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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outien (恒萃工坊) 看板: CantonesePOP
标题: [心得] 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歌(2)
时间: Sat Oct 8 10:23:5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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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又天: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歌——素人讲古与学术研究(二之二)
二、 讲古溯源
上海流行音乐的“前史”是清末学堂乐歌、萧友梅创办的中国音专、黎锦熙和黎锦晖推行
的国语运动;台湾流行音乐在国语、东洋、西洋之外还有日本殖民统治时期脱胎自传统音
乐和歌仔戏的一段前史——香港在1974年“新派粤语流行曲”崛起之前的音乐风景(
Soundscape,或译“音境”)是怎样的?台湾应该很少人知道,至少我是从来没在台湾的
书刊上看人谈过。
挖掘、整理、讲述香港流行音乐“前史”的,首推黄志华。书单所列:《早期香港粤语流
行曲》(2000)、《曲词双绝——胡文森作品研究》(2008)、《吕文成与粤曲、粤语流行曲
》(2012)、《原创先锋——粤曲人的流行曲调创作》(2014)、《周聪和他的粤语时代曲时
代》(2016),还有前述的《粤语歌词创作谈》、《香港词人词话》都是他的著作。这些姓
名,你听过几个?都没听过,就说明了这几本书在“钩沉”上的意义与价值。
黄志华在1980年代初即是“香港业余填词人协会”的创始骨干之一,也在报上以李谟如、
许云封、周慕瑜(与词人罗锵鸣共用笔名)等笔名发表词话、曲评。他在市场步入黄金期
的时候,即有感于早期粤语流行曲之不受重视(传统文人觉得鄙俗,新派歌众觉得老土)
,持续为文钩沉,并且着意平衡作词人、作曲人、歌手所占篇幅,以拯寻常报刊一味聚焦
明星之偏,同时也尽量在文学、乐理上多作评析,不会像很多仅为交差或吹捧的论文或报
导那样,只要是传统的或在价值观上合我意的就说好,或一概打迷糊仗说什么“显现了时
代特性”云云,避而不作自己的主观感想。
黄志华著作令我最惊喜又讶异的一点,对某些读者来说可能是缺点,就是:他不带“主义
”。换句话说,他没有被任何一门学科的议题牵去,没有让任何一位学者的理论笼罩住自
己的视野。再换句话说,他是一个“不预流”的“民间学者”——虽然到2006年也在岭南
大学拿了一个文化研究硕士学位,但他之后的著作也只是将其中学问为己所用,而无意到
学术圈里展开什么对话。如果问他有什么主义的话,大概也就只有“发扬粤语创作”和“
存史”而已。
我初读他著作时,正是台湾本土论述大兴之时,各种讲古溯源的文章专书,多少都有带些
政治倾向、学术议程,你偶尔看到一篇单纯讲故事的,还可能不习惯,或觉得不够劲。
BBS上,大家也是合意则推,不合意便辄曰“偷渡”;在音乐的论域上,则是越有“反抗
”意味的作品和作者越能得到书写,实际在社会和市场上占大宗的古典、“主流”都要被
冷落甚至鄙夷。因此,当我读到《香港词人词话》那样“素净”,且真是以词为主,不去
管什么意识型态的著作的时候,顿时大感清爽——这算是我个人比较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如果你是关注政经社会议题的读者,看了就可能比较失望,但或许你也会看得很愉快,因
为他的著作可以和任何相关研究搭配、相容,你不必担心里面有什么因为主义、立场而被
刻意突显或埋没的评述。
黄志华早年即因兴趣所在,自学了古典文学、民乐西乐的乐理和演奏,而50到70年代的史
