训令,敬悉部中对于大学应设课程及考核
学生成绩方法均有详细规定、其各课程亦须呈部核示。部中重视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厌其
详,但准此以往则大学将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窃有未喻。夫大学
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岂可刻板文章,勒令从同。世界
各著名大学之课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课程,各大学所授之内容亦未有一成不变
者。唯其如此,所以能推陈出新,而学术乃可日臻进步也。如牛津、剑桥即在同一大学之
中,其各学院之内容亦大不相同,彼岂不能令其整齐划一,知其不可亦不必也。今教部对
于各大学束缚驰骤,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教部为最高教育行政机关
,大学为最高教育学术机关,教部可视大学研究教学之成绩,以为赏罚殿最。但如何研究
教学,则宜予大学以回旋之自由。律以孙中山先生权、能分立之说,则教育部为有权者,
大学为有能者,权、能分职,事乃以治。今教育部之设施,将使权能不分,责任不明,此
同人所未喻者二也。教育部为政府机关,当局时有进退;大学百年树人,政策设施宜常不
宜变。若大学内部甚至一课程之兴废亦须听命教部,则必将受部中当局进退之影响,朝令
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进行,肃学生之视听,而坚其心志,此同人所未喻者三也。师严而
后道尊,亦可谓道尊而后师严。今教授所授之课程,必经教部之指定,其课程之内容亦须
经教部之核准,使教授在学生心目中为教育部之一科员不若。在教授固已不能自展其才,
在学生尤启轻视教授之念,于部中提倡导师制之意适为相反。此同人所未喻者四也。教部
今日之员司多为昨日之教授,在学校则一筹不准其自展,在部中则忽然周智于万物,人非
至圣,何能如此。此同人所未喻者五也。然全国公私立大学之程度不齐,教部训令或系专
为比较落后之大学而发,欲为之树一标准,以便策其上进,别有苦心,亦可共谅,若果如
此,可否由校呈请将本校作为第……号等训令之例外。盖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
一切设施均有成规,行之多年,纵不敢谓为极有成绩,亦可谓为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
张。若何之处,仍祈卓裁。此致常务委员会。
此函上呈后,西南联大没有遵照教育部的要求统一教材,仍是秉承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原
则。这说明斗争是有效果的。
学术自由,民主治校,原是三校共同的理念。现在,三校联合,人才荟萃,更有利于实践
。由此形成一个小环境。西南联大在管理学校方面,沿用教授治校的民主作风,除校长,
训导长由教育部任命,各院院长都由选举产生。以梅贻琦常委为首,几年的时间,形成一
个较稳定的,有能力的领导班子。这是联大获得卓越成绩的一大因素。他们都是各专业举
足轻重的人物,又都是干练之才,品格令人敬服。另一个文件可以帮助我们增加了解。
一九四二年,昆明物价飞涨,当时的教育部提出要给西南联大担任行政职务的教授们特别
办公费,这应该说是需要的,但是他们拒绝了。也有一封信,已由清华档案馆查出,全文
如下:
敬启者承转示教育部训令总字第45388号,附非常时期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及各部分主管人
员支给特别办公费标准,奉悉一是。查常务委员总揽校务,对内对外交际频繁,接受公费
亦属当然。为同人等则有未便接受者。盖同人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
,于教课之外肩负一部分行政责任,亦视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翼任何权力。自北大清华
南开独立时已各有此良好风气。五年以来,联合三校于一堂,仍秉此一贯之精神,未尝或
异。此为未便接受特别办公费者一也;且际兹非常时期,从事教育者无不艰苦备尝,而以
昆明一隅为尤甚,九儒十丐,薪水犹低,于舆台仰事俯尝饔飧时虞其不给,徒以同尝甘苦
共体艰危,故虽啼饥号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当局尊师重道应一视同仁,统筹维持,
倘只瞻顾行政人员,恐失均平之谊,且另受之者无以对其同事。此未便接受特别办公费者
二也。此两端敬请常务委员会见其悃 ,代向教育部辞谢,并将原信录附转呈为荷。专上
常务委员会公鉴。
签名人:冯友兰 张奚若 罗常培 雷海宗 郑天挺 陈福田 李继侗 陈岱孙 吴有训 汤用
彤 黄钰生 陈雪屏 孙云铸 陈序经 燕树棠 查良钊 王德荣 陶葆楷 饶毓泰 施嘉
炀 李辑祥 章明涛 苏国桢 杨石先 许浈阳
签名者共25人。他们担任各院院长、系主任等行政职务,付出了巨大劳动,不肯领取分文
补贴。“同人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于教课之外肩负一部分行政责
任,亦视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翼任何权力。” 难得的是,这样想的不是一、两个人,
而是一群人。除这二十五位先生外,还有许多位教授,也是这样的。有这样高水平的知识
群体,怎么能办不好一所学校。
今年,有人问我,七十年前,日本人打来了,你们为什么离开北平?这个问题真奇怪,我
们怎么能不离开北平!留下来当顺民吗?那时不要说文化人,就是老百姓,也奔向大后方
,要去为保卫国家尽一份力量。离开北平不是逃避,而是去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当然,留
在沦陷区的人也会有所作为。教师们肩负的传递文化的重任,他们可以在轰炸声中上课,
在炸弹坑里上课,可以在和政府的周旋中上课,他们能在沦陷区上课吗?能在沦陷区办出
一所西南联大来吗?