事,也有一部份是他的亲身见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位“民间学者”是如何自主、自发
地去习得文学、音乐、社会三面的论述能力。2000年后他与学界同仁来往渐多,自己也读
了个学位,增益了理论视野,然而他不必多谈什么理论,光是实证性的历史研究和资料整
理,就做不完了。卢国沾便在为《早期香港粤语流行曲》所作的序言中说:“黄兄搜集的
粤语歌资料,可能是当今世上最丰富的……有谁要搞粤语歌历史,都得请他当顾问。要保
证资料不出错,便得靠他珍藏的资料查证。除了他,我们便不知道还有谁可帮忙。”
这便要说到香港在环境上劣于台湾和大陆的地方:空间狭窄,缺乏收藏条件。当80、90年
代文化界渐渐意识到俚俗、大众文化的价值,不再那么鄙夷的时候,很多老物件已经丢了
。随着时间过去,旧物愈堆愈多,而有条件持续去搜集、整理的人始终稀少。台湾有不少
收集战前老唱片的藏家,近年也出版了许多相关研究,其中时间最近、内容最全的就有喜
马拉雅基金会委托、支持洪芳怡编撰的《曲盘开出一蕊花:战前台湾流行音乐读本》;而
香港如果没有黄志华,很多历史只怕就真要流失了。
另一部出于爱好者手笔的讲古之作,是乐评人、电台节目主持人MUZIKLAND在网志“
Muzikland乐多日志”多年积累的基础上辑成的《香港流行音乐专辑101》三大本
(2018-2020),从1974到1999年101张专辑的故事串成,图文并茂。它封底文字指出的主要
内容有“重点歌曲评论、专辑地位和重要性、幕后制作人员专访、歌手现身说法”,而对
我们异时、异地的读者和听众来说,光是那些“人事”层面的内容,已足够可观。
大陆也有一个乐评、编剧何言(网名“公元1874”),于2012年开始在网上连载随笔《夜
话港乐》,至今结集了两本,在大陆、香港皆有出版。他从爱好者的角度抒发对林夕、黄
伟文等词人作品和一众歌手的感悟,也向读者介绍其中故事,当时很受好评,我也很欣赏
。但当然受限于地域条件,他没法像香港本地人那样近距离接触、收集第一手史料,于政
治敏感之处亦不得不有所避讳,所以不能说是相关著作的首选,但仍是值得参考的、从内
地民间爱好者视角出发的普及性读物。
由业内人士编撰的讲故之作,有于逸尧《香港好声音》,为其与伦永亮、王双骏、梁翘柏
、卢巧音、冯颖琪、何秉舜、伍卓贤、高世章、DJ Tommy、伍乐城、黄耀明、陈大文@3C
Music这16名音乐人的访谈。坊间还有许多讲述明星生平的书,多少也会谈到一些词人与
歌词,但毕竟谈得较浅较散,本文就略过不谈。
三、 学术研究
香港学术界大约到1990年代初期才开始注目于本地的粤语流行曲,其大致的因缘有三:
一、源自1960年代英国伯明翰学派,聚焦于文化与权力、阶级之关系,擅长从通俗文化展
开社会观察与政治运动的“文化研究”(Culture Studies)这门学科,在1980年代全球
消费文化和后现代思想的浪潮中成为显学,台湾、香港学术界差不多也在同一时间涌现了
许多青年学者投入其中;
二、在北京的“八九民运”之后,紧接临近的便是香港的“九七大限”,再迟钝的人在香
港都能有所感触,予以反应的文艺、影音作品也满地都是,学者当然不会无视于这个与“
后殖民”历史现场同行的研究机运。
三、在1970-80年代追过星、听过团的一辈青少年,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成长为学界和各
行各业的中坚;将少时爱好作为研究题目,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何况多有亲历的他们正是
最有条件研究,也最容易做到发人之所未发的一群。
那为什么之前没人做呢?因为中文学界、音乐学界和社会学界先前都未曾将流行歌词纳入
“守备范围”。如中文系的师生看到粤曲会纳入民间文学、口传文学的概念予以重视,但
看到流行歌曲这种现代文化工业的产品,就会有所迟疑,即便道理上接受了歌词可算现代
文学的一种,但具体写起论文要怎么写呢?对付一些脱胎自古典文学和粤曲的作品或可得
心应手,对上混杂了太多不同传统的东西,固有的范式就难免有些不够套了。若要硬讲,
就可能出现像“老夫子”与新潮格格不入的窘况;要轻松一点的话,就干脆鄙夷无视之。
音乐学界居高临下的姿态就更普遍,是从祖师辈就传下来的成见。社会学则是在前述伯明
翰学派的“文化研究”崛起后才相继着力以平视的态度看待流行文化。
因此,香港学界比台湾晚了几年,到1997年春才出了一本论文集:《情感的实践——香港
流行歌词研究》,作为“香港文化研究丛书”之一,收录六篇文章。从中可以看到,他们
之运用文化研究的思考框架来节选材料、说明现象、提出论点,乃至为当代史留下一片异
质的见证与展望,其问题意识和写作技巧已经相当熟练。
然而对读者来说,在追溯、跟进这些专题论文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些“通论”作为参照基
准,就很容易被学科和学者的议题偏嗜给牵走;对学者来说,缺乏通论也大有碍于展开进
一步讨论。而当年他们主要参考的通论,只有一本民间著作:黄志华1990年的《粤语流行
曲四十年》。
学者撰写的通论著作,是到1998年才出版,那便是我第一位博班导师朱耀伟的《香港粤语
流行歌词研究》(2011、16年皆有修订再版)。序言中,他也揭露了当时流行歌词研究不
重视歌词本身的窘况,和学院论文最可能出现的偏失:
研究歌词的论文也不是没有,其中有从跨国唱片公司垄断的角度看,也有从唱片公司之生
产角度看,但主要只是视歌词为文化工业的产品。以中文文化的角度出发的也有大学中文
系的专辑,但都以访问为主。当然,还有散见各大小报章杂志的专栏,以及香港业余填词
人协会之《词汇》。遗憾的是声音分散,各类呢喃合奏不出惊世声音。最有条件推动合奏
之机构却置身事外。电台、电视台及唱片公司只重视商业利益,自然不会以文化研究为重
……
文化研究近日十分流行,而研究流行音乐亦倾向以文化理论为主(如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
工业理论或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策略)。然而,在未有全面整理香港流行歌词的发展之
前,此等分析容易流于以偏概全。社会学家可能重视情歌泛滥对社会的影响;语言学家会
集中分析词作的中文水准,看看那是否现今新一代中文水准低落的主因;文化理论家则只
挑出个别作品来演绎有关性别、国家、阶级等文化课题。最后,香港流行歌词的概况却无
人清楚。理论与文本应能互照互省,故任何有关流行歌词的研究都应建基于扎实的歌词整
理。
简要地说,当时朱耀伟老师要对抗的,有三种成见:第一种是旧派的精英主义和文化保守
主义,会对流行歌词说“难登大雅之堂”这种古话的雅人;第二种是商业挂帅的俗人,例
如建议他把书稿改成“四大天王”流行曲赏析,多配照片以利市场的朋友和出版社;第三
种最麻烦,是新派的精英主义,即掌握了当代西方人文社会学话术,能在报刊版面上主导
论述机制,而将符合他们议程偏好的“边缘”现象与作品“文而化之地武装起来”讲成“
流行文化”来大书特书的群体(让我来打比方的话,大概就是台湾《破报》那样)。任由
此等声音宰制论域会有很大的脱离实际的危险,但从大局来看他们又是我的同学、同好、
同行、同事甚至同志。
那怎么办呢?就是我来作通论,补上“扎实的歌词整理”这个生态位。话虽如此,具体怎
么做,并无前例可循;如果按当代各学科的思路去做,那很容易就会弄成“六经注我”(
上引文的另一种说法),只把流行歌词当作材料,而不是与之站在一起,为其建立作为一
门学问、技艺和行业的主体性和有益于它的研究范式。
于是该书的写法就是整理和分析并重,分析工具也是当代西方文化理论和传统中国文学理
论并重——不特别偏重中学或西学的讲法和关怀,但以适用为原则。评论时也有赞有弹,
客观描述与主观见解并行。这看起来好像只是应该,但其实相当不容易,尤其是,你要能
真正兼摄中西两条文脉,又不拘系在哪一种之中,亦不为引用而引用、为平衡而平衡,而
是用到自然、适度。
换句话说,如果问“这本书是什么学系、学派的”,第一位的答案应该是“香港粤语流行