冯友兰先生在西南联大期间,不仅担任教学,而且参加学校领导工作,从1938年一直担任
文学院长,是西南联大的“得力之人”,西南联大校友,旅美历史学者何秉棣在他的《读
史阅世六十年》一书中这样说。有朋友说“得力之人”的说法很好,但还不能充分表现冯
先生对西南联大的贡献。冯先生为西南联大付出大量心血,是当时领导集团的中坚力量。
西南联大的成绩和梅校长分不开,和整个的领导班子分不开,也和冯先生分不开。
据《冯友兰年谱初编》载,除了上课,冯先生每天都开会,每周的常委会,院系的会,还
有各种委员会。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他著书立说,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他的《贞元六
书》,与抗战同终始。第一本《新理学》写在南渡之际;末一本《新知言》成于北返途中
。在六本书各自的序言中,表达了他对国家和民族深切宏大的爱和责任感。他引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此为哲学家所自期许
者也。”听说有一位逻辑学者教课时,讲到冯先生和这四句话,为之泣下。冯先生的哲学
,不属于书斋和象牙之塔,他希望它有用。哲学不能直接致力于民生,而是作用于人的精
神。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广泛的影响。社会科学工作者李天爵先生说,他在极端困惑中看
到冯先生的书,知道人除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还应当考虑自已在宇宙中的地位。一个普通
工人告诉我,他看了《中国哲学简史》,觉得心胸顿然开阔。最近在报上看见,韩国大国
家党前党首、下届国家总统候选人朴槿惠在文章中说,在她人生最困难的时候,读了冯友
兰的书,如同生命的灯塔,使她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
四十年代,一天在昆明文林街上走,遇到罗常培先生。他对我说:“今晚你父亲有讲演,
题目是《论风流》,你来听吗?”我那时的水平,还没有听学术报告的兴趣。后来知道,
那晚的讲演是由罗先生主持的。很多年以后,我读了《论风流》,深为这篇文章所吸引。
风流四要素: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极好赏析,让人更加了解名
士风流的审美的自由人格。这篇文章后来收在《南渡集》中。《南渡集》顾名思义,所收
的都是作者在抗战时写的论文,1946年己经编就,后来收在全集中。
最近三联书店出版《贞元六书》和《南渡集》的单行本。《南渡集》是第一次单独出版。
它和《贞元六书》一样,凝聚著作者对国家民族的满腔热情。它们距写作时已超过半个世
纪,仍然可以感到作者的哲学睿智和诗人情怀,化结成巨大的精神力量,扑面而来。
西南联大这所学校虽然已不复存在,但它的精神不会消失,总会在别的学校得到体现,在
众多知识分子、文化人身上延续。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冯友兰先生在他撰写的《国立西南
联合大学纪念碑文》中指出,这一段历史可纪念者有四,转述不如直接阅读,现节录如下
: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
,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
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
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
,与抗战相终如,此其可纪念者一也。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
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
其可纪念者二也。
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
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
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
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
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
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
,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此文不仅内容全面深刻,且极富文采,可以掷地作金石声。不只一个人建议,年轻人应该
把它背下来。我想,记在心上的是这篇文章,更是对西南联大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