歌词学系”。朱耀伟是少年时期先有了这份爱好,后来才读了比较文学、文化理论、全球
化与后殖民研究等等,所以他这本通论从构思开始就有自己的“主体性”,没让任何一门
学派的意识型态牵着走,而又能如上面引文那样站在学界同仁的立场,向那些学科提出反
思和建言。
然而,相对的,如果你从各学派的视角来看这部“开山之作”,你也就可能嫌它对你所在
乎的议题谈得不够多、不够深;用行业中人的视角来看呢,又可能嫌它不怎么谈音乐和产
业的部份。用成语来讲,这可以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状态。朱耀伟老师自己也说“本
研究的发声位置无可否认处于学院体制的边缘”,所以他也是有意识地“不入格格”,而
以此筑基工作服务于其或继今者的“创格”,亦对满足于既有格式的学界同仁提出一种友
善的挑战。
其后,朱耀伟老师又发表了专论性质的《音乐敢言:香港“中文歌运动”研究》(2001)
和《光辉岁月——香港流行乐队组合研究(1984-1990)》(2000年初版),有别于先前针
对接案填词的“词匠”作品研究,聚焦于创作乐团(当年还没有出现“唱作人”这个
singer-songwriter的中译)的作品与回响,在记述那些主流唱片公司之外的产品和事蹟
同时,也带出了对以往一些较为消极、粗疏的文化理论的回应:
流行乐队组合的光辉岁月给我们的最宝贵提示正在于:在主流和非主流之间,还可以有很
大的空间让音乐人和听众一起参与。葛斯堡(Lawrence Grossberg)在分析流行音乐时便曾
指出,文化研究倾向将流行文化置于二分的脉络之中:流行相对于正统,又或流行(风格
化抗衡边缘)相对于主流。葛氏正确的论定这种二分并不能真正探讨问题之所在,问题的
重点该在两者的互动关系和张力之中。假如我们只是以贺尔(Stuart Hall)所谓的‘符合
阅读’(preferred reading)来接收流行音乐,那么无论是地上、地下或另类音乐也好,
其实分别也不大,我们都不外是被动的冷漠服从的受众。最重要的是作为主动的受众,我
们要以‘抗衡式阅读’(oppositional reading)来打开更多论述空间,那么‘众声对唱’
才不会沦为商品化的伪风格。
普及性的词话著作,则有《词中物─香港流行歌词探赏》、《香港歌词导赏》(与黄志华
合著)、《岁月如歌——词话香港粤语流行曲》、《词家有道——香港16词人访谈录》(
与黄志华、梁伟诗合著)等。2011年,与学生梁伟诗合著《后九七香港粤语流行歌词研究
》是为前作的续篇。近年又推动了中华书局《香港词人系列》的编著,亦与黄志华、吴月
华合编《香港文学大系1950-1969:歌词卷》,这两本是在我毕业以后出版的,我目前还
没买到。
我是2010年读过《岁月如歌》以后,又查了一下发现朱耀伟老师是当时唯一在香港学院体
制内推动流行歌词研究的,便写了电邮给他,表示想来香港做他的博士生。老师指点了我
去申请“香港研究生计画”的奖学金,我于是努力了一番,幸而申请到了;当时他在香港
浸会大学中文系,我就在2011年8月去了浸大。同年,周耀辉老师也从荷兰返港,来了浸
大人文与创作系(Humanities and Creative Writings);2013年,朱耀伟老师转至香港大
学任教,之前便安排我转到周耀辉老师门下,我也就转到了人文与创作系。此间经历见闻
以后有机会再说。
前文提到,真正让流行歌曲/歌词研究成为公众热议的作品与事件,是2003年黄霑的遗作
《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此前黄志华、朱耀伟等几位老师虽有在报刊上笔耕不辍,
但“势单力孤”,影响不免仅及于小众。2004年黄霑去世后,舆论在悼念和感叹粤语歌坛
的衰退时,怀旧和保存历史的需求声浪也渐大;2007至08年,香港文化博物馆与香港中文
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合办了“歌潮‧汐韵——香港粤语流行曲的发展”展览和研讨会,同
名论文集于2009年出版。
《歌潮‧汐韵》在作者阵容和文章主题上平衡了文化学者(梁晓芙、廖继权)、语文学者
(练美儿)、传播学者(冯应谦、狄尚恩)、“歌词本位”学者(黄志华、朱耀伟和身为
词人的周耀辉)以及从业者(制作人吴雨、伍乐城、谢国维、于逸尧;词人郑国江、方杰
;唱作人冯颖琪),内容有论文也有对谈。至此,粤语流行曲和歌词的相关研究,可谓走
上了不必再担心各种“闭门造车”、“挂一漏万”和“状况外”的正轨。虽然这点成果,
相比于电影这种热门显学还称不上茂盛,但起码他作为一门学问的“主体性”已基本建了
起来,想做的人再不用怕没有空间、没有参考或不被接受了。
美中不足的是,理应可在这个领域有所贡献的中文系所,这些年都没几人来参与研究。有
读过中文系出来投身业界的词人(林夕、岑伟宗),有国学功底较深、路数接近中文传统
的民间学者(黄志华),但中文系“嫡系”的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两大宗门就没什么自发
的动静,有也是个别师生自己带着兴趣或专业进来做一下,如中大中文系毕业、2006年出
道的词人简嘉明,2010年在港大以《逝去的乐言——七十年代以方言入词的香港粤语流行
曲研究》拿了文学硕士,之后也继续投入职场了,没留在学界。我也差不多是这样。还有
朱耀伟老师和我说过“我本来是读英文、做比较文学的,他们(中文系)找我进来我也有
点奇怪”(他的学历是:1988年英国语文文学学士,1989年以中国文学研究获美国旧金山
州立大学文学硕士,1993年取得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博士),虽然有位置可以做事发声
是很好,但之后大家还是各玩各的。如果香港不是早有黄志华这样的“素人”给流行歌词
研究打了底子,然后一众意识到应该打破畛域的有心人串连起来分进合击,这个领域大概
便还会和台湾一样由读洋书、讲社运的文化研究学者、音乐社会学者占到论述上的“霸权
”(hegemony),在读者印象上立起一个“你不读这些理论就不够班谈这些”的门槛。
说实话,我大学时期就是感觉到了这种门槛,不服气,所以特别渴望多看传统中国文学风
格的流行歌词研究,特别想用国学的路数杀进去搅他一下,不让那些舶来理论占据我们的
“统识”(hegemony的一个比较不带褒贬的翻译),而要能跟他杠,与之分庭抗礼。然而
我也能理解中文学界在这里的缺席,因为我一向认为该问的不是“为什么中文系不来做”
,而是“为什么想做的没去中文系”。答案也很简单。
会对流行文化的研究感兴趣,又或者有一些反骨的年轻人,如果上大学读文科,自然比较
会倾向于选择传播、社会等“社运感”、批判性比较强,或是术科性质较大、和业界连系
较多的科系,写文章参加活动也就自然会跟那个圈子亲近。读中文系的就算喜欢流行歌,
大概也只会自己喜欢,纵有少数想出来搞运动、打笔战的凤毛麟角,毕业后应该也不会留
在学校。至于欲以流行歌词研究在中文学界建立一个“山头”,且在这个跨学科的流域为
旧学传人(总还是有一些的)多接通几条渠道的,这种人还没出现。有的话告诉我,我去
支持。
回到正题。朱耀伟老师的学生、我的师姐梁伟诗,在2008年加入了老师在浸大主持的“后
九七香港粤语流行歌词研究计画”,也于2010到13年在《文汇报》连载专栏《词话诗说》
,后选录四十篇,再多写四十篇,于2016年出版了《词场——后九七香港流行格词论述》
,每篇一两千字,后附歌词全文。学姐跨足剧场、学术和文化评论,由此诸多面向关照港
人在“后九七”的渐变以及“雨伞运动”等剧变中的精神面貌和情感结构,从她对歌词的
选评中,我们可以贴近词人的创作背景——事实上,她首先是写给或许可能已对时下粤语
歌失去兴趣的读者看的,旨在提醒人们,现在的歌曲亦有如何情深义重或意识超前的可观
之处。
2014年戚夏蕙〈Cantopop广东话——小市民心声〉,是浸大人文与创作系主办的“香港广
东文化的未来”会议论文之一,收录于文洁华老师编《粤语的政治——香港语言文化的异
质与多元》。该文从许冠杰的〈打工仔〉〈加价热潮〉和My Little Airport 的〈爷就是
一名辞职撚〉〈边一个发明了返工〉等作,除说明两代唱作人在使用俚俗白话作歌来讽刺
时弊的共性外,也点出许冠杰当年作为“大学生歌手”而为小市民发声,和MLA在2003年
以文艺青年形象出道,而渐走向“咸湿”反讽,这两种反差也体现了两代人的成长故事和
精神面貌。文章并没有特别高深的理论或惊世的观点,但是表明了经由跟进新歌、新潮流
,整理其与上一辈唱作人语言使用和生涯历程的异同,来与本地流行文化一同走下去的意
念,而不流于崖岸自高的自我精英主义。至此,也可以说,我之前担心的“论述场域被社
会学/文化理论独霸”那种情形,香港的文化研究同仁已经有所自觉地尽量避免了。
另,曾监制出版四套1975年杜焕瞽师“地水南音”历史录音的港大音乐系余少华教授,也
在《粤语的政治》中写了一篇〈“师娘腔”南音承传人与港澳文化〉,谈曾经处于“流行
”地位而渐被西乐和流行曲淘汰出日常“音境”(soundscape)的传统曲艺南音,为尚处在
“混沌初开”的阶段香港音乐史打下一个楔子。这篇文章和作者自述的钩沉经历,可以代
表:如今的学者已多能有意识地打破“雅/俗”和“潮/土”这些成见,而以宏观综览的
态度,正视这些成见曾经和仍然的对流行文化发展与接受史的影响,并且主动引导大众重
新认识或首度聆听那些凋零中的音乐以存亡继绝,更为母语文化的传承固本培元。
香港学界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比台湾晚,也比较少,而可能是“物以稀为贵”的关系,
支持者的回响,表现出的珍惜,好像比台湾人还更热烈一些,这我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
幸。最近我在网上听到了有一位新晋粤剧演员郭启煇把1990年达明一派名作〈十个救火的
少年〉改编出了一个“南音版”,虽然播放数不多,但颇见好评,我认为这便表示余老师
等人的努力确有了实际的成效,也令人期待新一代粤语歌坛几时又会出现融合这些传统曲
艺的金曲。
说到香港音乐史,黄霑的论文指导老师刘靖之在2013年出版了厚达514页的《香港音乐史
论——粤语流行曲、严肃音乐、粤剧》,第一部份的开头有综述鲁金(著有《粤曲歌坛话
沧桑》)、黄志华、黄霑等前行研究的成果。关于歌词的部份我因手边没书,以前在图书
馆借阅的记忆已淡,今后若有需要再加补充。可以说明的是,至少这一部史论和相当一部
份的学者,已大幅采纳了这些来自亲历者、爱好者出身的“非典型学者”的著述,而不会
因其不够“正规”或“正宗”而排斥——以前不少学院著作有此病,我很欣慰没在香港近
年这些论著里看到。
最近出版的,又有洛枫《独角兽的彳亍——周耀辉的音乐群像》(2022年3月),介绍为
“从政治、爱情、身体、声音、文学和影像等六个角度论述流行音乐,借助文化研究的方
法,融合政治、性别、阅听和美学的理论,研究香港流行音乐的阅听状态,同时以填词人
周耀辉作为话语中心,以“歌词”作为焦点,涉入因歌曲而来关于嗓音、编曲和表演形态
的分析;论及的歌手包括达明一派、黄耀明、麦浚龙、容祖儿、许志安、王菲、梅艳芳、
陈慧琳、叶蒨文、at17、泳儿等等。”还有陈嘉铭、吴子瑜、海边栏出版社编《给下一轮
广东歌盛世备忘录香港乐坛变奏》(2022年6月)。后者着眼的时段是2010年至目前,第
四章“由抗疫到追星”论述香港在“反修例运动”于2020年初被港府以新冠疫情为由截断
之后,城中涌现的追星热潮与新星,是最为紧贴时事的新著,文章内容也兼顾人事、文学
与社会。台湾很多人对2010年后的香港歌坛已完全陌生,所以若能借由此书来稍微更新一
下自己的了解,将来或许也能作出更多具有历史价值的反馈。
孕育词话的“吹水园地”——鼎盛时期的报纸副刊
在了解这些书籍之时,也有必要了解许多言论最初发表之时的环境,那就是:鼎盛时期的
报章专栏文化。
为什么香港词人写文章比台湾、大陆的都多呢?很简单:香港报业繁盛的1970-90年代,
在娱乐圈有点名头的人,大都会有报刊邀请他写专栏,你名气大、能写,给你一篇一两千
字的社论;你名气小或不太会写,也可以有两三百字的方块;你接得多,从周一到周日在
好多地方都出现,也不是不可能。这就是网络时代之前的脸书/微博。自由的言论环境和
激烈的报业竞争,致使各报老板不吝巨资央请名人、名家进驻副刊,如罗大佑在台湾时没
写多少文章,1989年一去香港,就受《东方日报》老版重金礼聘开了专栏,写政论,大炮
轰轰,好生畅快。
是故,从卢国沾、郑国江、黄霑、林振强等,到林夕、黄伟文、周耀辉,再到下面一辈,
香港的词人,除了写歌词,大多同时也是各种报刊上的专栏作家。就如林夕,歌词写得多
,谈颠倒梦想情愁欲孽的散文、批荒腔走板政治乱象的社评更多。我在香港待三年,平常
看报纸看杂志,但见《明报》有他,《苹果日报》有他,《明报周刊》有他,《东周刊》
又有他。我常读《信报》副刊,也有唱作人林二汶、何韵诗的专栏。
写文章有不菲的稿费,又有曝光,对有话想说的人来说更是固所愿也,所以你翻开副刊,
除了文人、专家、财经大师,也有很多明星。肚子有料的谈学问,没料的谈谈生活谈谈八
卦也好看,再不然就讲讲以前的事、最近的事、其他明星的近况,甚至和隔壁栏互相回话
。总之没话找话说,总得挤些出来。
稿约太多,每周甚至每天都要交,平常又还有正职要忙,想不到写什么,怎么办?那就跟
风,大家最近在讲什么就跟着谈两句,我手写我口,一个方块又混出来了。这种“灌水”
的情状连他们专栏作家自己也常常自嘲。然而神奇的效应发生了:这样一个圈子,每天都
有这些熟人在报纸上聊天,“香港”的凝聚力和认同感就显得很强。这些文章让人感到亲
切,但又不像现在网上社群平台随便就能在评论区回应或挑衅,还是保有一些距离。这距
离保障了一些体面,就算偶尔几篇写差了,或是过于随意踩人,搞到被群起而攻,反驳他
的人也还得在专栏里好好写一篇,不至像网络暴力那样每人丢几句粗口便罢。
梁伟诗《词场》书中就提到了2013年9月有作家(经查为李纯恩)在专栏上发表“粤语流
行曲已死”之论,短短一两天激起香港词人、歌手、音乐人纷纷回应,大众也又兴起了一
波捍卫粤语流行曲的声浪。在那之前,除了2004年黄霑论文引发的风波,更早到80、70年
代,从黄志华著作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报上都经常有对时下粤语流行曲和歌词的批评,其
中不乏未加慎思明辨的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的鄙夷,而支持者、爱好者的论述与考究也就
在历次反驳中一点点磨砺出来。
因为篇幅和截稿时间的限制,这些论战之中自然有不少砂石,但能如此在大众眼下争论,
毕竟是至可宝贵的。没有实际读过一段时间的港报副刊,很难感受到那股远比台湾报刊密
集、热闹且不忌琐碎的烟火气——台湾版《壹周刊》《苹果日报》移植了香港的做法,格
式上是差不多相同了,气质上台湾作者还是温文了一些。现在《苹果日报》也停刊了。
这就带出一个问题:今后的读者可能越来越难再看到以往港式的专栏文化。一方面,网络
击溃了许多报社,报纸再给不出也不想给以前那么高的稿费了;一方面,2019年后言论管
制的全面收紧,许多写了数十年的“香江健笔”纷纷告别,文化界演艺圈也不少人迁去海
外,就算还能在网上再开一片园地,世界也都已然不同了。
即便不谈现在,去翻旧报纸,哪有旧报纸呢?网上的“香港报纸数据库”有十几种,但这
当然只是九牛一毛。一些大报有做自己的数位数据库,但几十年前即停刊的中小报就无法
奢望。香港中央图书馆也不可能收集香港历来全部报刊的纸本,就算正好有你想看的,交
通是大问题,非专业研究者,又不住在香港的话,很难有动力大老远飞过去。就算网上能
看到纸本照相,即便网速够快,你换页都还得一直点点点,还要卷动画面缩放,远不如直
接上手翻阅。香港地狭人稠,也不能指望有多少民间人士保留整套剪报或杂志。长此以往
,许多并不久远的宝贵史料也要散佚了。
“大离散时代”的今日,香港已有不少仁人志士意识到抢救和保存文物的重要,然而知易
行难。目前我们可以做的,大概也只有先尽量多写下有关的记忆与愿望,让没接触过的朋
友能间接地略窥堂奥。而在这保存流行文化的长远事业之中,本文所列书单上这近90本谈
论流行歌词这一细分领域的书,当可算是一排窗口。